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唯有一种诅咒你不可驯服、不可战胜、不可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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むばたまの夜のみ降れる白雪は
照る月影の积もるなりけり
楔子
这是人与鬼共生的时代。
二者的争斗已经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很多人自有记忆以来,就在御三家的率领下,与诅咒组成的大军对抗着。双方都以为这样的对抗会永远持续下去,直到蛮荒的鬼怪中出现了一个头领——两面宿傩。
原本咒术师们只是与游荡的野兽交战,而两面宿傩却将这些野兽驯服成了听令的家犬,人类在纪律上的优势便荡然无存,战线一退再退。
因此,御三家最终提出与诅咒停战谈和,要求单独与两面宿傩谈判。
其一·弃子
谈和的地点选在刚刚经历过一场苦战的河谷之中,人类与咒灵的尸骸还不曾清理干净,腐烂后散发出一阵阵恶臭。而正襟危坐的御三家代表,被这气味折磨得时不时要以袖子掩住口鼻才能勉强呆在原地。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宿傩还是迟迟没有出现。正午丰沛的日光正在逐渐消退,本来仔细推算的晴朗天气,竟然在午后迅速转阴,十足的不祥之兆。
坐在首席的加茂家次男紧紧地盯着那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的太阳,心下暗自计算着这次袭击能够得手的概率,自己带来的这些咒术师真的能够成功祓除宿傩,最不济也要重伤诅咒之王。
咒术师们从一开始,就压根没抱着要真正谈和的意思。
如果能一举祓除两面宿傩,战局想必就会得到真正的缓和。况且人与野兽,从来就没有做交易的道理。
“哟,我说各位,久等了啊。”
令人汗毛竖立的声音突然自面前响起,咒术师的仪仗前乌云盖顶,一个高大人影出现在众人面前。诅咒之王那可怖的气息像是无形之手,慑住了在场咒术师们的心神,一时间竟然没人敢开口,接下宿傩那句话。
最后还是年纪最大的禅院家族老颤巍巍地开口,邀请宿傩入席坐下。
那咒灵酷似人类的面孔上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四只手抱在胸前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接着便看戏似的坐进了数量众多的咒术师之间。
双方人士都已经到场,自然便有侍从奉茶,宿傩却摆了摆手,对着首座上的御三家道:“要酒。”
直到侍从哆哆嗦嗦的将宿傩面前的茶杯满上酒之前,双方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人虽然弱小,但还是有用的。”宿傩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打破了这沉默。
诅咒之王自顾自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就为了这酒,也不能全都杀了,真麻烦。”
首座上的咒术师被宿傩的疯言疯语弄得神经紧张,急忙把准备好的杀手锏推了上来。
“为了……为了表示御三家的诚意,我们愿意把禅院家的幼子送给贵方。”
宿傩闻言停下了喝酒的动作,饶有趣味地看着一群咒术师如潮水般退去,露出站在角落里的那个小孩——或许称他是少年更合适,他大概是介于十七到十四岁之间的样子,面孔称得上温顺,但一双眼睛却藏在刘海下的影子里,看不真切他的眼神。
正是肉质最佳的年龄,又是咒术世家的孩子,滋味一定很不错,宿傩想到。
咒灵今晚的下酒菜,不用人命令,就缓步从人群中走了过来,似乎是想直接走到宿傩身后去站着,但少年与诅咒之王错身时,宿傩原本揣在领口里的手突然抓住了对方细瘦的腕子。
那孩子脚步一顿,抬头望向宿傩。他还不如宿傩坐下时的上半身高,诅咒之王一个指头都能轻易把他碾死,但这个孩子的眼里居然看不到多少恐惧,反而是一片漠然。
“名字?”宿傩开口。
少年声音平淡,答道:“惠。”
禅院惠么?人类的名字可真是奇怪。宿傩正想收回手,却似乎被惠身上的某种东西所吸引了,咒力汹涌而出,将小孩整个罩了进去。
这孩子身上自然是被动过手脚的,宿傩瞬间被这没见过的术式吸引了,他刚想发作,却心念一动,做了另外打算。
诅咒之王的咒力退去,似乎对战利品进行了一些检查,确认过没有问题。接着他就像摸小狗一样,一只手放在惠的头上拍了拍,示意对方站到自己身后去。
“不错,我猜你会给我带来很多乐趣的。”宿傩面上带笑说道。
而他那藏在掌心的嘴巴,却接借着摸头的机会,用仅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在惠的耳边喃喃低语道:“我发现你们的小把戏了。”
惠的表情一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将头垂了下去,刻意不去看在场的众人。
看到宿傩毫不犹豫地收下这个孩子,御三家的咒术师顷刻间拂案而起,顷刻间纷纷祭出自己最强的咒术,一时间圈内只有宿傩和惠被团团围住。
“动手。”加茂家的次男命令道。
咒术与式神一拥而上,几乎将宿傩和小孩子埋了起来。与此同时,禅院家族老干瘪的嘴唇微微开合,念到:“布瑠都……”
只可惜老头子尚未念完下一个音节,就已经身首分离了,头颅滚在加茂家次子的脚边。
宿傩竟从数十名咒术师的围困中杀出一条血路,三只手里握着不知道从哪夺来的刀,轻松将禅院族老的头砍了下来。他还不忘一只手拎着惠的衣领,将自己的小战利品带在身边。
惠的脸上身上溅满了咒术师的血,脸上终于出现了可以称得上厌恶的神情。
“该死的……小鬼,你也会得吧,那个咒术,快念!”加茂家次男向着惠狂吼道。
惠被拎在半空中,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嘘——别带坏小孩子啊。”宿傩将刀掷在对方身边,三把刀正好将加茂家次男的衣袖衣摆死死钉在地上。
宿傩空出的双手悄然合十,随后仿佛推开一扇无形的大门一般伸了出去。
在场的幸存者顿时觉得诅咒之王可怖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天地失色,众人如坠无间地狱。
宿傩张狂的声音回荡在咒术师们的耳边:“最近发现的新把戏……好像还挺管用的。”
“回去就说,人我带走了,明天日出之前退兵。”宿傩晃了晃被咒力互冲震晕过去的惠。
倏然之间,宿傩带着自己今天的战利品,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加茂家的次男觉得身上本来犹如大山一般的咒力也随着宿傩消失不见了,他终于缓了一口气,想要叫手下扶自己起来。
但四下一片死寂,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除他以外,在场所有人咒术师,都已经被整整齐齐的料理好了,像是渔民处理过的鲜鱼,码在他面前。据说加茂家的次子逃回大宅后,数年不敢吃肉,并且再也没能重新走回战场。
而那个本来充作一次性武器的私生子,则被宿傩带回了老窝,禅院家起先是如临大敌,可过了月余,宿傩真的没有率领诅咒再大举侵犯人类的城镇村落。
人们就渐渐淡忘了那个被带走的孩子,甚至没人再记得他叫什么了。
其二·诅咒
“里梅,去把这小鬼给我洗干净。”宿傩拎着惠回到宅子,少年身上溅满了咒术师的血,像刚从尸体堆里扒拉出来一样。
里梅小声答应了,恭顺的眉眼之间却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这突如其来的孩子,心想不知道是主子今天的晚餐,还是一时起兴养的新宠物。
那少年看上去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身上却有咒术师那股子令人讨厌的味道。
她下意识地觉得,将来这家伙会是个惊天大麻烦。如果只是宿傩大人随手捡来的,那么自己不小心弄死,也没什么问题……
“仔细着别弄死了,我留着他还有用。”宿傩像是看穿了里梅的心思,停下脚步回头不温不火地补充道。
里梅这下没了办法,只能乖乖地带着这个人类小孩去沐浴。
谢绝了宿傩那一堆长相古怪的侍从的帮助,惠一个人泡在水里。
洗澡水是冷的,可能是因为诅咒试不出温度。深秋的寒意将少年人冻得瑟瑟发抖,可他却还是坚持着把皮肤和发丝间的血一点点洗了下去,指尖搓得通红发痒,仍然不肯停下来。
他向来是不会拒绝的,无论是禅院家找到他让他去送死也好,还是诅咒之王要他洗干净脖子等死也罢。
虽然这一些跟惠并没有多大关系,他只是一个继承了禅院血脉的野种,没有学过任何咒术,只背过了一句与人同归于尽的口诀。
他本就是无人关心的蝼蚁罢了。
“喂,小子你好了没有,别想趁机逃跑。”门外的里梅等得颇不耐烦,恶狠狠地催促道。
惠这才从神游中惊醒,发现自己已经冻得有些手脚发僵了,花了好一会功夫才从洗澡桶里把自己弄出来。
来时他穿的那件衣服,外层已经脏得不能看了,活像是一块抹布,任谁也不想看到这么个乞丐在面前晃悠。
可门外那个诅咒小姐显然没有给惠准备新的衣服,少年人轻轻叹了口气,将衣服的衬里穿在了外面。其实那本白的里衬布下摆和袖口上,也浸透了一些血迹,只不过要比外面那层体面得多。
绾好发,惠推门走了出去。
“跟我来吧,人类小孩。”里梅没好气地道。
相比于宿傩手下其他人,里梅算是最了解人类的了,她突然灵光一闪,想起现在人类那边时兴一种叫“小姓”的玩意。
想到这里,里梅脚步顿了一下。
这个少年人,该不会是想勾引宿傩大人吧。
很显然惠是没能察觉到里梅这层想法的,他见对方停下了脚步,自己也跟着停了下来,就站在离里梅两步远的地方,恭敬而温顺,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下摆。
“别想搞小动作,我会一直盯着你的。”里梅恶狠狠地威胁道。
惠闻言轻轻笑了笑,却没有反驳什么。
一行人又继续走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才走到宿傩所在的内院里,惠一直用余光观察着这座宅子,发现诅咒之王比自己想象得更像人类,或者说更能附庸风雅一些。
“小鬼留着,其余人都退下吧。”宿傩正靠在拉门边喝酒,头也不回地朝里梅这边挥了挥手。
里梅应声退了下去,霎时间偌大的庭院就只剩下了宿傩和惠两个人。
“会喝酒吗,禅院惠?”宿傩开口,一只手敲了敲杯沿示意少年过来添酒。
惠缓步走上来,规矩地坐在宿傩身边。诅咒之王显然已经收敛了身上恐怖的咒力,就算是毫无咒术的惠,也能勉强在其面前维持平常心。
“我会喝酒。”少年执壶给宿傩添了酒,小声答道:“但我不姓禅院。”
“哦?”宿傩闻言饶有兴趣地回头看向惠,发现身边的少年穿着一袭白色里衣,袖口下摆隐约浸透着血花,像是寒冬腊月里开出的梅。
惠的嘴角抿紧,眉头微微蹙起,解释道:“我是酒坊女儿的私生子,母亲的姓氏是伏黑。”
“怪不得,我就说禅院家那群废物,怎么可能生出这样的后代。”宿傩又喝光一杯酒,以手指示意惠也去喝。
少年人的确是想喝点酒的,他已经被穿堂的秋风冻透了,尚未干透的湿发像一张冰冷的毯子盖在头顶。于是惠就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那酒大概不是人类酿造的东西,又苦又涩,流进喉咙像是刀子在刮。
“咳咳——”惠终于没忍住,咳嗽出声。
如果伏黑惠没听错的话,诅咒之王大概是低声笑了两声,好像这个人类少年是一个颇为有趣的小玩意。
“会酿酒吗,伏黑惠?”宿傩再次开口问。
少年非常谨慎,选择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会一些,都是穷人喝的酒。”
“不错,没想到你还有些风雅的用处。”宿傩喝尽了壶中的劣酒,对着深秋清冷的月亮低低地念了一句什么话,那句子伏黑惠听不真切,似乎是跟月亮和雪有关的话。
“这才秋天,哪有什么雪呢。”
伏黑惠在心里默默想到,他感觉自己的头有些沉。只因这诅咒酿的酒虽然难喝,但也大多是年份久远的东西,因此只喝了这么一杯,少年人便醉倒了。
宿傩还在琢磨新想出来的俳句,一直到后半夜才发现自己新带回来的小东西已经靠在门廊上睡着了,少年细瘦的手脚都冻得发红,像刻意涂了胭脂一般。
无论咒灵还是诅咒都是与生俱来强大的东西,而人类则大多时间都是脆弱的,即使是这样脆弱的生命,也能承载强大到毁天灭地的咒术吗?
就算是伏黑惠这样的瘦弱的身体,也蕴含着连诅咒之王都为之着迷的力量。
“在我失去兴趣之前,你不能死。”
宿傩四手收进怀里,咒力无形放出,轻而易举地将伏黑惠托了起来,送进了温暖无风的内室。
其三·影子
伏黑惠从那天以后当真就在诅咒之王的庭院里住了下来,人类少年在偏屋有模有样地搭了个酒坊,时常有粮食谷物发酵的奇特气息从里面飘出来。
驻留在宅院里的诅咒们,一开始还互相打赌主人什么时候会把这小猴子吃了,后来也就逐渐忘了,主子的后宅里,还有这么个不起眼的少年。
而宿傩通常都是不在庭院的,诅咒之王其实也是事务繁多,像野兽的头领一般接受手下咒灵的挑战,还要应付偶尔出现的咒术师。
某日黄昏,宿傩突然出现在庭院里,正碰上伏黑惠正扎着袖子翻动醪糟,两只手冻得发红,鼻尖却被酒气熏得滚烫。
“喂,伏黑惠,这是什么酒?”
“这是雪饮。”伏黑惠已经熟悉了对方的气息,手下不停,自顾自地回答道:“第一年初雪的时候封缸,待到明年这个时候,就能喝了。”
宿傩这才想起来,今日早上确实下了小雪一场,只是他忙着杀戮,把这事给忘了。
诅咒之王心想,早知道今天就不去打架了,这分明是个坐下来赏雪的好日子,也许能让他把剩下那半句诗想出来。
不过老天爷似乎也给他这诅咒之王三分面子,太阳完全落下去的时候,又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
“过来喝酒。”这样寒冷的天气,宿傩仍然只穿着单衣,敞着怀倚在门廊上,招呼少年人过去陪酒。
伏黑惠还是几个月前来时的样子,表情冷冷淡淡,眼睛里却燃烧着两团苍白的火。少年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走过去坐在他一贯呆的那个位置,给宿傩添了一杯酒。
宿傩右边两目不经意间瞥到少年人的衣服似乎短了一截,人类少年身量的生长速度确实惊人。原本合身的衣服,现下却再也兜不住这具身体,直从领口露出一截修长而苍白的脖颈,像贵人们衣摆上的鹤。
宿傩一时兴起,以指尖悬空略过伏黑惠的后颈,黑色的咒力如同染料浸透那块白净的皮肤,如同蛇类一般扭动着摆属于诅咒之王的图腾。
感受到宿傩的咒力通过皮肤渗进身体,少年人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脖颈。
“别动。”宿傩的声音自伏黑惠头顶传来。
一直到那个复杂的图案完成,伏黑惠都一直垂着头,宿傩顺手试探了下少年体内的稀薄咒力,发现没有任何成长。
宿傩想,看来带在身边是远远不够的,要得到满意的结果,还需要更多。
“咒术、咒力,都是由强烈的情感产生的。”宿傩再度开口道:“伏黑惠,你要学会去恨,才能拥有强大的咒力。”
“我不想变得强大,那样就意味着我必须平等地对待所有人,否则就会成为恶人。”伏黑惠喝下了酒,他如今已经渐渐习惯这种苦涩的液体,像是他一贯以来的逆来顺受。
少年的变声期已经快结束了,嗓音里开始有了成年人的韵味:
“我只希望能不平等地对待我在乎的人。”伏黑惠看着宿傩猩红的四目,一字一句地说道。
宿傩从齿列间挤出一声嘲讽的笑,便不再接话。
二人直对饮到半夜,伏黑惠先撑不住睡了过去。少年人卧在铺了一层薄雪的走廊上,眉头紧蹙,应该是在做噩梦。
宿傩饶有兴味地看着伏黑惠深陷梦魇之中,少年梦中无意识产生的情绪对诅咒来说如同室内燃尽的冷香一般迷人,而那来自禅院血脉的能力也终于显露出来。
伏黑惠身后单薄的影子在月光的包围下,逐渐变得如墨般浓郁,扭曲着想要脱离主人的掌控。又如同一团天地初开时的混沌,能从中孕育出世间万物。
“只可惜,命运并不会在乎你的选择。”
宿傩想罢咽下最后一口酒,身形消失在庭院之中,只留下伏黑惠一个人蜷缩在积雪的庭院里。
少年人梦到了那座自己长大的酒坊,津美纪站在低矮棚屋门前,苍白的脸上仍然勉强挤出一个和煦的笑容。
“惠,你回来了啊,真好。”津美纪牵过少年的手,像他们两个小时候那样。
伏黑惠感觉继姐的手干燥而冰冷,就像是稻草扎成的假人,脸上却仍然笑着说道:“这样还来得及见我最后一面。”
他顺着津美纪的手向姐姐的脸看去,发现对方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罩上了一层死者入殓时的惨白麻布。
伏黑惠无声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漆黑而温暖的巢穴里,他能感觉到外部包裹自己的那层黑色物质,仿佛就是手脚的延伸物一样熟悉。
“这是……什么?”伏黑惠撑起身来,看着那片阴影重新融入自己脚下,直到完全消失不见。
“这是你的咒术。”宿傩的声音突兀出现在少年头顶,伏黑惠仰起头去看他,发现男人手里正拎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头颅,黏腻的血液被冻成一串冰柱,舌头耷拉着,差点戳在伏黑惠脸上。
宿傩这一晚显然过得也不算太舒服,诅咒之王受了些伤,原本整洁的袍服也被割得四处漏风。
他在昨天的雪夜里,击败了最后一只不肯臣服于自己的强大诅咒,成了名副其实的诅咒之王。
接下来,只要得到禅院家的咒术……
宿傩猩红的四目微微眯起,若有所思地与伏黑惠对视。
“虽然非常过分,但我想回一趟酒坊,我梦到家姐出了事情。”伏黑惠率先开口了。
宿傩随手将手里的诅咒首级丢开,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答应道:“回去吧,告诉禅院家你要学影法术。”
“都学会了,再回来见我。”
伏黑惠闻言微微皱起眉,虽然没有反问,但宿傩明显知道了少年人的意思。
“你不想杀我吗?”宿傩问。
伏黑惠还是没有答,他的眼睛在深冬冷白的月光下显现出一种幽深的蓝色,像燃烧着两团苍白的火焰。
“没关系,你迟早都要杀我。”
宿傩无所谓地抻了个懒腰,像是一只懒散的野兽,在月光下梳理自己的皮毛。咒力随着诅咒之王的心念汹涌而出,将伏黑惠整个裹了进去。
少年瞬间就被莫大的恐惧给吞噬了,他这才想起这个在自己身边喝酒的男人,其实是诅咒之王。
宿傩的咒力太过于凶狠,让伏黑惠本能地开始反抗。那禅院血脉赋予他的阴影自脚下瞬间刺出,如同漆黑的匕首,直逼宿傩面前。
那影子组成的刺停在宿傩胸口,被诅咒轻松以两指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你看,这是你的本能,伏黑惠。”宿傩钳住少年的下颌,强迫对方看着自己。
“别去拒绝它。”
其四·咒术
禅院家被送给诅咒之王的那个私生子,居然活着回来了。
这件事一夜之间传遍了御三家所有话事人的耳朵,没人知道该拿这烫手的山芋怎么办。
他还带回了诅咒之王的口信,虽然条件十分离谱,但没有人愿意为了这件事去撕毁与宿傩定下的协约,因此禅院家只能一并应下。
但伏黑惠本人心里却对着一切都不关心,少年人真正挂心的是禅院家宅邸那个偏僻院落。
“津美纪……姐姐?”
少年人推开院落的小门,发现门廊上装饰着一些彩色的织物,他心底隐约觉得有些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走进内室的时候,有两个侍女被突然出现的伏黑惠吓了一跳,跑走的时候裙子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笼子里扑腾的鸟。
“惠!真的是你吗?”继姐听到他的声音,从内室的屏风后走了出来,看得出来她这段时间过得还不错,双颊都比在酒坊时丰腴了一些。
伏黑惠松了一口气,看来禅院家没有食言,真的治好了津美纪的病。
“长高了啊,惠。”津美纪踮起脚来,为弟弟理了理那并不服帖的黑色额发。她印象里惠那个不靠谱的父亲,也拥有一头张牙舞爪的粗硬黑发。
如今少年渐渐有了成年男人的模样,愈发与父亲相似了,眼神里也有了一些像是灰烬一样的神情。
伏黑惠虽然有些别扭,但还是乖乖低下头来让姐姐仔仔细细揉搓了一番。
“没事真是太好了,我问其他人,他们都不肯说你去了哪里?”津美纪拉着弟弟坐下来,姐弟二人就像还在酒坊里相依为命那样,围着炉火歇息。
“门廊上那些东西……”伏黑惠心里有了个大概的猜测,只是不想相信,他向津美纪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只希望姐姐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成婚了。”津美纪说道。
伏黑惠这才意识到,姐姐的发髻已经绾成了已婚妇人的款式。他顿时如坠冰窟,推开姐姐握住自己的手,狂奔出了偏僻庭院的门。
禅院家宅邸的正堂,是伏黑惠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
他当时答应这些咒术师去送死时,也只不过是在津美纪现在住的那个偏院子里谈下条件。穷困的少年带着病重的继姐,禅院家开出的奖赏让他无法拒绝。
而如今,少年人被拦在离正堂数十步之遥的庭院里,遥遥与现任家主对视。
伏黑惠终于觉得有些愤怒,他无法忍受这些高高在上的家伙无休止地玩弄别人的命运,津美纪也好,自己也罢。
两面宿傩那鬼魅般的诱惑声在耳边响起,血脉带来的咒术让伏黑惠的影子开始沸腾。
“别去拒绝它。”
这是伏黑惠短暂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称得上是【反抗】的行为,他任凭情绪驱使,影子如利剑一般击出。
可惜他的这些把戏,在禅院家这些精英眼里,不过是新生儿的小打小闹罢了。
只是摸到咒术皮毛的伏黑惠,很快就被对手庞大的犬型式神踩在脚下,重压之下少年人觉得自己的腹腔里涌出一股血腥味,不知道是不是内脏受了创伤。
有许多人走到伏黑惠身边,像是围观一条输掉斗殴的流浪狗一般,发出一阵窃笑。
“看来两面宿傩很满意这份礼物……”伏黑惠觉得后颈一凉,有人将刀柄戳在了上面,他突然想起那里还有诅咒之王留下的图腾。
“你姐姐好歹也是分家明媒正娶的妻子,何必这么生气。”
“现在她还怀了禅院家的孩子……”
伏黑惠其实已经听不清这些人具体说了些什么,他伤得不轻,脑子里嗡鸣一片。
“等等,我有个想法……能让这小子物尽其用。”
再次醒来的时候,伏黑惠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室内,他挣扎着想起身,正对上津美纪关切的眼神。
“惠。”津美纪见他醒过来,脸上连忙摆出一个笑容安抚道:“已经没事了,惠为我做的,已经足多够了。”
“不,我……”伏黑惠觉得自己头痛欲裂,想要反驳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禅院家咒术师们跟两面宿傩的声音混在一起,要把少年人扯成两半。
津美纪又守了他一会,可惜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也有自己的小家要回了。
“偶尔也要为自己想想啊。”离开前津美纪仍然不放心地说道。
伏黑惠目送着继姐离去,接着从自己怀里摸出了一根卷轴。
那卷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禅院家的人放进他怀里的,少年人借着炉火打开一看,是宿傩要求自己学习的十种影法术。
卷轴的尽头,夹着一封信。
伏黑惠取出信笺里的东西,是笔墨未干的留言和一页发黄的脆纸。
那黄纸上以蝇头小字扭曲着构成了一个胎儿的形状,脐带的位置则用血红朱砂写着咒术的名字:
【咒胎业相】。
伏黑惠花了很长时间去反复读那页信纸上写的东西,那内容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荒唐了,但威胁却又字字沥血,肆意玩弄着他最珍视的家人。
他想起那天自己对宿傩说过的话,恍然间觉得这世上本就没有平等两个字。如果自己没有背负这种血脉,津美纪也好自己也罢,又凭什么要遭受这种折磨呢。
“我不干了。”伏黑惠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让禅院家和诅咒一起灰飞烟灭吧。”
伏黑惠靠在墙上,炉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他再一次被寒冷浸透,半晌才伸手摸了摸宿傩留下的那块印记。
“我要……不平等地拯救在乎的人。”
伏黑惠将信纸投入仍然残留着猩红的炉渣里,趁着夜色离开了禅院家。
其五·冬藏
那一整个冬季,没人知道伏黑惠去了哪里。
禅院家也只是隐约听说,有使用影法术的咒术师去了正在经历饥荒的半岛,祓除了由饥荒中诞生的强大诅咒。
而两面宿傩在深冬其实也去了那饿殍遍地的半岛,这样的绝望之地对于诅咒之王来说再合适不过了。灾难发生的时候,宿傩喜欢到处走走,寻找一些新生的强大诅咒来交战。
对于诅咒来说,时间是静止的,只有力量的增强能让宿傩感到一百年与一千年的区别。
每一次的胜利,都会让宿傩更强大,更不可摧毁。
诅咒之王循着饿死的贫民尸骸一路向半岛内陆行进,那些干枯的肢体被凛冬冰雪覆盖,像是倒地的枯木一般。
“救……”有人还剩下最后一口气,在濒死前竟然以肉眼目睹了诅咒之王的实相,还以为宿傩是什么贵人,妄图伸手去抓住男人的脚踝。
宿傩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屑于给予这些人类,赤足凌空踏过,下一瞬这可怜人的头骨便碎成了数片,只有那只干瘪的手还徒劳地伸在雪地之上。
“大人,就在前面了。”里梅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指了指前面的小山坳。
宿傩轻轻嗅了嗅空气里咒力的味道,表情似乎颇为满意。
里梅察觉到自家主人最近心情都挺不错的,前些日子宿傩差遣她去打探伏黑惠现在的实力,那个人类小孩自从学会了咒术之后一直行踪诡秘,居然连里梅都没抓到对方的尾巴。
“不错。”当时宿傩听完里梅的禀报,只给了这短短两个字的反馈。
里梅当然明白这【不错】二字,肯定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在说那个禅院家的黑发小孩。这个名叫伏黑惠的小孩,或者称之为少年更合适,他成长的速度超过了里梅漫长生命中所见到的所有咒术师。
宿傩大人留着他,究竟是要做什么?
是为了咒术,为了咒力,还是仅仅为了取乐?
里梅思考着这些问题,魂不守舍地跟着宿傩走上了那片小山坳周边的高地。
“停。”
宿傩说着伸出两只手,把里梅拦在了原地。里梅这才回过神来,低头去看那山坳里的东西,虽然诅咒长得各有各的恶心,但这她眼前这个玩意算是在一众诅咒里都有点令人作呕的长相了。
那东西长得像一个赤裸的巨大胃袋,隐约可以见得一些模糊的人形在其中挣扎,如同被蛇类囫囵个吞下还没来得及死亡的猎物。本来该是胃管出口的地方则长着白森森的牙齿,上附一张表情痛苦的脸。
“好饿……啊……好饿……”
那张脸扭曲着,虽然嘴里还嚼着一些肢体,仍然孜孜不倦地喊出自己的饥饿。
这就是在饥饿之中诞生的诅咒。
“真恶心。”里梅忍不住皱了皱眉。
宿傩则老神在在,四只眼睛似乎都没在看那个丑陋的庞然大物,而是盯着一道刚刚出现在山坳的清瘦影子。
里梅眯起眼确认了一下,那确实是失踪已久的伏黑惠。
如今那少年已经初具成年男子的模样,穿着一身不知道哪里搞来的破烂冬衣,戴着旧斗笠,一副穷困浪人的样子。
伏黑惠并没有犹豫,冻得发红的双手迅速结印,两只黑白异色的狼犬便从他的影子里蹿了出去,飞速袭向敌人。
【玉犬】。
但那诅咒显然也不是好对付的,被玉犬抓破的地方溅出数道酸液,这东西腐蚀能力惊人,很快伏黑惠就只能解除自己的术式,保护式神的性命。
咒术师少年手下不停,下一瞬大蛇就缠上了诅咒本体,伏黑惠似乎有意想要在那胃袋上开个口子将酸液都放出去再做处理。只可惜少年人作战经验尚浅,在他全力驾驭式神的时候,完全忽略了自己脚边那些干枯的尸骸,等到伏黑惠察觉到事情不对时,那些被诅咒操控着的死者已经完全禁锢住了咒术师的行动。
无数只干瘪的手抓住了伏黑惠的脚踝,如坠无间炼狱景象,他刚想借力玉犬突破这困境。
“救……救救我……哥哥。”
那是一张冻得青紫的,属于孩子的脸庞,伏黑惠难以置信地发现,这里居然还有活着的人。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停滞了一下,可这一瞬的时间对于咒术师与诅咒的对战来说,就是致命的。
“啧。”宿傩在不远处撇了撇嘴,似乎对于伏黑惠这样的行为颇为不满。
伏黑惠为了救人,此时已经落了下风,仅靠着鵺苦苦支撑,抵挡着诅咒的攻击。而鵺保护不到的地方,咒术师的双脚及小腿已经被尸骸抓得血肉模糊。而他却像感觉不到这些痛楚一般,将那个濒死的孩子从炼狱里捞了出来。
“就这么想救吗?”宿傩四手环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目睹着这一切。
“鵺,带我飞起来!”
伏黑惠大声喊道,他怀里还紧紧地抱着那个奄奄一息的人类孩子,大概是想先将对方送到安全的地方,再回来继续战斗。
可是事情哪有咒术师想得那般简单,就在鵺即将起飞的那一瞬,一大股酸液迎头浇下。伏黑惠抱着孩子勉强滚离了攻击范围,鵺却因为承受了太多伤害,直接消失在了空气里。
宿傩目光如炬,看到伏黑惠那血迹淋淋的手指几次想要摆出那个法印,又落下去。
“闹剧就到此为止吧。”宿傩终于觉得不耐烦起来。
诅咒之王双手结印,四目微微闭合,如同一尊虚妄的邪神造像,轻声道:
“【伏魔御厨子】。”
其六·域外
领域·展开。
伏黑惠只觉得自己被排山倒海的咒力束缚住躯体,紧接着是浓郁到犹如实体的血腥气味,伴随着胃液的恶臭。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本时代能做到领域展开的咒术师与咒灵凤毛麟角,更不会有人去教导伏黑惠这样的私生子什么是咒术界的绝对力量。
但伏黑惠仅凭本能确认,许久不见的两面宿傩就在自己身边,少年脖颈后面那属于诅咒之王的印记烫得他生疼,仿佛要突破薄薄一层皮肤燃烧起来。
咒术师没有回头,但他知道宿傩就在自己背后,伏黑惠甚至能感到对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宿傩确实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那个丑陋的东西,双手即刻挽弓,流炎飞速射出,瞬息之间就将那东西烧成了灰烬。
炽热的箭矢略过伏黑惠的身边,却连咒术师的发梢都没有烤焦。
“学得不错,伏黑惠。”宿傩率先开口道。
此时伏黑惠已经精疲力竭,恨不得直接两眼一闭昏过去,可是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在叫嚣着,让他没办法陷入昏迷。
“但还是不够……”
宿傩的声音忽然凑近,直抵在伏黑惠冻得发痒的耳朵背后,少年人防雪的斗笠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发髻上落了一层诅咒燃尽后飘落的灰烬。
伏黑惠深吸了一口气,低头向自己的怀里看去:那个命途多舛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咒术师冰冷的怀里死去了。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青紫的手仍然抓着伏黑惠的衣襟,不肯放开。
“这不过是你要面对的痛苦,其中最小的一部分。”宿傩一手轻轻抚上伏黑惠冰凉的侧脸,咒力所及之处,咒术师身上的伤口便凭空消失了。
伏黑惠感到一阵恶心,内脏翻卷着,被一只无形的手拖拽着提了起来。他跪倒在一片灰烬里,大声吐了起来。但其实咒术师的胃里什么都没有,他的干粮早在上岛的时候,就已经给饥民分食干净了。
“……你是来带我回去的?”伏黑惠干呕了半晌才找回呼吸,他被这一连串的反应折磨得眼角通红,嘴唇干裂后渗出一些暗红色的血液来。
少年人转过身来,面对着诅咒之王,像是想要寻求一个了结,可他怀里还是抱着那个早已死去的孩子。
宿傩笑了,他摇了摇头答道:“不,你还不够,这还不是我想要的。”
“再努力些,让我为你着迷吧,伏黑惠。”
诅咒那毫无温度的手指覆上咒术师苍白的嘴唇,指腹抹开血液,像是游伎的廉价口脂。
伏黑惠想要打开宿傩的手,却被对方以附生的双臂钳制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任凭诅咒之王将自己仔细把玩了一圈。
“你也适可而止……”咒术师从齿缝挤出一句话。
接着伏黑惠只觉得眼前一黑,终于得偿所愿地昏了过去,手上一松,小孩的尸体便被宿傩的火焰燃成了灰烬。宿傩一手拎起失去意识咒术师,突然发现伏黑惠比从前沉了好多,已经不像是一只鸟类那样骨骼中空的体重了。
“走吧。”诅咒之王干脆换了个姿势,让伏黑惠坐在自己的小臂上方,上半身趴伏在宿傩的肩膀上,将人扛了起来。
里梅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弄得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只能赶紧低头把自己的脸藏起来,唯唯诺诺地跟着离开了。
伏黑惠是在温暖的室内醒来的,他四下环顾了一圈,发现自己正在某处不知名的破庙里,身边篝火温暖,他周身也丝毫不见刚刚与诅咒战斗时的狼狈。咒术师很清楚这些都是宿傩的手笔,甚至他自己也是宿傩某些不可言说计划中的一环,因此这一切的一切都格外令他作呕。
他自我厌弃,却又找不到任何理由放弃自己选择的那条路。
“好累啊……”伏黑惠在心里默默地想,那不仅是肉体的负担,还是短时间内学习影法术对少年精神上的折磨。因为调伏式神的缘故,伏黑惠会经常与式神们的记忆共鸣,在那些梦里,他是茹毛饮血伏地爬行的野兽。
每次在深夜惊醒,伏黑惠都会有一种自己已经沦为野兽的错觉。
伏黑惠低低叹了口气,捂着额头从地上坐了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昏迷的时候被人喂了一些东西在肚子里,此时身体正在拼命从其中摄取养分,他觉得自己愈发像那诅咒饲养的宠物。
“你到底要做什么,两面宿傩?”
伏黑惠筋疲力尽地仰起头,却正对上庙宇中那年久失修的佛像,也是背生四臂,却有慈悲相,漆金双目正看着面前的可怜人。
“算了,我早就万劫不复了。”伏黑惠踩灭篝火,迎着外面弥天的风雪走了出去。
事情又过去了一两个月,到春季来临的时候,又只有津美纪还在天天挂念自己不知所踪的弟弟,她虽然不了解关于咒术师的一切,但心底有个声音告诉津美纪:伏黑惠一定还活着。
年轻的咒术师确实也还活着,熬过那个苦寒的冬季之后,诅咒产生的速度明显放缓了下来,春季快结束的时候,伏黑惠被一场风寒困在了海边的村子里。
他本是来祓除船难中诞生的诅咒,结果那东西太过难缠,咒术师足足在海水里泡了一整夜才解决掉那东西,代价就是伏黑惠真的病倒了。
咒术师不得不寄宿在村长的家里,好挨过这高烧不断的几天。
“惠君,有好一些吗?”村长家的女儿例行来看他,手里还端着食盒。
渔村里的人多少都有些惧怕能够召唤怪物的外乡人,伏黑惠病倒之后,只有这个胆大的女孩敢接近咒术师。虽然几天过去了,伏黑惠仍然没记住这女孩的名字,只是觉得她侧脸看上去有点像津美纪,也算是在艰苦修行里的一点安慰。
“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伏黑惠抬手想去绾发,却发现自己那根老旧的发带似乎在战斗中报废了。
“那个…我,我发现惠君的发带坏了,就重新做了一条,还希望惠君能收下!”女孩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根墨蓝色的织带,朝他笑了笑道:“感觉颜色很像惠君的眼睛呢……”
迟钝的少年人这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轻轻摇了摇头,也不说话,只是反手将礼物推了回去。
少女怀春的心事就这样被戳破,还被生硬地拒绝,女孩丢下食盒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伏黑惠叹了口气,心想自己也在渔村停留了太久,该离开了。
情爱于他,不过是多余的负担,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如今咒术师的影法术几近大成,他自认为就算是对上两面宿傩也有一战之力,伏黑惠觉得自己一直等待的那个时机到了。
至于已经长到肩膀的黑发,就先让它留在那里吧。
其七·月色
伏黑惠在做最后的准备,他在入夏前回了禅院家,津美纪的孩子已经出生,是春分时候的生日,伏黑惠心想很好,大概会比我这个在冬至时降生的孩子要幸福得多。
他没有问自己的外甥女叫什么名字,反正伏黑惠与这个孩子之间没有这种必要,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咒的束缚便应运而生,他只希望自己就是最后一个被这种轮回吞噬的人。
咒术师用这段时间祓除诅咒赚来的佣金,盘下了一座远离禅院家势力的小酒坊,将地契与足以让母女两人安度余生的银钱,一并藏在了津美纪的妆匣里。
津美纪不是没有挽留过弟弟,但伏黑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跟她一起翻醪糟的小男孩了,他的眼睛里多了他父亲那样的神情,不知道是在世上寻找什么,又好像随时都可以毁灭一切。
“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你再也不用忍受这一切。”伏黑惠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没有看着姐姐,不知道到底是说给谁的。
交代完一切,伏黑惠便消失在了禅院家建筑的阴影之中。自此之后,津美纪终其一生也没再能够见到弟弟。
回宿傩宅邸的路上,伏黑惠再一次碰见了里梅。
那披着年轻女孩子外表的诅咒像是知道了什么一般,对伏黑惠的敌意更胜往前,连正眼都不愿意给咒术师一个,就差直接动手打人了。
当然,现在的里梅不一定打得过伏黑惠就是了。
“你来得正好,宿傩大人也要见你。”女孩没好气地说道。
咒术师点了点头,这段时间他身量拔高了不少,这下跟伏黑惠一比里梅确实像个小孩子了。
擦肩而过的瞬间,里梅嗅到咒术师身上有种奇怪的咒力,不是那种令她觉得危险警觉的气息,而是一种甘美的滋味,让她有种想要吞噬的欲望。
只可惜当她想去质问时,伏黑惠已经走远了。
虽然里梅话是那么说的,但宿傩并不在宅邸里。伏黑惠旁若无人地走进后院,宿傩那些奇形怪状的仆从也没难为这个已经成为咒术师的少年,显然主人早有吩咐。
他离开前封坛的酒还好端端地放在那里,只是似乎少了几坛。
“原来诅咒之王也会偷酒喝?”伏黑惠嘴角撇了撇,自己也信手拎了一坛进了屋。
那酒显然还没到时候,酒香里还带着一丝丝涩味,不过比起那些诅咒酿出来的玩意要好喝上几百倍,伏黑惠仍旧靠在回廊的廊柱上,就像许多过夜晚他和宿傩曾经那样。他取出匣子里的酒碗,那翠绿色的石头没有一丝积灰,显然是经常有人取用。
伏黑惠给自己斟满了酒,紧接着一饮而尽。
他像一个终于抵达绿洲的旅人一样,一碗接一碗地喝着酒,直到那一坛酒空掉,咒术师才疲惫地把自己丢在回廊的地板上。仿佛在这一刻,在轻微醉酒的眩晕里,他才能够真正的开始呼吸。
伏黑惠全身上下的旧伤都在隐隐作痛,还有去年冬天冻伤的膝盖,以及小时候被邻家小孩打断过一次的手腕。
“不知道我死后,有人能从我的骨头里认出我来吗?”伏黑惠自顾自地想到,人死有九相,最后连白骨也化为尘土,肉体的印记也随之消弭。
“也许只有灵魂的印记不会磨灭……”
咒术师是真的有些醉了,他仰头看着青白的月亮,喃喃自语着脑内不成文的词语碎片。
“不,灵魂的印记也会消失。”宿傩的声音突然出现,伏黑惠轻轻一转头,就看到男人那宽大和服的衣角,就在自己咫尺之遥的地方。
宿傩四手都收在袖子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即将入夏的缘故,伏黑惠觉得对方身上的咒力给自己带来一种靠近火焰的错觉。
“在三途川里洗濯灵魂,无论多么强大的印记也会随着水流而消弭。”
诅咒之王没头没尾地说着话,径自坐在了伏黑惠的身边,就着刚刚咒术师喝剩的半碗酒一饮而尽。
伏黑惠不以为意,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醉酒之后那青白月亮的影子,仿佛这辈子他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一次月亮。咒术师脑海里突兀地想起了那个雪夜里宿傩没能说完的俳句:
“落于静夜的白雪啊……它的后半句,你想到了吗?”伏黑惠迷迷糊糊地问道。*注1
宿傩闻言思索了一下,接着摇了摇头。
“那可真是遗憾啊,我一直都很好奇,诅咒也会有这样的风花雪月吗……”咒术师翻了个身,露出脖颈后面那属于诅咒之王的印记。
“你醉了,安静。”宿傩在伏黑惠的脖颈后面轻点了一下,黑发的少年便无声无息地睡了过去。
宿傩四目低垂,看着伏黑惠苍白的睡脸,突然发现自己从未注意过这个少年人的模样如何。长久以来,诅咒之王关注的只有禅院家血脉带来的强大力量,他熟悉对方灵魂的气息胜过辨认这副皮囊的样子。
而如今咒术师体内的咒力,已经远超于他当时定下计划时的需求,就像一颗随时可以采撷的果实。
“盂兰盆节……就快到了啊。”
宿傩以指节轻轻敲了敲酒碗,里梅便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
少女面貌的诅咒跪伏在主人脚下,毕恭毕敬地呈上一封信函,刚想开口,又顾忌到伏黑惠的存在。宿傩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在意:
“继续。”
“是。最近咒术师那边动作很频繁,尤其是禅院家,有人在暗中组织新的讨伐……”里梅说着又看了一眼沉沉睡去的伏黑惠。
“不必管咒术师,按我的安排来。”宿傩以余光瞥了一下里梅,少女便连忙将面孔伏下去,不敢再看那个一直与主人纠缠不清的咒术师了。
“月满的时候,就是盂兰盆节。”宿傩以指尖比划了一下月亮的形状,接着道:“退下吧。”
里梅应声消失,庭院里又只剩下宿傩与伏黑惠二人。
仲夜本该是热闹的夜晚,只可惜诅咒久居之地只有寂静,宿傩听着伏黑惠清浅的呼吸声,突然想起了第一次遇见少年的那个冬夜。
那单薄的,苍白的身影,蛰伏在冬日月光照亮的雪地之中。
“是月光的结晶……”宿傩声音低沉,对出了后半句。
只可惜伏黑惠还在沉睡,他对此一无所知。
注①:原文为“むばたまの夜のみ降れる白雪は 照る月影の积もるなりけり”
比较通用的是意译版本,为【碗里的雪,盛的是月光】,为了符合语境此处为直译,翻译来自我的同事友情支援,感谢森仔。
其八·夜行
七月半,百鬼夜行。
今夜没有一个咒术师或者人类敢出来找诅咒们的不痛快,一年之中,也唯有这一天,生者与死者可以对话。
伏黑惠自从那日醉酒,一直在宿傩的庭院里浑浑噩噩地过活,好像这段时间身体上所受到的伤害,全都要在这段时间内找补回来一样。
也可能是因为那个咒术,已经在悄然地改变着他的身体了,让伏黑惠原本单薄的身体,变成咒胎温暖的巢穴,再将母体吞噬殆尽。
自从他开始使用那个咒术,伏黑惠便经常会在子夜惊醒,梦魇日复一日地骚扰着他。有时候伏黑惠会梦到那个在隆冬里死去的孩子,有时则更可怖……
伏黑惠觉得自己胃部靠下的位置有些湿漉漉的,像是被人泼了一杯酒。他低头去看,惨白月光下,少年人那肌理紧致的腹部居然裂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像是被岩浆顶破的地面一般,露出猩红色的内里。
伴随着血液流下的痕迹,咒术师听到一阵诡异的咕哝声,像是幼儿吮吸的动静,他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双脚之间有个血肉模糊的东西,状似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胚胎,泡在一捧温热的血液里,鱼类一般的吻部开合着,正在努力呼吸。
“这就是……你费尽心力,想从我这得到的东西?”有个声音问道。
咒术师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抓住了想要剥开腹部伤口的那只手,却有更多的手臂凑过来按住他,两只、三只、四只手臂……
他猛然惊醒,冷汗浸透额发。
伏黑惠想起自己曾经听到过那些村妇谈论胎梦,然而这罪孽尚未在他腹中孕育,就已经提前开始施与了它的诅咒。
“该开始准备了。”里梅的声音从拉门外传来,将咒术师拉回现实。
伏黑惠脑内的记忆逐渐回流,诅咒之王对他的用处安排与咒术师本身所图居然不谋而合。
宿傩要他成为这场燔祭的主角,是他诅咒之王牧群里最滋味丰美的羔羊。
他已经等待了咒术师数个春秋,让禅院家的血脉成长为宿傩想要的样子,现在则是可以收割的时候了。
“放心,我从来都不是要杀你。”宿傩那天不以为意地说道,仿佛这场祭祀只是迟早会发生的一件小事,而伏黑惠只是他需要拿来装饰自己墙壁的一个小小战利品。
伏黑惠那天没有喝酒,他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状似乖巧地点了点头。
“可我不是。”咒术师心想。
心思回笼,少年人绾起发髻,他的头发如今已经可以梳成低垂的女子样式,正好能掩盖住宿傩在后颈留下的印记,伏黑惠已经习惯这样隐藏那个记号,因此刻意将头发蓄得很长。接着他拎起里梅提早几天就送来的衣服,看得出来那是一件昂贵的礼服,是伏黑惠从来不曾讲过的织料,天衣无缝,却做女子款式。
虽然七月半只穿这一件衣服显然是不冷的,但胸前多余的剪裁让衣领不受控制地塌了下去,为了不露出过多的皮肤,伏黑惠只能一路上抓着那冰凉而光滑的布料,潮湿的掌心恨不得能将领口拧出水来。
前往洞窟的路并不远,伏黑惠知道宿傩正在那里等着他。
诅咒是蛮荒的生物,它们没有规则,没有伦理,从诞生那一日起便意味着毁灭和破坏。因此在死者出没的夜晚,诅咒们将要庆祝新生。
咒术师赤着脚缓缓走向火光粼粼的洞窟,夹道的是密密麻麻的诅咒们,它们骚动着窥伺禅院家强大的血脉,如果不是里梅跟在他身后,恐怕随时都可能扑上来将伏黑惠撕成碎片。
越接近洞窟,那沉郁的鼓点便听得越清楚,伏黑惠能感受到那来自于鼓声的咒力,甚至他自己的心神也跟着鼓点摇曳起来。
“到我这里来。”伏黑惠隐约听到那是宿傩的声音。
洞窟内的焚香随着鼓声流进他的血液里,无数只怪异的手托举着咒术师覆盖白袍的身躯,将他送入宿傩的怀抱,并融化在这铜铁浇灌的偶像之中。
伏黑惠犹如一尾离水的鱼,在意识模糊之间只能费力抓住面前这尊虚妄邪神的臂膀,而他的意识剥离躯体,灵魂上升天际。
恍惚间,咒术师听见自己脑内回响起宿傩的声音,是他不容抗拒的命令和暴敛:“展示给我看吧,伏黑惠。”
咒术师身下影子如漆黑月色般泄出,铺满了冰冷的祭台,这血脉之中的力量仿佛在伏黑惠这里得到了返祖一般的强化,影子由光而生,无形无凭,却坚不可摧。
影子将宿傩和伏黑惠整个裹了起来,就仿佛天地初开时混沌的茧房,坍塌时影子的碎片附留在诅咒之王冰冷的肌理皮肤之上,如同他使用咒力给伏黑惠后颈烙下的印记一样,那诡异的黑色纹路爬满了宿傩的脊背,手腕甚至面孔。
这就是邪神的印纹,诅咒的图腾,影子的徽记。
诅咒之王所求之事,已经达到了,从今往后,再没人能摧毁他的躯壳。
宿傩猩红的四目低垂,看向自己的祭品,咒术师绾好的黑发已经散开,缝隙间隐约露出黑色的纹路,只要他五指轻微发力,就能了结对方的性命。他不是没有想过要这样做,但像是被咒术师身上的气味蛊惑了心神,宿傩只是捞起了对方被体温氤氲得潮湿的发尾,吻了下去。
伏黑惠感觉到自己腹腔里,塞着一团冰冷的咒力,那是属于诅咒的气息。它迅速融入了早就准备好的温床,那原就不是人类应该生长出来的容器,如今却连接着咒术师的内脏血脉,恶意、仇恨、愤怒以及属于诅咒的记忆接踵而来,伏黑惠发出一声喑哑的叫喊声,便昏了过去。
在这场燔祭破碎的记忆里,伏黑惠印象最清楚的居然是随着咒胎而来的,属于宿傩的记忆剪影。
在昏暗的佛堂之中,枯槁的老僧人面对可怖的诅咒,却神态安然。
“世间唯有一种诅咒你不可驯服、不可战胜、不可摧毁。”
“你是世界混沌的渣滓,原初火焰灰烬中诞生的诅咒……”老僧沉沉吟道:“你没有爱欲。”
“而你也将被爱欲所诅咒。”
其九·业相
孕育本就是件消耗生命的事情,何况还是自愿让诅咒寄生在体内。
伏黑惠明显能感觉到,自从盂兰盆节开始,自己的身体一天更比一天衰弱。诅咒们无人知晓他的秘密,只当是咒术师在祭典上被诅咒之王攫取了过多的咒力,已经是风中残烛的将死之人了。
按照伏黑惠的计划,他本来也应该在现在离开宿傩身边,独自去完成剩下的事情。因此接到禅院家式神传信的当夜,咒术师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诅咒之王的庭院。
他自认为离开时无人知晓,去因虚弱没能注意到,屋顶上诅咒之王那喝独酒的身影。
宿傩怀里抱着的是伏黑惠那年冬天酿下的最后一坛【雪饮】,只可惜没有一坛酒能熬到第二年初雪,已经全部被心急的主人喝进了腹中。诅咒之王品了品嘴里的酒,总觉得还有一些苦涩的味道尚未消除,像是伏黑惠的咒力留下的气息,类似于某种不起眼的植物,却常年萦绕在鼻尖。
他看着咒术师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伏黑惠什么都没有带走,整个人消瘦得仿佛一簇随时要坍塌的灰烬。
“他快死了。”里梅不知道从哪出现,忍不住评判道。
“我知道。”宿傩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短短的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惋惜的意思,向下属道:“可惜他不愿意死在我面前。”
“我想要的已经得到了,就到此为止吧。”诅咒之王喝光了坛子里最后一口酒,赤色的瞳孔里有些难以界定的神色。
里梅没有注意到主人的异常,只是自顾自地继续报告道:“宿傩大人,咒术师那边动作大起来了,应该是准备跟我们再次开战了。”
宿傩毫不在意的挥挥手,示意里梅下去备战,别再烦他。
女孩连忙小心翼翼地告退了,她不知所以然,明明在盂兰盆的祭典之后,世间再也没有咒术师能摧毁宿傩大人的躯壳,为什么他看上去……却没有那么愉快?
直到最后,里梅也没能理解这件事情。
伏黑惠是在一个傍晚来到咒术师们的据点的,幸好此时夏季的余温还没完全退去,否则失温和虚弱很可能已经要了他的性命。
他无时无刻不感受到自己身体里这个被诅咒的东西散发出来的恶意,是痛苦与愤怒的结合的尖刀,既然以【业相】为名,那么自从诞生开始便一时也不肯停歇地传达着憎恨。
在经过人群的时候,即使是最微小的恶意,也被咒胎无限度地放大在伏黑惠耳朵里。
“这就是那个……诅咒……苟且……”
“皮相还不错……也难怪……”
“他姐姐也爬上了分家的……”
伏黑惠头痛欲裂,影子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差点让几个围观的咒术师命丧当场。幸好他太虚弱了,影子从主人身上得到的力量不足以穿透整个人类。
不过这次近乎疯狂的举动,也让周围人对伏黑惠这个定时炸弹退避三尺,留了一片安静的小区域,他能够虚弱地等待最后的决战。
伏黑惠用疲惫的目光打量着紧张备战的咒术师们,这次御三家,尤其是禅院家几乎是倾巢出动。只留下了少数没有咒力,也不参与本家相关事宜的普通人在家留守。
正是津美纪离开的好时机,伏黑惠召唤出鵺,携带着他的书信秘密向禅院本家大宅赶去,信上只有一行字:
【请逃走吧,到约定好的地方,我会前去汇合。】
目送着鵺远去,咒术师轻轻吸了一口气,勉强把胃里泛起的血腥味压了下去。
“抱歉,津美纪姐姐,这一定是我最后一次骗你了。”
决战在即,掌握了杀手锏们的咒术师显得格外松散,没有人注意到伏黑惠的式神偷偷溜出了营地前往远方送信。
只可惜伏黑惠没有将宿傩早已经脱胎换骨这回事告诉禅院家的主事们,这些刻板守旧的咒术师们还以为诅咒之王是同他们签订协议时的实力。
人类多少有些想当然的毛病,比如人肯定不会背弃自己的同族去投靠诅咒,即使他被侮辱被损害,被剥夺了人生所有的希冀。索性伏黑惠死到临头还算听话,该是认命了的节奏,禅院家所有人都没拿这私生子当回事,只当他是支烟花,点燃了炸个干净就完事了。
谁曾想他打的是同归于尽的主意呢,吃人的禅院家,还有诅咒们,伏黑惠这支烟花心想:“你们一起去死吧。”
伏黑惠摸了摸自己那仿佛怀揣着全人类恶意的肚子,突然想起自己失去意识时窥见的,宿傩的记忆碎片。
爱欲既诅咒。
可惜他在这短暂一生中,除了姐姐津美纪之外未曾得到过任何人的爱,伏黑惠不知道那诅咒究竟以何名状,是占有?是妨害?是嫉妒?还是其他什么的……
伏黑惠发现,在自己心中,这诅咒名为两面宿傩。
不是在盂兰盆节的洞窟,也不在很多个对饮的夏日,而是在那个月白色轻雪堆积的冬夜里,月光照下来的那一刻。
他不知怎的就释然了,仿佛一切的迷惘终于找到了答案,诅咒之王曾经说过的话又重新回荡外套伏黑惠耳边。
“只要在三途川里洗濯灵魂,再深的烙印也会随之消退。”
一个想法突然在伏黑惠头脑中产生,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爱欲,它就是占有,就是妨害与嫉妒,是想要按照自己想法捏造情人偶像的冲动。
伏黑惠觉得虚弱而满足,咒胎恶毒的情绪已经不能再继续侵害他的头脑,因为咒术师终于理解了这一切的折磨不过是获得爱的一条必经之路。
将这一切的情绪吞咽下去,伏黑惠终于站起身来,熄灭了营帐的炉火。外面已经是天光即将破晓的时间,等到太阳升至最高位,咒术师们将会倾巢而出与诅咒交战。
而他,将会杀死两面宿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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