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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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在下雨,于是,吴琛第一次走进了公司对面那家按摩会所。
藏青长柄伞挂着水珠,刚收起来,就有服务生接过来帮忙放进伞桶。
“先生您好,需要什么服务?”前台挂着微笑问。
吴琛素来不注重养生,对菜单上花里胡哨的套餐毫无概念。他一垂眼,瞥见自己鞋尖上的泥泞,便皱了眉,在页面最后一行敲了敲手指,“足疗。”
前台应声,忙不迭又要推销薰衣草精油,被吴琛打断,嘱咐说:
“找男的。”
几个小时前,他肃穆地站在送葬队的首位,此刻深灰色西装外面还沾着一层清晨山野间的寒露。
好在单人间里温度烘暖,灯光昏暗,沙发柔软,空气中还有若有似无的橙皮熏香,一切都充满了放松舒缓的效果。
他这几年忙得脚不沾地,又没闲情逸致的消遣,秘书早劝过他和下属们一样,干脆来这儿办张卡。他记得张瑶也热爱去美容院做推拿,每次做完都像只被重新擦亮过一遍的花瓶。
认定是心理作用,是小资主义的消费陷阱,多少年来,吴琛不齿也不屑。
然而,今天他请了一整天的假。从墓地回来,魂不守舍兜回公司,被写字楼门口的保安中气十足地喊了声“吴总好!”,才想起自己不用上班。
停完车,吴琛在底层新开的咖啡厅买了杯冰美式。工作上,他拼起来不要命,废寝忘食,昼夜不分。难得浮生偷得半日闲,倒生出一种巨大的空虚。
正焦虑着如何杀时间,暴雨倾盆而泄。吴琛朝玻璃门外望去,瓢泼雨中,黄底黑字的招牌影影绰绰亮着。
因而,此时的他,眉关紧锁,烦闷如无可奈何下榻褴褛旅店的权贵。
直到有人小心翼翼地敲了两次门,吴琛才清了清嗓子,却仍然没好气地命令:“进来。”
何清抱着木桶进门时,客人正翘着腿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除了那双对着他的鞋底,全身上下可谓纹丝不乱,一尘不染。
何清认不出名牌,但他家以前在老家镇上卖过布料,只一眼,就看出这一身的行头都不简单,更何况那他从未见过的泛着光的手表和袖扣。何清心头狠狠打了一个冷颤。
这是他上班第一天,服务的第一位客人,就是位气宇非凡的西装革履。
他听会所的姐姐说过,越是商人,越是吹毛求疵。何清还处在试用期,一旦收到投诉,只能从会所提供的宿舍楼卷铺盖走人。
出师不利。
何清拿出从前在最后半小时解数学压轴题的临危不乱,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出错。
幸好,客人很是疲乏的样子,一刻钟不到,很快昏睡过去。
背后的挂壁电视不断变换灯光,何清卖力地给客人揉着小腿,想着是不是该把音量调低,无奈腾不出手。
刚刚他要给客人脱鞋,被拒了。想帮客人挂围巾,客人已经站起来,自己在门后挂好。
何清看了眼那条带着硕大LOGO的浅灰羊绒围巾,再偷偷用余光去观察客人。
看模样,是个约莫三十不到的男人,连睡着都很严肃的样子,皱眉抱着手臂,高挺的鼻梁在脸侧落下一块阴影。外套解开两颗扣子,结实的胸膛在白色衬衣下微微起伏。英气俊朗,是经常去健身房的身材,何清暗暗地想。
就像他手里劲瘦的小腿,很紧实,经络却硬。应该是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严以律己,却紧绷得过了头,不曾想过放松。
何清的心稍稍松了下来,看来可以相安无事度过这九十分钟了。
“不好——!”
毫无征兆的,电视里一声凄厉的叫喊,两人同时被吓了一个激灵。
吴琛醒了,用力揉着眉心。何清诚惶诚恐,手上的动作不敢怠慢,无数条倒背如流的礼仪术语在脑中闪回。
“……我睡了多久?”
“四十分钟不到!”吴琛迅速回答。
客人还犯着懵,反应几秒,长长“哦”了一声。
何清忍不住瞟过去,确认几眼客人的脸色,才默默松下一口气。
手机反扣在茶几上,不用看,都知道里面有多少新推送的财务报表,吴琛宁愿百无聊赖看着电视。
《霸王别姬》,程蝶衣正泪眼婆娑跪下,这是这台许久未更新过系统的老旧数字电视唯一一部付过费的经典电影。
从小到大,吴琛感兴趣的文艺作品屈指可数,很快耷拉下眼皮,视线落在小技师低垂着的头顶。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肥大工作服下的节节可数的背脊,还有他坐直了身子时,领口露出来清瘦的锁骨。
吴琛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肆无忌惮地端详起这位小技师。
还挺俊。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清逸,像隔壁部门几个新来实习的女大学生,午休聚众花痴的日本明星那型。
只是看着年幼又孱弱,不知哪来这一手劲道十足的力气。步步到位,通体舒畅,仿佛打通脑后好几根阻塞已经的神经。刚开始按吴琛就在思索,只是没过多久,就被伺候得舒舒服服,一路梦到周庄。
“哪儿人?”
被点名的小技师愣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报出一个两个字的地名。
吴琛若有所思点点头,突然很想抽烟。想到是室内,他拿过手边的美式,吸了一大口带着融化冰水味的酸涩。他把杯子放下,不打算再喝第二口。
他脑中出现公司电梯里的慈善广告,里面破败的墙垣和坑洼的地面,镜头一转,被救助的孩子露出天真无邪的笑脸。
“那儿山挺美的。”
他感觉到脚底的力道缓了一刻,小技师第一回抬头,那双眼睛干净又漂亮,目光不偏不倚向他投来。
“您……您去过呀。”
“没有,听说过。”
吴琛确实听说过。
两年前,他去喝大学室友孩子的满月酒,室友醉得眼下红成一片,拍了拍他的肩,说这些年就他混得最好,他们几个都羡慕他的幸福美满。
吴琛端着酒杯,没什么情绪地扯了下嘴角,回说瞎说什么呢,你儿子也挺可爱的。
室友笑而不语,深红却从脖子漫到眼角。
那天晚上,吴琛才知道,室友为了单位仅有的一个晋升名额,主动申请去为时两年的支援工作,下个月就出发,正好错过孩子最稚嫩的成长期。
室友掏出手机,在搜索引擎上打了两个字,自嘲道,是个地图上都没有署名的小地方,随后给吴琛一张张翻着那里的实景照片。比想象中还糟,唯一差强人意的景色,只有一片葳蕤的山脉。
回到桌边,吴琛把杯中红酒一饮而尽。
那天晚上他想了很多。大学男生宿舍胡闹的日子,爆肝复习的考试周,成片被抛上蓝天的学士帽,白纱和黑色礼车,伴随着笑声的婴儿啼哭。
再之后的日子,却像所有颜色都融在一起的油画,趋同成模糊的一团。
眼前,小技师看上去还是在上学的年纪,皮白肉细,不像室友偶尔在朋友圈分享的灰头土脸的看店童工的模样。应该是从小像颗糖似的被捧在手心,却因为什么,现在必须吃苦。
像是冰块融化在咖啡里,吴琛的思绪,也逐渐浸没回那晚醉酒的心情。
为了生活,有人甘之如饴前往的地方,却有人拼命想要逃离。就像天生趋光的飞蛾,义无反顾扑往一个又一个的火炉。吴琛的人生远不止乏善可陈,甚至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就站在了一个被所有人羡仰的位置。但应该很少有人会相信,那一晚,吴琛是真的也想成为一只微不足道的飞蛾。
“先生,结束了。”
“嗯。”
何清低头整理好东西,抱起盛着满满温水的木桶站起来,忽然一阵低血糖,四肢乏力,眼看那一滚水就要洒出来。
“诶——”
吴琛眼疾手快拉住他的胳膊,紧紧握着,只觉得那么细,一只手掌就能圈住。
满分服务差点功亏一篑,何清惊魂未定,还在后怕里,那句感谢被彻底噎住。
“你到底多大啊。”吴琛似笑非笑,揶揄一句:“不会没成年吧?”
何清抿着嘴,抬头去看他那双眼睛。
此刻,两人身后的屏幕正在滚动字幕,借着一派暗黑的光线,何清如此堂而皇之地看进他眼里,只觉得客人越发好看,眉眼越发深邃,内心露出一阵卑怯。
“……十九。”
低下头,可又抬眼,补充一句:“成年了,合法的。”
吴琛笑了。
他放开手,走到墙边把灯打开,突如其来的光明微微刺痛两人的双眼。他觉得挺有意思,按着他的商业逻辑,都猜得到这种服务后会自荐打赏,一看就是新手,全程战战兢兢的,尽职尽责完只想赶快溜之大吉。
吴琛很少和人闲聊,投其所好的服务人员尤是。但不知道想到什么,大概小技师的眼神让他想起慈善广告里,心无城府的山区孩童。和所有扑火的飞蛾都不一样,像只为自己照亮的萤火虫。他竟倚在墙边,插着口袋,径直看向何清:
“将来什么打算?”
闻言,何清“啊”了一声,仿佛躲在角落的学生,被想到会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
他看向怀里一汪逐渐冷却的水,映出自己的波动着扭曲的脸庞。
“以前就想好好上学。”
又毫无芥蒂地笑了笑,表情幸福,仿佛抱着的是一捧鲜花,或是一袋糖。他说:“现在就想保住工作,给客人按一辈子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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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何:人生第一位客人是个帅哥还没有脚臭,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