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网中人想，人族的时间走得太快了，快到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忘记他。

一方死亡预警。但整体并不算是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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戮世摩罗的垂暮，让整个魔世笼罩在一种低颓的气压里。戮世摩罗躺在王宫柔软的的毛毯上，他的心跳比往日任何一个时刻都慢，那颗不争气的心脏与他自己一样，成了夕阳中徒步的老人。

还没到他死的时候。

他身上唯一没有变老的器官，就是那一双眼。两只清亮的眼无视掉床前跌跪的群臣，他望着床幔、望着远处宫殿的门槛。他在等人，对，他在等人。

将军从边关赶回，满身肃杀的风在踏入宫门时仓皇散去，他向戮世摩罗行礼，就像他们年轻的时候那样。

策君——现如今已是策相的公子开明扬手挥退殿宇内其他人，自己也随之离开，内室剩下魔世亘古未有的人族帝王与手握镇界兵权的妖神将。两双眼的交接如同利刃碰撞，一如他们初识的时候。

“听说你快死了。”

“是，我快死了。”戮世摩罗回答他，声音又慢又坦荡，好像自己的死像早晨喝的那盏茶、睡前吃的那碗汤一样平淡。网中人捏紧了拳头。戮世摩罗盯着将军看，他想：网中人一定又被自己气得咬牙切齿，说不定那面具后面还红了眼圈呢。

“我说你啊……是不是舍不得了？”

这一次，他的将军没有否认。

“啊……可我是人，人总要死的。我这辈子过得并不容易，本来也不愿长生的。妖神将，你可别为我哭鼻子。”

网中人几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坐在他的床边。

“喂，你说点什么吧，不能到死的这一天，还是我说的话比你多，这辈子总是这样，这不公平。”

对方沉默了片刻，问他：“想听什么？”

戮世摩罗的眼睛亮了亮，显然没想到网中人真的搭了他的茬，他想了想，伸手摘下了网中人的面具。他望着对方的双眼：“我快死了，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哦——除了跟我讨鬼玺之外。”

他没心情跟戮世摩罗开玩笑，也搞不清楚戮世摩罗怎么到了这一刻还在开玩笑。在他眼里，人族总是脆弱、渺小、顺从，而戮世摩罗却是其中一个不曾被网中人见识过的异类。直到最后，魔世最有天分的说书人也很难说清戮世摩罗的本性——是人？是魔？是妖？是佛？网中人也讲不清，只知此人独一无二。既然独一无二，便不容失去。

于是网中人回答了戮世摩罗的问题：“你的来世，我会去找。”

戮世摩罗听他这样讲，苍白又平静的脸上蔓延出一丝好奇，他问：“找到之后呢？”

网中人道：“打一顿，带他回来。”

“我这可怜的来世……带他回来之后做什么？”

“做王。”由我拥他做王，凭我手中兵权，凭我无尽寿命，拥他做王。

网中人的眼神不容置喙，戮世摩罗看着他，忍不住笑了。

他伸出手去握网中人的手，那双人族的手已经苍老了，网中人的手却一如当年的有力，两只手、十只手指，纠缠紧握在一起。

这样的交握长达一刻钟，他的掌心渗出汗水，网中人也同他一样。他的眼睛与网中人漫长地对视，这种漫长让他的内心深处翻涌出一种不曾见过的感觉，这种感觉又酸又苦，类似于悲伤，却比悲伤更有实感，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不能再见到他了。

这种感觉该叫什么呢？不如就叫他“舍不得”吧。

在那短暂又漫长的一刻钟里，他看到了生命流逝的线条，看到了他这一生一个又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看到了与网中人相遇后的光阴里，多少史官都不曾听说的故事。

他想，他早该死了，早在没成年的时候就死过了多少回，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为生死悲伤了。可是，当他握住网中人的手的时候，他才明白，人啊，一旦有了舍不得，就要学会难过了。

他摇了摇头，一刻钟的难过就够奢侈了，得打起精神来，他拖着老旧的残躯撑到现在，正是因为他还有没讲完的话必须要对眼前人说，他将难过强行塞回老旧的心脏里，堪堪找回他原本的平静。

他没时间了，他要快点说完。

戮世摩罗道：“妖神将，接王遗诏。”

网中人听见那句话的时候，忽然觉得浑身上下所有的器官都顿了一顿，颅腔中奔涌出不可抑止的情绪，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单膝跪地，看向戮世摩罗。

“臣奉诏。”他说。

一道光照进幽深的宫殿，戮世摩罗分不清那是真是幻，魔世哪里会有日光，他看向光的深处，往事终于都被时间冲散了，那些故人，为他而生为他而死的故人、他深爱过也憎恨过的故人、萍水相逢的故人、护他周全的故人、死于他算计的故人，终究都化作阳光尽头的一道影子，散尽了。

接下来，该换他，走到那道阳光里了。

戮世摩罗清了清喉咙，含笑看向网中人，说出口的话缓慢又沙哑。

“网中人，在你漫长的生命里，我的存在短暂的像一场梦，但我仍然要你记住我，我要你把我的名字刻进你的骨头，我要你找到我，找到我的来生，找到我的轮回，然后告诉我。”

“你仍然像最初那样，义无反顾地爱着我。”

人族的性命这样短，却也足够他拥有痛苦的过往、辉煌的权力、坦荡的终老。他的一生，“求不得”与得偿所愿的东西同样多，只是到了老去的时候，那些痴妄的、少年时便该知道求不来的梦他早已不愿再想，于是他的遗憾越来越少。

到了最后，他舍不得的，只剩下他们身后辽远的疆土、诚恳的子民、还未来得及收拾好的千里江山，与从少年到老去始终爱着的，眼前的人。

他叹了口气，他说完了，他终于可以放心地闭上疲惫的双眼，沉沉地睡去了。剩下的，是他一个人的路了。他要走进那道阳光里，留下永恒的不舍与爱，继续一个人走下去。

那时，网中人又去握戮世摩罗的指尖，随后掌心越捏越紧，越捏越紧。

网中人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情绪的浓烈远远超过了他过往体验的所有感情，逼近他所能接受的极限。从前，他总是觉得时间太漫长了，他在不停地忘记：忘记重要的人、忘记重要的事。只要能忘记，过去的事就不会让他体验到痛苦。

可是，网中人想，人族的时间走得太快了，快到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忘记他。

“我答应你。”他说。

就像当年答应他一起溜去妖界摘一朵会讲话的花、溜去中原找一碗浇了卤的面，无关沙场上那位所向披靡的将军，也无关九界闻之色变的人族魔王，只是网中人答应了他的戮世摩罗，再不关其他人的事。

网中人放开了他的手，沉默地按住了自己的心口——这里很疼，他想。

门外的西风又吹进来了，将军趁着西风站起身，一步一顿，向门外走去。他要去完成自己许给戮世摩罗的承诺了。

“臭小子，下辈子……活久点。”

他留下最后的一句话，自此再也不曾回过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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