时间是莫比乌斯环,爱情亦然,就像我的男孩会长大,会死去― ―循环往复,往复循环。
-----正文-----
流水账式养成文学。
Summary:
时间是莫比乌斯环,爱情亦然,就像我的男孩会长大,会死去― ―循环往复,往复循环。
正文:
我准确的,与尼尔“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是旧城区的小巷。
那是一条藏在街角处,潮湿肮脏的巷子,旧墙斑驳落漆,地面的凹陷处积着水。我那天恰好出去办事,路过街边,就瞧见尼尔正被一群十四五岁的男孩堵在墙角处。伴随着起哄、嘲弄和嬉笑的声音,他被重重地推搡着摔到地上,金发被污水溅湿成一缕一缕的,脏兮兮地贴在他的额前。
“那可是个罪恶的开始,”尼尔说,“你会喜欢它的。”
是的,我第一眼就知道那是尼尔。没有任何原因的知道。哪怕他现在瘦小,苍白,不像我认识他的任何一种样子,短裤下露出的那截小腿还带着淤青。
我没有立即上前阻止这场霸凌,而是远远地站着看了五分钟,才缓步上前,像驱散一群无关紧要的苍蝇那般赶跑了那群男孩。
“你怎么样?”我问,伸手把他拉了起来。他非常的轻,几乎没有重量,手腕细的仿佛一用力就能折断。
“我没事,先生。”他脆生生地回答,甚至强装着非常有礼貌地冲我微笑,“谢谢你救了我。”
我缓慢地盯着他,用非常仔细的目光打量了一会。或许时间有些太长,男孩紧张起来,看起来想要拔腿跑掉。
于是我及时收回了目光,甚至放软眼神,蹲下来为他假意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这个动作着实虚伪至极,因为他的衣服沾满地面的脏水,明显已经变成一片破布了。但尼尔依旧对我的虚伪道谢,然后说,“我应该回去了,先生。”
我点点头,在他讶异的目光下牵起他的手。“哪家孤儿院?”我说,“我跟你一起。”
*
尼尔很温顺地就同意了跟我回家,而孤儿院的院长看起来如蒙大赦,飞快地帮我办完了领养手续。当三天后我再次来到这里时,他已经被打扮得干干净净,穿着廉价却崭新的衬衫,金发被摩丝抹平,又以一种滑稽的姿态固定在脑后。他乖乖地站在护工身后,半垂着淡金色的睫毛,像只安静的小狗崽等待着自己的驯主。
所以我直接把他带回了家。那是位于郊区的一栋小别墅,有两层,附带着花园和一个不大的游泳池。尼尔看起来被吓到了,他拽着我的衣角,看起来不知道脚该往哪儿放。
“我没想到您这么有钱,先生。”他强撑着镇定,用着敬语,又用手整了整他身上那件廉价的衬衫― ―那皮鞋也是不合脚的,走起路有哐当哐当的滑稽声效。“……我是可以住在这里的吗?”
我没有作答,因为这栋房子就是为他买的。所以我只是领他进屋,告诉他他拥有第二层楼的所有屋子包括两个独立卫浴,这个月的生活费放在一楼客厅沙发转角的第二层抽屉里。
“有五千美元,”我告诉他,“你可以买任何合法的,你想要的东西。我不会干涉你。”
尼尔的局促和不安更明显了,他看起来像是想在刚装修过的崭新墙面上找到一条缝好钻进去。但我只是把他领到楼上,指示他脱衣服,洗澡,穿上睡衣,再上床睡觉。
我最后为他关上门前才突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于是我折返回来问他,“尼尔,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岁,先生。”尼尔回答,他的声音紧绷着,眼睛像是二月忽明忽暗的贝加尔湖。
我不做声,只是看着他,一直到那片湖面般湛蓝剔透的眼睛躲闪开来。
“我有钱。”我平淡地告诉他,“也并不在乎要养你多长时间。所以,尼尔,你今年多大了?”
“……我十四了,先生。”
我点了点头,没有再做多余的表示,只是在为他关门的时候道了句晚安。“明天我们去给你买衣服。”我说,“睡觉吧。”
*
我从不觉得自己对尼尔有什么义务,也从不教育他什么。对我而言的尼尔永远是在我的时间线里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模样。高大英俊,忠诚勇敢,金发灿烂,有一双鹿一样柔顺无辜的幼蓝色眼睛。所以哪怕他如今是我名下的养子,我也只觉得自己是在抚养自己的朋友,这比起一种单方面的付出更像是一种穿越时空间隙的合作,而尼尔向来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
但这并不代表我如今懵懂无知的合作者能同我一样想明白这个问题。
尼尔在刚来到这里的两年里一直像个机警的小兽。他伪装出自己的温顺友善,但事实是他在第一晚就趁着夜深人静时摸遍了整栋别墅,找到了每个死角,每处出口,每个可以便捷逃离的地方。第二天晚上他搜索了全部的柜子,找到了我专门放出来给他用的一把9毫米的格洛克手枪。第三晚他试图测试房子的夜晚警戒系统,于是从二楼翻了下来,顺着草坪往外走。我在他快要走到直径两百米处时不得不从暗处现身,把他拎了回来— —并用一块石头向他展示了穿越两百米警戒线时会发生什么:三台重机枪从房顶升起,顷刻间把石块击碎,碎屑落尽土里烟消云散,就像从未存在过。
尼尔为此脸色苍白地消停了半个月,但半个月后他又孜孜不倦地继续自己的探索之路。而我只是静默地观察着这一切,在他快要出格的时候告知他,其余的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我说过不会干涉他,而我总是很守信的。
有时候我会想起领养他时那个孤儿院院长说的话,她大致地描述了尼尔模糊不清的过去,并为此连连摇头,她说尼尔经历的事情太坏,可能一辈子都没法修好那部分碎掉的心,并且年纪太大— —像这样的孩子是养不熟的。她好心地建议我换一个孩子领养,像是懵懂年幼、活泼开朗的男孩女孩,孤儿院里都有很多。
我懒得看她,所以兴致缺缺地签完文件,然后带着尼尔离开。
事实依旧是这样,我不在乎他能否“养得熟”,他会成为我的雇员,我的队友,而并不是我羽翼下亲热的小狗— —为什么要指望跟合作者建立过分亲密的关系呢。我们未来会有的交集便是我抚养他,教育他,让他成熟,然后送他回到过去。再无其他。
*
在我即将四十岁时,尼尔十六岁。
我们聚少离多,这样说其实还是轻微了。事实上就是我开始着手于创建信条— —那真的是件极其艰难的事情。我研读著作,联络相关人员,推进逆向工具的研发力度;我试图通过自己曾经历过的蛛丝马迹里原样复刻出整个庞大组织帝国。这耗费了我极大的精力,只能很少的闲暇时间里得空回到别墅,见见尼尔。他抽条般地疯长个子,身形却还是欣长单薄,唯一让我满意的是他的皮肤泛着健康的红晕,这让我拥有了奇妙的快乐。瞧,你把你的合作者饲养得不错,是不是?
而尼尔,他也就在这时候变得亲近我了。
我很难准确地说出尼尔究竟是什么时候选择了放下心结— —因为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们已经习惯了躺在沙发上看乱七八糟的电视节目。他像任何一个青涩的青春期男孩那样嗜好酒精饮料,而我无所谓地喝着健怡可乐,碳酸和气泡在舌尖炸开,尼尔蜷缩在我的臂弯里,柔软的金发蹭着我的鼻尖。他笑得自在又漂亮,这让我忍不住揉揉他的脑袋。
尼尔那晚就在我的怀里睡着了。电视机光怪陆离的画面打在他的面庞上,显得过分稚嫩。
我想,这是尼尔。
直到那一刻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尼尔信任我。借用孤儿院长的话,他被我“养熟了”,那些被断言会伴随他一生的阴影和坚冰不知何时消融散去,只给我留下一个柔软的男孩,嘴角还带着残留的饼干渣屑。
他可真像只小狗。
我看着他,冷静又怜悯。
我与他相处过多长时间呢?我为他做过什么呢?我所提供的不过是一套冰冷冷的房子,和一些短暂到用星期计算的陪伴— —而在这期间最亲密的接触也止步于几句问候,和在他做噩梦时我给出的一个浅尝辄止的拥抱— —那拥抱甚至没有用力。我只是用手掌轻轻拍了拍他以做安慰。我那时很困,又十分懒倦,态度近乎敷衍。而尼尔在我毫不用心地抚摸下大声啜泣起来,他是个大孩子了,这本该是丢人的。但他依旧选择趴在我的肩头上颤抖着哭到岔气。他哭了很久很久,眼泪那样连续不断地从他漂亮的蓝眼睛里流出,像一场凶猛的凌汛,沾湿了我的脖颈和半边衣襟。直至最后潮水涌尽,他小兽一样呜咽着,脸颊上还挂着未尽的泪珠。然后他迷糊着在我的胸口处蹭了蹭,淡金色的睫毛颤抖着合起,就这样安稳甜蜜地倚靠着我,睡去了。
所以是这样。我想。以前从没有人待他好过,一个也没有。以至于他这般爱我。
*
我在尼尔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就把别墅的钥匙交给了他,并告诉他只要不离开这个城市,他可以去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尼尔最开始很兴奋,他提出要上学(在这之前都是我给他找的私人教师),我应允了。然后一周后我再次回到别墅,尼尔已经换回了自己的居家服,收起了书包,绝口不再提学校。
我没有询问他发生了什么,因为我们都心知肚明。尼尔不是普通的孩子,并且一辈子都不可能是,他太聪明,太防备,又太无害,普通人之间乏味如乱麻般的人际关系对他而言就如同砒霜。
尼尔继续在家里学习,他思绪清晰,才华横溢,对于物理学知识带着与生俱来的创造力。他的光芒如此灼眼,以至于授课老师时常冲我低声赞叹,“你不知道这个孩子是怎样的天才。”他说,“尼尔— —他就如同是为这些精妙的定理而生。”
我平淡地想着我当然知道。但表面上我只是安慰了这个激动得快要掉眼泪的老教师,并向他承诺尼尔会去读最好的大学,我会供他念完他想念的所有学位。
老教师安心地点了点头,但过了一会,他又折返回来,有些紧张而又突然地说,“尼尔没有成年。”
我点点头,“是的。”
“所以您,如果必须,也请先不要— —”老教师吞吐着,像个卡壳的老牌打字机。
“不管你怎样想我,”我面无表情又言简意赅地说,“我不是娈童癖。”
是的,我跟尼尔的组合是有点奇怪。一个独身的、忙碌的、富裕的中年男人,做慈善般收养了一个金发的漂亮男孩,这听起来像是警察局重刑案的发生前提。所以那位老教师只是将信将疑地打量我,又把目光看向书房里的尼尔。那目光包含同情、担忧与动容,仿佛在看一只被囚禁在笼中的金丝雀。而我提醒他离开。
我不会蓄养金丝雀。我想。他是一条小狗,而小狗是很适合家养的动物。它不需要笼子,只需要一点爱。
*
尼尔的十八岁生日在一个冬夜。我为此专门调整了自己的行程,以便在当晚回到别墅,陪他度过成人的这天。
尼尔很开心,他向来都很开心,金发灿烂得像是一轮冉冉的太阳。我们没有买蛋糕,因为尼尔对甜食没有嗜好,而我对形式没有需求。所以他只是热切地拥抱我,拉我到沙发上坐好,然后冲我讨要礼物。
“我十八岁了。”尼尔快乐地说。
“恭喜。”我揉乱了他的头发,感到一种平静的安稳,“你十八岁了。”
“谢谢。”尼尔说,他温顺地看向我,那眼神与他成千上万次看向我的眼神毫无差别。
然后他小声地说,“我爱你。”
我想:你当然爱我。
然后我眯起眼睛想:等等,你以为这是个秘密吗?
但我只是— —我平静地看向他,我们的目光在静谧中交汇。我又没有看他,我看见窗外的雪花飘落在深沉的夜色里。我看见寒冷,我看见炎热,我看见了贝加尔湖和湖中的繁星倒影。
尼尔抬起头,他安静又有些犹豫地吻了我。
他的吻很凉,又很轻,像是一片将要融化的雪花。我甚至觉得尼尔只是像小狗嗅闻般在确认着什么:比如我是存在的,我的嘴唇是存在的,我是可供亲吻的活人,或是别的一些滑稽可笑的东西。
我没有躲开,我没必要也没理由躲开。我的心中升腾起漫无目的的、荒诞的嘲弄,这股嘲弄让我更加懒倦地躺在沙发上,仰起头任由他紧张地吻我。
我想,吻吧。十八岁生日值得一个吻。如果你问我索要其他我也会给的,我待你多好啊。
他吻了我很久很久,从浅啄到舔吻,却都不得章法。我只好耐心地回吻他,直到他面色涨红,喉咙里发出舒适又慌乱的小动静。
于是我放开他,转而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坠着红绳的黄铜片,然后绕过他白皙的脖颈,系好。
“这是平安符。”我说,“生日快乐。”
尼尔看起来很喜欢,但他只是把那黄铜片拿在手中把玩了一小会,就又把目光投向了我。是啊,他现在才不在乎那块平安符,他在乎的是刚刚那个吻,以及能否要求一个稳定的承诺。
我觉得他诚实得惹人发笑,又没忍住在心底阴暗地对他说:你不该这样。你应当多看看那块符。因为你是要死的,你要死很多次,死于你的忠诚、勇敢、无望的爱意和阴险的绚烂。而陪你到最后的不是时间也不是我,更不会是吻或者承诺,而是那块符。
但我只是告诉他,“你要去英国最好的大学上学,物理系。然后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尼尔听话地点点头,他说好,然后他又顿了顿,再开口时,没有强装的安静和镇定,他急切,真挚,脸红扑扑又非常非常快乐。
“我爱你。”他坦诚地说,“我将永远爱你— —我爱你直至我死去。”
然后空气陷入沉默。
— —我静静地盯着他,目光晦涩难辨,直到钟声敲到第十三下,天际悠扬起教堂的弥撒,我听见自己灵魂深处传来了疲倦地、低迷地轻颤。瞧啊,莫比乌斯环是相扣的,衔尾蛇总会咬住自己的尾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问他,“逆行十几年回到这里— —这需要很大的代价。”
尼尔金发散乱着,他躺在柔软的被褥里,胸膛赤裸,眼神松散慵懒。
“为了拯救世界。”他说。
“为什么偏偏是你?”我问。
“因为一直是我。”他回答。语气缓慢,带着欢爱后懒洋洋的沙哑。“你想听什么回答,P?关于我有多爱你吗?”
“或许。”我干巴巴地接道。
“好吧。”他哑然失笑,嘴角弯起一个纵容又揶揄的弧度,“你想听的部分来了:我很爱你,非常非常爱你。我爱你胜过我的时间和生命。我将永远爱你,直至我死去。”
我沉默了一会,发现自己弄不清这到底是个开得过火的玩笑,亦或是叫人头晕的真相。所以我只是问,“他知道吗?”
尼尔微笑着,扭过头看向窗外,睫毛下的目光非常平静。
“他很早就知道。”他轻声说,“非常早。”
于是我主动地吻他,从额角到鼻尖。我吻他颤抖的眼皮和睫毛,吻他年轻的耳廓,吻他稚嫩的脖颈,吻他的嘴角。我的吻让他毫不设防的、全然地瘫软下来,眼睛潮湿着,又亮晶晶地冲我笑。
我在接吻的间隙刻薄地想,自己的确是糟糕透顶的,好在他也罪有应得。
*
二十二岁那年,尼尔捧着辉煌的绩点和物理学硕士的学位毕业回国。他在这几年长大了相当多,— —哪怕我们每隔几个月都会见上一面,这种变化还是持续不断地让我惊讶:他蓄长了金发,身型变得结实,面部轮廓由稚嫩到深刻,颧骨锋利。只有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柔软,一如既往的流淌着湛蓝的水。
他兴高采烈地向我讲述他大学生活的见闻、他不算广泛但胜在舒适交友圈子。(“但他们都比不上你。”他可怜巴巴地蹭着我的衣角。)我们在过去的四年里很少有时间聊到这些生活琐事,因为见面的时间太短暂,尼尔又致力于表演一只欲求不满的小狗,于是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酒店的床上度过,而一夜的狂欢紧接着就是第二天清晨我的离去。尼尔曾对此颇有怨言— —他小时候非常安静听话,长大后反而变得喜欢撒娇起来— —所以他扯着我的衣角,咕哝着一些就再留半天之类的温软情话,眼睛湿漉漉地瞧着我,然后蓄意露出他脖颈上暧昧的吻痕。尼尔是很聪明的,他知道自己漂亮,并毫不吝啬于把这当做优势。所以他吻我,伸出一小节热而嫩的舌尖舔我的胡须,胳膊赤裸着搂住我的脖子,双手很不安分地在我后背上游走。有时候我纵容他。在那极少的、当信条难得井井有条、没有敌人攻击的时候,我不介意留下。但大部分时候的任务都很繁杂,局势暗涌,容不得奢侈地耽搁,所以我如实告知他情况,然后在不满的嘀咕声中起身离开。
这或许能解释尼尔见到我时的第一句话为什么是:“给你两个选择。”
我歪着头,有些好奇地看着他突然佯装愤怒的模样。
“第一,我们快点去找个什么地方操一顿。”他恶狠狠地说,“第二,立马带我去参观信条。”
我说:“为什么不两个一起呢?”
最后我们在我的办公室里好好地操了一顿,然后我带着懒洋洋地尼尔参观了整个基地。在这么多年的建设下这里已成体系,规模宏大。一路上我碰见许多工作人员,他们尊敬地冲我行礼,而尼尔看起来骄傲得要飞上天际。
“我什么时候能来这里?”尼尔冲我挤眼睛,然后专门模仿了基地的称呼,“— —头儿?”
“明天就可以。”我回答,“明天刚好有一批新生来,你会跟他们一起按部就班的训练。”
“没有后门?”他忍不住问。
“先把体能训练过了吧。”
*
我时常想起尼尔在二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出任务,他所在的小队由当时最优异的五名学员组成。在他临走时,我按约定站在转换器旁目送他。尼尔身着崭新的作战服冲我挥手,迷彩的黯淡朴实越发把他的金发衬托出纯然的灿烂。那金色是十分净而泠然的,带着青年人独有的傲慢快乐。
三秒,两秒,一秒。金色消失在了转换器黝黑沉重的大门后。随即是长达五秒的、死一般的寂静,我微微合眼,又睁开,耳边传来操作系统有条不紊的提示音——齿轮转动,那连通正逆熵值的巨兽发出低沉的轰鸣再次打开——尼尔从黑暗中缓慢地走出,来到我面前。
“P,”尼尔说。他垂下头,眼睛藏在微长的碎发后,声音十分干哑。他重复道,“P。”
“好久不见,欢迎回来。”我说,状似不经意的擦去他颧骨上干涸的血迹。
尼尔只是像只灰头土脸又筋疲力尽的小狗,伏在我的肩头上。半晌,他才低低地开口。
“我去了多久?”
“八秒,”我说,“或是十天。“
尼尔恹恹地看了我一眼,“这远比十年还要难熬。”
“我明白。”我这样安慰他,但我却想着——不,远有比这难熬得多的。一切才刚开始。
尼尔点了点头,然后他用那布满灰尘,风沙和血渍的脸颊蹭了蹭我的脖子。
“我原本是能救下她的。”他突兀地,又口吻很轻地喃喃自语,“就差一点― ―我本该是,我本应该救下她。”
我不必询问详细的事情是什么,事实上,当尼尔开口时,我就已经预料出了事情大致的模样― ―这几乎是每个首次逆行的人都会满怀伤痛说出的话― ―所以我只是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就像我在过去那些年一直做过的那样。
然后我残忍地开口,“你不能。你知道的。”
尼尔为此僵硬了一下,随即他抬起头,眼眶泛红,目光带上了一种很冷硬又很软弱的情绪。
“是的。”他说,“我怎么会忘呢?”
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我清晰地看见尼尔握紧了拳头。他的身体如此紧绷,以至于我毫不怀疑他会嚎哭出声或一拳挥上来。但他最终只是垂下眼,那汪幼蓝的贝加尔湖隐在了淡金色的睫毛下
― ―然后他缓慢地,摇摇欲坠地擦着我的肩膀走了过去。
现在回想起,那大约算是我们(或者说尼尔单方面)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冷战。尼尔在随后的一周内都没有回家,而是选择住在了他以前从未踏足过的学员宿舍。我对此无计可施,也并不愿过多打搅他,只好在暗中观察过他的情况后就不了了之― ―一方面是我着实对一个闹脾气的尼尔束手无策,另一方面是,我能够理解他,也明白他需要一些自己的时间。
整个信条创办的理论基础便是世界的单线性和宿命论,这也是“逆行”能够成立的最根本原因:单线性的时间中一切都是以绝对定值的形式存在的,不容任何更改、也不存在被更改的可能性。而个体在其中所能发挥的最大主观能动性,便是随着命运齿轮转动的方向冲刺,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然后走向无可更改的结局。
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必将再次发生。逆行者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逆转过去,而是让过去真正的成为过去。
所以尼尔永远无法救下一个注定逝去的生命。就像我永远无法救下他。
*
尼尔在一周后接下了另一个逆行一个月的任务。然后他灰头土脸地回来,主动撬开了我办公室的门锁,可怜巴巴地服着软说想我。
“不生气了?”我有些好笑地问他。
“嗯。”他说,“我只是那会― ―很不甘心。”
我叹了口气,然后揉乱了他的头发。那金发又长了许多,盖住了尼尔的半截耳朵。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灰色的胡茬,眼眶下带着些疲倦。
“很累的任务吧。”我说。
“― ―很想你。”尼尔闷闷得说,“我一个多月没见你了。其中还有快半个月都蹲在集装箱里带着呼吸器。”
我有些无奈地笑起来,然后伸开双臂,示意他过来。尼尔极其自然地绕过办公桌,坐到我的大腿上吻我。青年柔韧欣长的身躯扑了满怀,我嗅到许多杂乱纷繁的气味萦绕在鼻尖,隐约间像是在亲吻尼尔无处可证的、淹没在逆流中的时间。
过了一会,尼尔趴在我的耳边,压低声音,很傻又很神秘地开口。“嘿,”他假意严肃地说,“如果非要形容― ―P,你觉得我像是你的过去― ―还是未来?”
或许是因为那一小会儿的气氛像泛着黄油香味般热而甜蜜,温暖安静得让人糊涂。我竟然也像傻瓜般认真思索了几秒,又锱铢必较地在心中算了日期,最后我几乎是搜刮出了自己仅剩的所有真挚,以柔和又诚恳的口吻说:“现在。”
你是我的现在。
尼尔看起来很惊讶,随即他弯起眼睛,一边亮晶晶地笑着,一边从胸腔中发出舒适又低沉的咕哝声,活像只被讨好到的猫。他亲昵又动情的吻我,带着毫不掩饰的快乐。
我为他的反应怔了一下,然后我回吻他。这是因为我无意扫他的兴,我也确实没有欺骗他。只是事实如此:他无法顶替我惨死于荒漠戈壁上的过去,而未来― ―
我们哪有未来。
*
必须承认的一点是:我设想过许多尼尔临走前的情景,也设想过很多饯别方式。
我想过我们会有的对话,我的言语,他的神态,我们的交谈― ―很难说是否会有一些眼泪,鉴于尼尔面对我时总有种多愁善感的恣意。但两个人对着掉眼泪又着实不太体面,所以每次我都让想象都到这里戛然而止。
― ―而当那天真正的到来时,一切都跟我的设想毫不相同。
那正是尼尔临走的前夜,而我们很早就回了家。尼尔洗了澡,我换上睡衣,然后我们像曾经的千百个夜晚发生过的那样缩进被子里相互依偎着。这一切的发生实在太自然太熟练,以至于我们仅凭肌肉记忆就做好了一切。等我终于回过神时,尼尔已经像只无尾熊那样攀挂了上来,四肢都严丝合缝我同我嵌在一起。他的面庞已然泛起了昏沉恬淡的睡意。
“尼尔,”我叫他,“尼尔?”
“― ―怎么啦?”尼尔困倦地哼哼着,语气却还是轻软的好脾气。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我试图提醒他。
“什么?”尼尔懒洋洋地扬起眉,然后义正言辞地举起一根手指,“今晚不做。”
我为这个答案叹了口气,然后在他后腰眼的凹陷处不轻不重的揉捏了一下,满意地听见他难耐的、讨扰似的低吟。
“你明天要出任务,”我说,“逆行― ―十三年。”
尼尔沉默了一会,然后他笑了起来。“对呀。我回来就要跟你一样老啦。”
“是的。”我的口吻几乎刻意了,“哪怕两年前研发的逆熵加速系统现在已经很完善,足以把逆行耗费的时间缩小到可以忽略,但剩下的那十三年确实真真正正的时间。很长的时间。”
“你是想聊聊吗,P?”尼尔终于抬起了他半睁不闭的蓝眼睛,那双柔和的眼睛显出了些清明的锋利。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我反问他。
尼尔眨了眨眼,然后他慢吞吞的,不大情愿的从床褥中坐起来,又没骨头似的半倚靠在我身上。
“好吧,大独裁家。”他无奈地说,“你以前从不这样― ―这次为什么这么坚持?再长的逆行对正常的时间线来讲都是几秒钟,你看着我走进去― ―门关,门开― ―我走出来。任务结束啦。”
尼尔探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这让我难得地哽住了。有时候相识太久也并非好事,细微的不自然在知根知底的关系面前都显得尤为显眼― ―尼尔就明显看出了什么。但我只是干巴巴地重复说,“那对你来说是十三年。”
空气陷入了一片寂静。过了很久,尼尔才轻轻笑了一下,然后他惺忪地伸了个懒腰,亲昵的抚摸过我裸露的脖颈,以一种稀疏平常的口吻开了口。
他说:“我是不是死了?”
我僵住了。
心跳的声音如擂鼓般震了起来,冲击的我耳膜发麻。在那一瞬间,我时隔十几年又感受到了舌根发苦的骇意和恐慌,那苦味甚至顺着我的喉管往下淌,直到我感觉自己胃沉甸甸地紧缩起来。
而尼尔甚至没给我留出反应的时间,他仅仅顿了顿,就又开了口。
他说:“P,我知道你恨我。”
这下我彻底失声了。我几乎从自己贫瘠的心脏里刮出了一点稀薄的羞赧出来― ―这绝对是我从未想到过的对话。令我好过一点的是,尼尔似乎也并未期待回答。他只是拉着我的手腕,表情舒展,语气跟他讲述训练趣事一样平常。
“我知道你恨我。”尼尔重复了一遍,“我们第一次相见那天,你在巷口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挨打,然后才慢悠悠地走过来。然后你收养我,又一直处心积虑地待我好,又处心积虑地冷淡刻薄着对我― ―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吧?”
尼尔顿了顿,他轻快又得意地眨了眨眼,“我可是很记仇的。”
“―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为什么不跟你走呢。事实就是我那时才不在乎你恨不恨我、会待我如何。那是新的机会,总比在那个孤儿院像个傻瓜一样长大好。实在不行我还可以逃跑― ―谁会想得到自己的养父会是在屋顶装重机枪的黑帮头子呢。”
他在这里停了下来,试探的看着我的神色。而我― ―良久后,才缓缓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时常忘记你有多聪明了。”我恢复了平静,“你真的很会卖乖,是不是?”
“仅自愿对你很乖。”他笑得弯起眼睛,“吓到你了?”
“有些。”我诚实地说,“但不如说― ―这才像你。”
尼尔颔首沉默了一会,随即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坦诚地讲,我嫉妒过他。”他说,“或者说,嫉妒过我自己。我时常思索着到底他要做过什么才能让你满心怨怼地恨上这样长的时间。你瞧,恨可是一种很私人,很亲密的感情,远比爱情真实持久。因为爱情是恨的基础,没有爱情的恨是算不得恨的― ―多么聪明又阴险狡诈的手段― ―他几乎把你烙印了。有段时间我着实嫉妒得要疯了,后来我想,不,我不需要嫉妒,我早晚会做到的。”
“你会的。”我说,“终身难忘。”
“所以我真的死了。”他挠挠头,“好吧,说不遗憾是假的。我还很想看看咱们一起老掉的样子呢。”
“你回去的时候,我们是一样年轻的。”我说,“我甚至比你还年轻― ―或许可以作为补偿。”
“这很好,”尼尔看起来竟然十分愉快,“我想我可以接受这个。”
然后他重新缩回了被窝,神色如常——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样缩在我的怀里,安稳地半阖着眼,呼吸声变得绵长深沉。
房间中又陷入一片寂静。
按理说,我这时冷汗刚消,本该思绪万千,但我的大脑却一反常态的空白着,甚至带着释然的、荒唐的平静。
我想,就到这里了。
随后又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尼尔早已经睡去,而我也昏沉起来。尼尔却突然说:“你以后还能见到我吗?”
“不能。”我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了。”
“噢。”尼尔说,“你会想我的吧?”
当然。我想。我会用余生每一秒来后悔。但我只是说,“如果你想让我这样做的话。”
“那我希望你快点忘记我。”尼尔说。“否则你会很痛苦的。你已经痛苦这么多年啦。”
我突然觉得好笑,所以我就真的笑出了声。这个笑没有带任何其他意味,但随即我想,你以为是谁精心谋划着让我这么痛苦的?― ―真混蛋啊。
但我还是侧过身吻他。我吻他柔顺的金发,吻他湖泊似的幼蓝眼睛,吻他淡金色的睫毛,我吻他的颧骨,鼻梁和嘴唇,吻他的喉结。
我想他真漂亮,听话又忠诚。他是我的小狗也是我懒洋洋的豹子,他乖巧刻薄,善良吝啬。我恨他到十三年前又到三十年后,我爱他从三十年后到十三年前。时间是莫比乌斯环,爱情亦然,就像我的男孩会长大,会死去― ―
循环往复,往复循环。
我说:“你穿浅色西装很好看― ―记得点一杯健怡可乐。晚安。”
END
Que tout ce qu'on entend, l'on voit ou l'on respire,
Tout dise : Ils ont aimé .
愿听到、见到、闻到的这一切
都说:“他们曾相爱。”
― ―《Le la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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