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融新雪,煮酒烹茶,斜倚门,待归人。
-----正文-----
2021年1月13,是腊月初一。
也是一千年后一切归于日常后的第一个腊月初一。
这一年伊始,应了去年卜宁说的那句“来年冬天见”,所有故人都醒了过来,松云山的一切都和千年前一般别无二致。
让这三位刚醒没过一周的人总有些怔忪。
哪怕卜宁之前已经醒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毕竟他在千年前算到会有重逢的一刻是一回事,千年后他又亲身经历又是另一回事。
谁不感慨呢?
岁月流转,终还是天遂人愿,全了一场千年团圆。
腊月初一,不过如何,都合该大庆特庆。
可闻时却不太想和师兄分享他想要的礼物的想法,前几日卜宁驱使着一副新身躯前来问他的时候,他一如往常不愿答话,都是相处了好些时日的师兄弟,况且闻时的情绪一概能从他的眼里读出一二,哪怕这位雪人已经是挺拔的成年人身量,却总有一些是自小就带来的。
譬如眼瞳所传达的情绪,熟悉的人便能从此窥知一二。
卜宁笑着看他师弟自以为不明显的不情愿,自是明白不用问了,送礼的最好人选该是这松云山里的那位,才够这份一千年的重量。
卜宁性情温和,自是没有那种强迫人开口的癖好,他轻笑着没再多问什么,从闻时身边掠过的时候轻轻拍了拍闻时的肩,道:“那便腊月初一,一道赏梅吃些东西吧,合该庆祝下的。”
闻时的肩膀僵了一瞬,小幅度点了点头算是应下,待肩上的温度离去,他还有些怔忪,抬头望了望长廊外的松云山,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好像是昨日一般——白雪,松云,故人。
一样都没有变过。
“雪人。”
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闻时猛地回头,又黑又亮的眼睛直对上来人——自然是尘不到。
尘不到挑了下眉,揉了一把闻时的头发,就似乎闻时还是那个身量如桌腿那般高的孩童,轻笑道:“屋外冷,进屋吧。”
闻时:“你走前面,我跟着你。”
我跟着你进屋。
尘不到倒是没动,却牵起他的手,下一步就转向屋里,拉着人走,不再是毫无牵连的跟随,身后的雪人不必只看着前面那红袍罩衫的背影,而是可以借着牵连的十指感知前方的温度。
这份温度,在凛冽寒冬里,格外灼烫人心。
似是感觉到身后人的心不在焉,尘不到没再继续往前走了,停下来刚要逗逗雪人,廊外山间飘起的雪让两人同时怔忪。
——这太像多年前腊月初一那日飘起的雪,驱不散的乌黑,捂不热的冷茶,和未归的人。
他们都不是爱感慨伤怀的人,作为判官,尘缘见过太多,笼也解过不少,也送走过不少人,贪怨痴嗔,爱怨憎会,他们早该以过路人走过岁月流转,悲喜不变。
飘起的白雪无声无息,轻起的寒风裹挟这白雪让人视线迷离,摸着冷,也看不透,一如千年前的未知。
闻时下意识地抓紧了手里的那只手,死死攥着,生怕如指间流沙般消逝一般。
尘不到倏地回神,他家雪人走了这么多年无相门,如今团圆,却被一场雪带回了梦魇,他合该要抱住他,如初遇那样,带他回家。
“尘不到。”闻时哑声说着,几近无声。
“我在。”尘不到凑近闻时耳边,缓缓应着。
他婆娑着闻时挖出一节指骨的那部分血肉,细细密密的疼痛让他情不自禁地侧头,想去捂热修成一副冰冷模样的雪人,对着他再道一句:“我回来了。”
廊外的寒风飘雪,却还是有一枝白梅开了花,暗香会穿进他们的梦里,一如当年,再加上如今可以抓在手里的熨帖,心血滚烫,也不过如此。
不过凛冽寒冬里,谁也想不到,祖师爷居然有点染上风寒的征兆,连病号本人都想不到,他也只是在风雪里逗了会儿雪人,就落得如此。
而且怎么言明呢,这风寒还不是一下子就发作,还是隔了几日才出现症状,算起来卜宁问闻时那天恰是一月十日(十一月廿七),隔得不多不少恰好两日,正是一月十一(十一月廿九)。
闻时也有些措手不及,毕竟这倒是从未遇见过的,连他幼时万鬼齐哭吵得他夜夜不得安眠时也不曾有过风寒。
其实这对尘不到来说也是小事,毕竟半仙之躯,又是个几乎什么都见过的老祖宗,小伤小病使个治病的小法子也就解决了。但这次毕竟百年,哦不,千年一遇,他不合时宜地兴起逗雪人的念头。
也是关心则乱,闻时起初居然丝毫未曾察觉,听着尘不到一条一条的指点,还真就把他这个徒弟诓了过去,也是让人没法言说。
尘不到自然是知道时日的,借着这时机他倒是真想逗逗闻时,隔日腊月初一便是这雪人做主一天,他就不好多做什么了。
他知晓闻时爱吃甜的,他就盘算着让他那雪人吃些他爱的,譬如,如今这般后生过生辰要有的蛋糕?
大抵没错,他也不甚在意。
廿九一大早他就吩咐 了大小召学做那些个后世玩意,却抵不住实在“巧召难为无米之炊”——松云山什么都好,就是过于古色古香了。
——该需要的厨具、原材料,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就把两只傀轰了出去要她们在天黑前提着成品学成归来……
大小召苦不堪言。
空下来的这段时间,他便躺了下来,闭眼假寐,还是能骗得过着急的雪人的。
不管怎么说,他总归还是比小雪人多活的久了些。
应了那句,姜还是老的辣。
他五感开到了极致,就为把眼下不可多得的暴躁雪人看个彻底——闻时进门刚出口的一声“尘……”被眼前人塞了回去,闻时下意识地放轻步子挨了过去,静静看着“熟睡”的尘不到。
他按着人世间那些记忆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尘不到的额头,尘不到没料到雪人还挺有鼻子有眼的,心笑着使了个法就让额头有了略高的温度。
这点温度让闻时一贯冷澈的眼睛裂了些许,有一丝丝慌乱,以及……愧疚。
他似乎不该在那天发那么久的呆,如果早点回到屋子里去,尘不到也就不会这样了吧?
这一刻,闻时似乎又成了那个矮矮的孩童,面对着未知而失措,面对着过错而自责。
尘不到都感知得到,他觉得这样……他好像逗得过分了些……
可眼下,他一起来估计就要被他雪人缠在指根的十指傀线绕个半死。他还是暂且选择了敌动我不动。
闻时想起来染风寒似乎是要出一些汗来会好的快些,就替尘不到掖了掖被角,亲了下尘不到的就唇角走了出去。
确认雪人走远了,尘不到才“悠悠转醒”,这倒是有些出乎尘不到的预料了,他想了想,倒是补一个千年前的遗憾才能不让雪人回来的傀线看见他就暴走。
现在已经是廿九这天的正午,摸出几枚铜钱算了算,大小召该回来了。
说了,也便到了,大小召轻快不失小心地带回来一个大家伙,看着就是个豪华蛋糕的体量,大小召把东西放下后就出了屋子去搞隔日原材料,没看见她们傀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低笑了好久的模样。
说起来尘不到已经很少对这些事亲力亲为了,松云山时除了照顾调皮的小家伙基本都不用他这个主子操劳什么,千年的凡尘更是有老毛和大小召在,他也不曾管过什么烟火之事。
现在接触起来,竟有些生疏,他蓦地想问问闻时——第一次为他这么做的时候是不是也和他一般?
尘不到拿起壶的时候犹豫了下,最后还是选择两手空空,他出门没直接踩在雪地上,而是凌空离雪地有了几尺,径直向着白梅那片地界“走”去。
白梅开了两枝,冬日里的太阳并不灼烫,枝上松雪晶莹近冰,他将盛开的两枝折下,又原路返回。
屋子里,他将两个壶掀开,将白梅上的雪用手“点化”(字面上的意思),冷冽雪水化了进去,清澈的甚至发亮。
两枝白梅,不多不少,刚好两壶。
他用手将雪水捂至沸腾,分别加了上好的茶叶和松山酒,香气快要溢出的时候被他封住,又加了一层保温的罩子,时间已经走到黄昏。
他撩起门帘将其收在一旁,容他斜倚门又不会将屋内景象暴露在外,他看着廊外,在想闻时去了哪里。
廊外的斜阳落至松树头上,山里又起起雾来,朦朦胧胧的夕阳雪的味道让他更想雪人了,拉着雪人一起看看估计会很惬意,就是雪人的表情应该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倒是眼睛会发亮,他不禁笑了起来。
实在是想想都可爱的紧。
笑着就听见跑步的声响,他循声望去,就看见闻时披着一身雪手揣在怀里护着什么。
尘不到一身红色罩衫白色里衣,容不得闻时忽视,远远的视线相交,尘不到感觉得到他的雪人眼神比雪还冷了些。
他倒是淡定,依旧斜倚着门,待归家的雪人。
闻时到了的时候,冷冷地盯着尘不到,一言不发。
尘不到只是问:“雪人,喝茶吗?”
闻时这时动了动,点了点头,跟着尘不到进了屋。
一进去他就看见华丽的罩子,还有……普通的茶壶。
闻时:……
尘不到亲手递给他一杯,闻时细细喝了几口,有些恍然,尘不到问他:“如何?”
“一样。”
和一千年前的一样,温的,暖的。
尘不到刚要说什么,闻时又道:“可还没有原谅。”
不要这么快就当我原谅你。
闻时不知道拿这个人怎么办才好,侧头靠过去的时候才后知后觉自己干了什么,索性也管不了那么多难以抑制的发起疯来。
十指的傀线缠得更加紧了些,尘不到顿了一下随即反客为主,双手所有气力都用在了对方身上,牢牢禁锢住,靠的难以再进。
脸颊/耳根烫的不行的时候他们才微微松开,细喘着气的二位没有那刻比此时更有人间烟火气了,烧过头的汤汁一般散着腾腾热气,迷离的蒸汽掩映在迷蒙的眼里,是一场跨越千年的心悸。
闻时靠在尘不到怀里,他们都十分享受此刻的安宁。
靠着近距离的温度与律动第千次万次确定身边人的真实与心安。
廊外的太阳早就不等眼前人的腻歪回了家,暮色四合的天空格外明朗,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廊外一片雪白的静谧让屋内的任何声响都难以被忽略。
尘不到感受到雪人的热度降了下去,耳根似乎不再是烫人的红,轻浅的呼吸逐渐稳落在胸膛,一下一下,让他的心境温和得过分。
雪人睡着了。
他却不急着让雪人躺着睡,他想起来雪人冲他跑来的时候怀里是护着东西的,他手探了探就拿了出来——一个包着细心绳结的药包的样子。
他将人放在了床上,掖好被角,就坐在一旁打开了这一包东西。
——不出所料,千年的喜好还是没变,就连为了治好他的“病”,雪人都喜欢用茶。
——一包雪莲茶叶……?
嗯,很普通的那种。
却不想冷冷一声:“昆山雪莲。”
尘不到挑了挑眉,没好说,你怕是被诓了。
闻时和他相与这么些年那还读不懂他的一丝一毫的表情变换,嗤了一声:“因为你才被框的。”
尘不到哑然失笑,一副你爱拆台就拆吧的样子,问:“怎么醒了?”
“哦,那个绳结是我的傀线。”闻时还是一脸冰。
尘不到直接把傀线绕到了自己的指根,让雪人裂开了一条细缝,傀线通感,傀主有些异样。
颇为不自然。
尘不到摸了摸指根,顺带挑了挑傀线,他就是莫名想看看闻时的反应。
谁知道老祖的神经出了什么问题似的,居然又睡了过去。
半坐着靠着墙睡着的,怪罪起来,除了眼前某个为老不尊的,还有屋内过于温和得氛围吧。
尘不到张了口却没再出声,把手边的傀线紧了紧、身旁还冒着热气的茶壶封了起来,就静静坐在一旁,翻看起床边的古籍。
时间悠悠晃过,尘不到掐着时间放下手中的书,还差几分是腊月初一的半夜,啊,现代词汇似乎是凌晨更为贴切。
他也没有缘由,这一天新的开始是从零点开始的后世说法倒是让他觉得不差的,他却没打算把人喊醒,就打算悄悄送个祝福。
难得的,尘不到掏出了与周遭完全格格不入的手机,为了精确的秒。
尘不到忽地有些紧张,甚至感受得到他指根的傀线都隐隐有些湿意。
三十秒。
他初次用那些个傀术阵法卦术符咒的时候都未曾如此,深吸一口气。
十秒。
数字缓缓变动。
三.
二。
一。
尘不到贴着闻时靠在墙边的耳根,轻吐气息:“雪人,生辰快乐。”
无声的雪。
无声地告白。
雪人却在同时醒了过来,眼睛未睁,声音听了个真切。
浑身一震。
“尘不到。”
尘不到一顿,离了有些距离,“醒了?”
“再说一遍。”
尘不到没应,红色袖子遮住的手腕露了出来,伸向桌边——他拿了一壶酒。
人算不如天算,他卦术不错却还是没算出人就这么醒了,不过天算也不如人灵光一现,天时地利人和,他就冒出了个想法。
用后生的话形容应该叫“浪漫”,按照他的形容,当是……
尘不到这才应:“答应跟我出去一会儿,我就依你。”
闻时面上依旧瘫着,只是伸出一只手,意味再明显不过。
你带我去。
于是老祖宗两手都没得闲,一手拿酒,一手牵人,牵的那头还不老实,原本就饶了一圈指根的傀线被傀主又绕了好几绕,生怕人跑了一样。
果然大了就愈发肆无忌惮了,明着面的皮,却格外教人舒心。
说是出去,其实也没走多远,出了屋子,几十步的距离。
只不过身处山顶,终究是视野开阔好些。
他们都没说话,却都望着夜空——
是松云山少有的晴夜。
“开一道阵门的功夫刚好你煮够一壶茶。”
闻时猛地看向尘不到,尘不到却没看他,依旧定定望着某处。
“走几步路的功夫刚好够我温够一壶酒。”
闻时顺着他的方向看去——那是南。
细密的疼痛,难以克制的冲动。
“松山月正好,腊月初一正好,这一壶松山酒,也——”
不等尘不到说完,闻时已经说出口:“正好。”
尘不到却意识到自己似乎没带杯盏,正想对壶吹,就看见闻时没牵的那只手里握着的两只杯盏,以及“果然如此”。
难得的晴夜,弯月如钩,雾气没了踪影,此处三千里流光,与新雪交相辉映。
周遭挺拔的雪松唯独在这里留下一片小小平野,二人在这里被簇拥包围。
“对,这酒要换着喝才有味道。”
尘不到面不改色,并不在意闻时有些怀疑的眼神。
闻时狐疑却面上不改,依着照做。
酒入,清冽的醇香在唇齿间化开,几杯喝完,闻时回味着才想起有个习俗似乎是叫“交杯酒”。
于是尘不到看着雪人的脸色阴沉了几分,知道是被发现了。
雪上的光更加亮了,闻时望过去,原是遮月的云全散了。
窸窣有声,尘不到手掌摊开,感知又下起来的新雪。
“雪人。”
闻时没回神来,一声已经想不起来的回答被代替。
“生辰快乐。”
飘落的细雪落在脸颊上,丝毫也降不下温,所有呼吸都温热,所有律动都温和。
用他的话来形容,当是——松云雪月,风香四溢。
“当啷——”几声落下的壶与杯盏,惊了静谧的冬夜。
远处,白梅却开了第三枝,枝上新雪无风自颤,暗香流光,从此时,一场大梦恍然落幕,归人如旧,归期不必再提。
一切都和千年前如出一辙,又被眼前新雪一场,无声告别。
闻时的傀线又没忍住缠了他俩一身,他睁开一丝,却被尘不到身上的翠色鸟羽晃了一眼,又是更深的沉沦。
他只觉得,雪茶,松山酒,这些味道,此后都不会再变了。
归期已定,再无天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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