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提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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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飞机降落在荒远的山地。
灯火通明却寂寥无人的机场大厅里,吴琛没带任何一件行李。落地以后的第一件事,仍然是拿出手机打电话。吴琛疾步往外走着,直到电话里毫无感情的机械音结束,才把手机塞回风衣口袋。
这儿比沿海湿冷更甚,持续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司机已经打着哈欠等在路边,见吴琛一人走出来,气宇非凡的模样,立刻了然是雇主,跳下车,热情地招呼起来。
这辆小面包车,已经是秘书能在当地租到的最好的车。直达这里的航班很少,吴琛转了一次机,遇上雨雪天气,延误了几小时,才终于到达目的地。
离开机场不久,进入公路前,司机乐呵呵地搭话:“老板,您是来谈生意的吧。”
车窗上的雨滴不停地汇聚在一起,又被不停地冲散,吴琛缄默着,捏着口袋里的手机,“不是。”
司机熟稔地打着方向盘,简陋的小车灵活地行驶在崎岖的道路。他“嘿”了声,显然是不信,这一身商务精英的打扮,难不成还是特地下乡来旅游的。继续道:“您看上我们这儿哪块地啊,我都熟,帮您去说个价。”
山路漫漫,司机自以为这下正中下怀,可以打通话题了。谁知,吴琛按下些车窗,让冰凉的雨丝飘了进来,明显一副无意闲谈的样子。司机干笑几声,识趣地打算闭嘴,却听吴琛开口了,语气认真笃定:
“我是来提亲的。”
镇上的老房子大同小异,山脚下,坐落着较为低矮的一间。雨快停了,屋檐下的一窝麻雀脆嫩地叫着。
厕所里,何清抱腿蜷在马桶上,眼神空洞。明明已经睡了一整天,却没有半分清醒。
敲门声打破了这份混沌,“清清啊,是不是哪里难受啊,要不要找王伯来看看?”
王伯是他们的邻居,也是镇上的退休医生。何清摇摇头,低低地应声:“我没事。”
外头一声无奈的叹息,“那就洗个热水澡,赶紧出来吃晚饭。啊,清清。”
何清点点头,低头扣着自己的手指,声色更淡:“嗯。知道了,爷爷。”
听着担心的蹒跚的脚步慢慢消失,何清鼻子一酸,把头深深埋进了手臂。
何清是昨天深夜到家的。一路上只有暗黄路灯下的小飞虫,行尸走肉拖着行李,却远远看见屋子里亮着灯。何清第一反应是贼。可他那时顾不上害怕,竟抱着破釜沉舟的念头,直接开了门。
于是和闻声探门的爷爷面面相觑。
何清瞠目结舌,想说话,却几次都开不了口。逐渐模糊的视线里,爷爷在声声唤他。万般情绪溃堤,何清哭着嘶哑了声“爷爷”,扑进了爷爷瘦弱的怀里。爷爷以为他只是喜极而泣,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嘴里说着“哎哟哎哟,没事了”,手上粗粝而沉重地捋着小孙子的后背。
原来,前一阵爷爷身体好转,医生同意出院。回家以后,爷爷想着稳定下来再联系小孙子,叫何清回来。谁想,打过去的时候,手机却一直处在关机状态。爷爷越发着急,本都打算明早进城了,何清却直接出现在了家门口。
回到家,身和心全部落地。详细确认完爷爷的身体状况,何清松心几分,却又抱着爷爷哭到脱力。爷爷懵了,一个劲儿问怎么了。何清摇摇头,说自己好疼。爷爷关心道哪里,何清却讲不出。后来他去了房间,闷在被子里,一直睡到第二天傍晚。
浴室里,雾气缭绕,何清把自己淋在热水下。
他想把自己彻底洗干净,洗掉身上暧昧的痕迹,洗掉缠绵悱恻的回忆,洗掉最肮脏的第三者的身份。恨不得退掉一层皮,重回还没离开小镇的那个自己。山脚的一切就是他的人生,没见过好的,就没那么想了。
可是,他一闭上眼,搓揉的就变成吴琛的手掌,爱抚到他身体的每一寸。裹挟着他的温水是吴琛的怀抱,不断落下的水珠温柔地细吻他的脸颊。他越想洗掉,他的身和心就越需要且渴望吴琛。
何清眼眶刺痛,喉咙发紧。他像一个溺水之人,在水里哭了起来。他从小就被夸从聪明,却被吴琛轻易变成一个只会昏沉和流眼泪的笨蛋。哭完了,他就是一个空空荡荡的玻璃瓶,轻浅易碎。
关了水,何清告诉自己,他只是心甘情愿做了场梦。梦里一切都是美的,残忍的只是梦醒。
见小孙子从厕所出来,爷爷看了过来。
何清去盛了两碗热饭,在桌边坐下,一碗满的给爷爷。垂着头,哑着嗓子:“爷爷,洗完了,我们吃饭吧。”
爷爷不动,他也不吃。最后爷爷叹了口气,喝了口汤,何清才也木讷地拿起筷子。
“清清,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何清嚼着白饭,盯着桌面上的裂缝,“我找了份工作,做足疗的,又辞掉了。”
爷爷看着他水肿成桃子的双眼,沉声道:“那为什么辞职?”
何清不说话。
“为什么关机呢?”
何清缓缓放下碗,眼睛似乎又红了些。
爷爷心里不是滋味,抬手摸着小孙子半干的湿发,“好,爷爷不问。我们清清把饭吃饱。”
何清把双手搁到桌子下面,把泪水全部忍了回去,才涩涩地开口:“爷爷,对不起。”
他这个小孙子,从小没爹没娘,生得瘦弱白净,镇上人都说他不是干活的料。爷爷每次都背着手,笑着哼一声,我们清清比你们都脑子灵活,是要读书的。可现在,他从小捧在手心的小孩,离了学校去干活,还受了委屈。他这个做爷爷的,比谁都可惜,也比谁都心疼。
“傻孩子。”何清回家,他早起去买了条清江鱼红焖。老爷子夹了大块鱼肉到何清碗里,紧握住孙子的手,“哭什么,活着就是最好的事。咱俩就是再上街卖布,也饿不死。”
何清吸着鼻子,重重点头,说“嗯”。锅里还有很多,何清却夹了一半自己碗中的鱼肉给爷爷。
两人吃着饭,气氛缓和一些,简单地闲聊起来。明月当空,融暖的灯光下,仿佛重回往日只有爷孙俩的朴实却快乐的日子。何清脸上也逐渐露出淡淡笑意,他想,从现在开始,他只是何清,在小山脚下土生土长的何清,从没在瑰丽海港遇到过吴琛的何清。
吃完饭,一阵低低的敲门声,两人同时看了过去。
何清简单收拾好碗筷,留下一句“我去看看”,起身去开门。
木门吱呀一声,门外的人很高,卡其色风衣已被雨水浸成深色,一身风尘仆仆的舟车劳顿,俊朗的五官却没有因此变得黯淡。见到他,眼里露出几分欣然。
何清傻了,忘了关门,直直往后退了一步。
吴琛本能地伸出手,却被已然走到跟前的爷爷挡住,“哟,怎么淋成这样,先进来先进来。”
见状,吴琛一愣,看着老人的轮廓,心中想着八九不离十,走进屋里,认真道:“爷爷,我是来找和何清的。”
何清偏过视线,冷淡道:“你别瞎叫。”
老人看了看两人,戳戳何清的胳膊,“清清,你认识他?”
何清眼神一闪,他不会撒谎,悻悻地点头。
老人长长“哦”一声,清了清嗓子,意味深长道:“那就,先坐下吧。”
三人围着一桌残羹冷炙。
何清盯着空碗,吴琛盯着何清。爷爷呢,目光复杂地观察着两人的气氛。
最后是爷爷先开口:“你和我们清清是什么关系?”
何清还没能适应眼前的状况,闻言,身形一顿,心虚地紧张起来。
身旁,吴琛轻咳一声,仿佛在叫他安心,从容道:“我是何清会所的老板。”
何清:“……”
老爷子眯起眼,了然地点头,心想说这人的样貌,看着也不像普通人家。语气却一点没客气,如同在盘问嫌疑犯:“那我孙子为什么辞职,你大晚上的追过来又是做什么?”
何清战战兢兢的,忍不住去偷看吴琛。只见他垂着眼,不知是打算摊牌,还是在酝酿情绪扯谎。
“是我的问题,我在工作上造成了一个重大失误,连累到了何清,害他被人误会。责任和问题都归咎于我,何清没有任何一点错误。是我的侥幸和欺瞒造成他的蒙蔽,我很后悔这一切让我失去他,他走了以后我什么都做不了。”
“何清是我见过最好的……技师,我来这里,是想要重金聘请他回去,什么代价都可以,他一天不答应,我就在这里等一天。还有……”
何清手指细细颤抖着,被他这套深情款款,仿佛他是会所不可多得人才的说辞,弄得一会儿羞耻,一会儿惊慌,生怕他说错什么。还有心底的,他不承认且无法控制的一丝涟漪的动容。
“何清,我想和你完整地说一句。”
吴琛嗓音沙哑,像是在心里,把这句话喊过无数遍:“对不起。”
何清眼前变得模糊,情绪的浪潮再次出闸泄洪。他觉得自己很没出息,他艰辛高筑的壁垒,被吴琛的一句道歉就随随便便击垮。余光里,吴琛似乎想要伸手帮他擦泪,何清咬着牙,正要开口,面前有什么一闪而过。
啪——!
爷爷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筷子抽在吴琛手背上。
吴琛没躲没闪,紧蹙了一下眉头。只见爷爷拿过墙上的鸡毛掸子,又要冲过去,何清想都没想,起身拦在吴琛面前。
“爷爷!”
别人家的鸡毛掸子的都是打孩子用的,何清太乖,从没挨过打,何家的鸡毛掸子便是专门用作扫灰,数十年如一日的牢固,抽起人来肯定要命。
吴琛一怔,高大的身躯往何清面前一站,护着他,低低说了句“没事”。
爷爷简直莫名其妙,趁两人眼波流转的松懈间隙,又狠狠往吴琛腰间抽了一记。却见小孙子叫了一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抱过去挡,老爷子叉着腰喘气,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下何清的脑袋:“帮什么帮,你忘了自己这两天哭成什么样啦……缺心眼!”
何清完全忘记自己双手环抱在吴琛腰间,眼中带泪,求饶地嘟囔着:“爷爷……”
吴琛沉着神色,不动声色侧过身,留给老人一个任打任骂的宽厚身躯,摸着何清后脑的头发,一遍遍轻声说着“没关系”。
老爷子一头雾水,现在演的是哪出?
两人旁若无人地依偎着,吴琛仿佛护崽的雄鹰,而他气势汹汹地抄着家伙,倒像一个棒打鸳鸯的恶人。
吴琛:“爷爷,抱歉……”
“爷什么爷,我可没你这种孙子!”老爷子长吁一口气,拿着鸡毛掸子往门口一指,狠狠瞪着他:“还重金,重金能买回我孙子的开心?你真这么在乎他,能把他糟蹋成这样?什么破会所,不回也罢!”
“您说得对,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何清。”吴琛一脸凛然,“您想让我怎么补偿都可以,我都愿意做。但何清不回去我也不会走。一周我等,一年我也等,我就在这里等他回心转意。”
老爷子讥笑道:“呵呵,我现在就把你打走!”
眼见两人气势不减,何清急中生智,横亘到两人中间,小鹰似的张开手臂护住吴琛,支支吾吾道:“爷爷,我不走……你叫他走吧,再晚就没班车了……”
何清不清楚吴琛订的哪家旅馆,或是有没有订,但他们家位于镇上较偏的角落,哪怕到最差的招待所,也得坐街口的班车才到。临近深夜,末班车马上就要走了。
“我不走。”吴琛说。
何清不敢置信地看他,吴琛满不在意:“我只订了过来的机票。”
何清:“……”
何清垂下手臂,抬眸,哀求似的望着爷爷。
外头寒风呼啸而过,此刻要走,要么露宿街头,要么步行十多公里去住店。老爷子摇了摇头,重重哼一声,“明早就滚。”
何家很小,只有一件卧房,两个人住足矣。
房间里是一张单人床。小时候,都是爷爷让何清睡床。长大了,何清反复强调自己在发育,得睡硬点骨头才能长好,借此长期占据地铺。
爷爷把床叠厚实,拍了拍,又从床下拿出几条毯子,随便铺开在地上。刚想告诫吴琛,他孙子得睡床,只见吴琛已经自觉认领了地铺,挑了条最厚的盖在床上,随后客客气气地向他道谢。
又是个缺心眼,老爷子心道。
走到门边,爷爷让何清别送了,就这么几步路,早点回去睡觉。
想到什么,老爷子一脸严肃,“你们这个吴老板,私生活是不是很不检点。”
何清眼神飘忽,含糊道:“我不知道……”
老爷子冷笑道:“你看他脖子上,这天可没蚊子!”
何清一脸疑惑,仔细想着,忽然意识到缘由,耳廓一红。半晌,强行把乱七八糟的思绪拉回来,发自内心地愧疚道:“爷爷,委屈你了。”
爷爷欲说还休地看他一眼,“你别委屈自己就行。”
何清低下头,半晌,又抬起来,“您在王伯家也早点睡。”
“嗯。”
“别打牌唠嗑到太晚。”
老爷子太久没回家住,确实迫不及待和老哥俩吹牛,被看穿心事,心虚地点头道:“……嗯。”
“也别喝酒抽烟,”何清记仇地看过去,小声道:“您这身子就是抽烟抽坏的。”
啧一声,老爷子戳了下小孙子的额头,恼羞成怒溜出了门。
何清一秒不回来,吴琛就多一秒的煎熬。
得知何清走后,他仿佛一台待机的电脑。一路飙车回家,却发现家里连残羹冷炙都没有。厨具被洗得干干净净,垃圾桶里空空如也,甚至没有他们来不及吃的那顿鸡蛋面。吴琛站在厨房门口,想象着何清把面倒掉,拖着原封不动的行李箱离开的样子,才意识到何清真的已经走了。
他手上提着一个蛋糕,是他第一次随手送何清的那个牌子的,何清最喜欢的玫瑰荔枝口味。把他蛋糕塞进冰箱,和所有原本准备今天一起做乔迁宴的食材一起。吴琛觉得自己和它们一样,没有这个家的主人,就只有腐烂后被丢弃的命运。
他迅速拿了些东西,在去机场的路上,吩咐秘书立刻用尽一切办法去安排过去的一切事宜。
落地后的面包车上,司机问起他具体地名,吴琛才想起,何清只和他提过镇子的名字,还有一句,上学要走很久。于是他挨家挨户地问,不敢错漏一间,直到晚上,才敲到正确的那扇门。
那一刻,有如光束照进黑暗,所有的苦痛都拨云见日。
门被推开,何清很短暂地看了边上罚站似的吴琛一眼,随后,默不作声地关上门。
何清转过身,却骤然被拥住,后脑在撞上墙面前已经被牢牢抱住。
何清晕眩得无法思考更多,只感觉到自己被压在墙上,而吴琛带着蛮横的力道,强势地吻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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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何:城会玩
老吴:喜提乡村爱情副本
爷爷:打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会所老板:你看这个锅它又大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