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人能拥有永生?
-----正文-----
【老沙】
老沙摇到了X号。
仓库里的其他人嫉妒得发狂,但是没有办法,X号是老沙摇到的,上面还写着他的大名。
渡成一直在劝老沙不要这么得瑟,最近别人丢在他俩门外的垃圾已经快把楼梯口给堵死了,但是老沙不同意,老沙说:“我一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事,一辈子!”
他把最后三个字咬得特别重,就好像这一辈子是他生命的宿敌。
老沙一口气干了半瓶白酒,从房间晃晃悠悠地走出来,啪一声把植入芯片砸到墙上,将一旁的破塑料凳子一脚踹翻,而后坐在地板上抹了一把嘴,用缺一半的手指把药片费力抠出来。
渡成想去扶他,被老沙一把推开:“渡成,你知不知道,你他妈的就是个傻逼!”
他口齿不清地说着一些胡话,他说:“你不要想着插队,生活这玩意儿本来就只会越来越操蛋。”
“你不要想着变好,你也不要想着改变,烂的人就是会再烂!再臭!”
“大成,你听我的,你一定要听我的。”老沙把药片直接嚼碎,些许粉末浮在黄牙上,像一个个米虫,“你要拿你那个没用过几次的几把对世界开上一炮,让这些人,不,让所有人,让他们跪下舔你的精液!”
老沙发表完他慷慨激昂但狗屁不通的演讲之后,就趴在成堆的易拉罐前,哼哼唧唧地唱着上世纪的不成调的曲子,摇头晃脑地翻了个身,嘴里还流出了些许白沫。渡成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把他用力抬到沙发上。
【生】
渡成对未来没有什么想法,他一向不喜欢把什么事情都列在能看得见的时间表上,反正也是混日子,多一天少一天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当然,他也看过老沙的X牌,虽然老沙藏得很好,但他还是看见了——趁着老沙洗澡的时候翻的他的袜子。那是一张和扑克牌差不多大小的卡片,上面有两个火柴人,火柴人的头上画了两个叉,看上去又有点像是一条鱼,一条只剩下半个脑袋的鱼。
他只看了它一秒就放回去了,但是这已经足够了,一秒钟已经足够他记住它的形状,它的线条,他可以在梦里画出它所有细节。
老沙先前虽然骂他傻逼,但他知道老沙其实是懂的,毕竟,他们这些人都把x牌当作救赎。
渡成用仅剩的一百块钱叫了台自动清理车,前几天收来的衣服还在干洗机里泡着,渡成本来想换上那件白色的衬衫,但转念一想,他知道自己向来不是一个那么有仪式感的人。于是,他环顾一圈,只是把墙上的日历表和显示屏都点了暂停,最后检查了一下散热片,便背上了包。
这个点大街上不会有人,他算得很好。
屏蔽仪只能扰乱低级智能机器人的判断,渡成以前从天眼系统上看过,从仓库到大门,他还需要自己躲过一个情绪传感器。
他扯紧了自己的包带,口中默念着那句万能咒语:努力生活会变好。
努力生活会变好。
努力生活会变好。
——去他妈的。
渡成觉得自己越发紧张起来,这一瞬间他突然有点后悔,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失败的后果——他实在不敢去想这个后果。
接他的人离这里不远,但他们没法进来,他们只能处理后面的事情,他们都在等他。
还有老沙。
对,老沙。
渡成呼出一口气,他和老沙一起过了十几年,也许他也能分到老沙的运气,不用太多,只要有百分之一就可以。
情绪传感器向他这边看过来,渡成掐着自己的手,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和平常一样。
“山脉有感觉吗?”
“没有。”
“河流是水吗?”
“是。”
“有什么是永恒的?”
“诗。”
“相爱的人会选择亲吻吗?”
“会。”
“第二个地狱是什么?”
“分娩。”
“书籍是什么?”
“纸。”
“什么是神话的船?”
“诺亚方舟。”
“多少人能拥有永生?”
“所有人。”
“死亡是人造的天堂吗?”
“不是。”
情绪传感器跳动了两下,渡成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自己可能迟疑了0.01秒。
“死亡是人造的天堂吗?”
“不是。”
红色的灯光似乎顿了几秒,在黄色与橙色之间变化了一下,渡成知道它在进行最后的评估,他盯着那双眼睛,盯着它最终转换成绿色。
“情绪正常,准允通过。”它说。
【二世界】
渡成没有用交通工具,他不敢关上屏蔽仪,以防被医疗系统察觉到自己不正常的心跳频率,在战战兢兢走过三个天使眼之后,他开始狂奔起来。
二世界没有烟尘,也没有垃圾和废水,渡成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钢铁丛林,自洁白的大理石板垂直而上,生长成严苛的傀儡城邦。
他跟着脑子里的地图拐了两个弯,在一个十字路口前停下脚步。
“DC?”
“是我。”
他被直接拉进了一个窄巷,从接头的人确认他身份到现在,前后不超过五秒钟。
渡成抬起头,那是个女孩子,看上去似乎没有成年,深绿色的头发,戴着顶棒球帽,穿了件黑色的皮衣外套,脖子上挂着根银链子。
“你真的看过X牌?”
她把渡成推到墙角,微仰起头凝视着他,一手撑在墙壁上,像是一个壁咚的姿势,渡成注意到她另一只手中拿着一个小型的测谎仪。
于是他点点头:“我看过。”
“那你跟我来吧。”测谎仪发出了一声震动,女孩干脆利落地一转身,“对了,我叫林澜,欢迎来到二世界。”
她打了个响指,路边放着的一个机械箱跟着发出两下滴滴声,变成了一辆车缓缓开了过来。林澜的车是亮金色的,两侧门上的显示屏做成了翅膀的形状,渡成和她并排坐在后座,车里没有放音乐,安静的有几分尴尬。
林澜倒似乎不太在意这些,她给渡成倒了一杯咖啡,自己拿了瓶可乐。
“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无色海总部。”林澜把座椅往后调了一点,“从这里过去大概要一个小时,我这车一直是系统标准的自动驾驶,你要调什么模式可以自便。”
“额,不用。”渡成喝了一口咖啡。
林澜翘起二郎腿,感叹了一句:“没想到今年我们这个区的X牌被三世界抽到了。”
“确实没想到,老沙运气好。”
渡成又喝了一口咖啡,心中思量着该怎么开口,林澜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不在乎地一点头:“哦,对了,之前不方便,你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可以问了。”
“不是,我……算了。”渡成卷着背包上的带子,说,“你们先前说无色海有屏蔽重生系统的技术,这是你们之前就研究过的,还是跟我联系之后才有的打算?”
“这个不属于我的工作范畴,到时候会有人跟你交接。”林澜皱了皱眉,“关于这个我了解得也不多,不过据我所知技术层面现在是基本攻克了。”
“那……”
林澜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想问的是,”渡成呼出一口气,“如果我们真的成功了,这张‘鬼牌’会给多少人?”
“哈。”林澜听了这话居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很好看,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更显得她像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她晃了晃杯中的可乐,不太稳重地跟渡成碰了一下,而后说:“你不觉得,就算是在死这件事上,人也是自私的吗?”
【前言撤回】
“别想七想八了,就你现在那脑子,想得出来个什么?”
老沙?
渡成迷迷糊糊地往一旁看去,只懵懂看出个人影,那个人影在他身边转着圈,踉踉跄跄的,似乎和那人一样,也带着经年未散的劣质酒气。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大成,从你来的那一天你就觉得自己才是最聪明的,你看不起三世界,你也看不起我们。”
“你是一世界过来的人,我知道,他们也知道,所以他们不想留你。”老沙絮絮叨叨,“但是我不怕事啊,我想找点事,我就想找点事。”
“你经历过黄金时代,于是你说我们是自作自受,可有谁不想好好活着呢?”
“这个世界上,大家都在宣扬积极向上,宣扬个人的成就和集体的荣誉,宣扬一切努力最终都会得到回报。”
“你看啊大成。”老沙喃喃道,也不知道到底是对着渡成说还是只想找个由头自我麻痹,“就连这个操蛋的仓库大点的地方,都有三分之一的人在鼓吹梦想,三分之一的人在追求未来,剩下三分之一的人在向往成功。”
“可是我们呢?大成,我们只想一事无成地度过一生。”
“你说我们有错吗?我们有错吗?”
【无色海】
渡成猛然惊醒,林澜在一边嚼着口香糖,吹出了一个淡粉色的泡泡。
“你醒了?正好,快到了。”她指着前面的一个大型建筑,那个建筑耸立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似乎是座巨大的塔,纯白的塔尖直指天空,高的一眼望不到头。
“这就是……无色海?”渡成喃喃道,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啊。”林澜一下就看穿了渡成的想法,“你不会以为我们会在那种见不得光的地下吧?”
“不是……只是没想到会这么……”
“招摇?”林澜挑眉,又吹破了一个泡泡。
渡成跟着林澜一路走进这个二世界第一黑道组织的总部,他看见了很多大型设备,不只是最基础的做毒品的那种流水线,还有一些军工武器和航空设备的模型。渡成突然想起老沙以前跟其他人扯皮时候说过的话,他说无色海这个大型销金窟的背后其实是零世界的人,当然,那时候并没有任何人相信,甚至连渡成都嗤之以鼻,毕竟,零世界的人除非吃饱了撑的才会来二世界这里玩过家家,但现在看到这个建筑,他心下也开始犹疑了,这真的是一个地下黑道组织该有的手笔吗?
他扯紧了自己的包带,也不敢再多想,林澜带着他进了电梯,一路升到了二十多层,在一个两边是各种泡在营养液里的嫁接动物走廊前停下。这个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平台,有一个男人正看着这边,一身黑色笔挺的西装,给人的感觉像是个博学多才的大学教授。
林澜拍了拍渡成的肩膀,示意他自己过去,而她自己则一副完成任务的表情,转身不带任何停留地走进了电梯。
渡成深吸一口气,在各种动物的注视下缓缓走过去。
“你就是渡成吧。”男人对他伸出手,彬彬有礼道,“我是X项目的副总工程师,我叫崔雁冰。”
“你好。”
崔雁冰伸手拉过一个显示屏,把电子笔递给他:“我需要你在这里画出X牌的牌面。”他顿了顿,又说,“只需要正面。”
那支笔用的是最新的脑内传感技术,渡成接过它,把它小心地和自己的个人终端连接上。
他看着眼前的画板,回想起那张只看了一秒钟的牌,回想起那两个火柴人,回想起火柴人的头,和那条只剩下半个脑袋的鱼,这期间崔雁冰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他画下整个牌面。
这个培养室里所有的动物都看着他。
渡成勾完最后一个弧度,把电子笔递还给崔雁冰。
“画好了?”
“画好了。”
崔雁冰打量了一下这幅画,而后移开目光,也没有再多确认的意思,而后他对渡成说:“谢谢,你可以走了。”
“我……啊?”渡成属实没想到这么快,不由透出几分茫然的神色。
“做好鬼牌后我们会叫人送给你一张,现在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事情,我可以安排人送你回三世界。”崔雁冰解释道。
“我,我有一个问题。”崔雁冰侧头,倒没有不耐烦,只是示意他说下去,渡成鼓起勇气直视这位副总工程师的眼睛,说,“我想知道,鬼牌会大量生产吗?”
崔雁冰笑了一声:“你使用鬼牌之后,这些和你都没有关系了,你还在意这个吗?”
“我没有说……”渡成想辩解几句,但是很快就知道这并没有意义。
“我们研制鬼牌,并不是完全为了它的商业价值,不过当然,我们也不是慈善家。”崔雁冰有条不紊解释道,“我们很感谢你为我们带来了它,所以,你要是想留在二世界,我可以找人给你安排工作和住所。”
崔雁冰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不准备自己使用鬼牌的话。”
智能调节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营养液反射的幽光映在脸上,似乎正要将一切生物融入黑暗,渡成知道这是主人对于来访者无声地催促,他们之间的谈话到这里应该要结束了,并且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
崔雁冰看着他,仍然挂着礼貌的笑容,但渡成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零世界会不会知道这件事?”
“零世界?”崔雁冰站在一个猿类生物的培养舱旁,把数值重新输入了一遍,回过头对渡成道,“他们或许已经知道了,但是这不要紧,我们有我们的办法。”
“那……”渡成有些犹豫,“我能再问个私人问题吗?”
崔雁冰有些惊讶,但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他此刻的耐心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位正在跟学生讲课题对大学教授,他点点头:“可以。”
“您会使用鬼牌吗?”
这时,培养舱内的人猿睁开了眼睛,凑到玻璃前无声地盯着两人,崔雁冰隔着玻璃抚摸着它,低声笑了笑。
“我是X项目的副工程师,也是无色海生物计划的总负责人,我需要承担起我的责任。而在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可以告诉你,是的,我会的。”崔雁冰看穿了他正在矛盾的一切,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渡成,不用太过介怀。”
“人类想放弃自己的生命并非毫无道理,我们都想体面地死去。”
名为001号的猿猴开始挥舞自己的双手,营养液瞬间褪去,它从液体中陡然跌落到空气,渡成最后回头看了它一眼,犹如看向一部残缺的进化史。
他缓缓走进了电梯。
【人类】
这是怎样的一个文明?
他们为出生沾沾自喜,却为自杀处以极刑。
【永生】
电梯一路下行,打开的时候,绿色头发的女孩靠在门口,往这边看了一眼。
“林澜?”渡成有些局促地说,“真巧啊。”
“我在等你。”林澜抛了一下手中的仿生球,漫不经心地说,“你想现在回去还是我带你去逛逛?”
“回去吧。”
林澜吹了声口哨,抬手打了个响指,电梯旁边缓缓开了一扇门,他又看到了那辆贴着金色翅膀的车。
“你原先应该不是三世界的人吧?”林澜翘起二郎腿,把座椅彻底调平。
“为什么这么说?”
“我接过很多三世界的原住民,你和他们不太一样。”
“嗯……我原先是一世界的。”
林澜这回有些惊讶:“怎么去三世界了?”
“家里出了变故。”渡成不愿意多谈这件事,所幸她也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打算。
他们过来的时候,天空还是白茫茫一片,现在却已近天黑,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连成一条张牙舞爪的巨蟒,又像是受过重污染的河流,沉默地向四周爬行着,吞吐出朦胧的雾气,最后死在黎明。
“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2397年。”
“哦,黄金时代啊。”林澜伸了个懒腰,“那时候怎么样?”
“那时候……”渡成顿了顿,轻声道,“那时候人们控制不了自己的出生,但还是可以控制死亡。”
“不过很快,信息大爆炸之后,重生系统诞生了,大家都可以不用死。”渡成看向窗外,各色灯光倒映在眼中,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他把手贴在玻璃上,话语中没有太大情绪起伏。
“他们开了个全民投票,关于重生系统的使用问题,结果当然是通过了,而且以三世界的通过率最高。”渡成说,“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在人类战胜死亡后的第一个新纪元,社会的自杀率持续升高,高得可怕,被救回来的人不再感激生命,也不再敬畏生命。”
“直到零世界推出了新立法。”林澜接上了他的话,“妊娠被限于零世界,一二三世界不再允许死亡,取而代之的是每年固定数量的X牌。”林澜话锋一转,“你有去排号吗?”
“没排上。”渡成自嘲地笑了一声,“三世界的排号要满二十年的居住条件,我没法插队,你呢,有去排吗?”
“也是没达到条件,能达到早去排了,毕竟,我这一代的人,有谁不想死呢?”
“是啊。”
林澜出神地盯着车顶,而后闭上了眼睛。他们没有再交谈。
金色翅膀的跑车在钢铁森林里飞驰,飞向另一个装满垃圾的世界。
这个永生的世界。
【劣酒】
“我们会再联系你。”
“好的。”
“再见。”
“再见。”
林澜冲他笑了笑,而后挥了挥手,走得同样干脆利落。
还是过来时候的那个十字路口,渡成关闭了屏蔽仪,向二三世界交接的情绪传感器走去。从三世界过来的通道口有零星几个人在排队,但二世界过去的出口只有他一个。
红色的电子眼扫描着他的瞳孔,器械地重复着和之前一样的问题。
“山脉有感觉吗?”
“没有。”
“河流是水吗?”
“是。”
“有什么是永恒的?”
“诗。”
“相爱的人会选择亲吻吗?”
“会。”
“第二个地狱是什么?”
“分娩。”
“书籍是什么?”
“纸。”
“什么是神话的船?”
“诺亚方舟。”
“多少人能拥有永生?”
“所有人。”
“死亡是人造的天堂吗?”
“是。”
渡成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便转过了身,他并不想看情绪传感器到底变成了什么颜色。
回到家里时,衣服还在干洗机里泡着,自动清理机还没来打扫楼道的垃圾,日历表和显示屏维持着静止的模样,暖气片还在散发着热气,老沙躺在沙发上,全身已经僵硬了。
渡成走过去,拿起他的酒,喝了一大口。
-Fin-
2020.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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