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情侣惨隔两个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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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已是傍晚。张皓明环顾四周,又再环顾一遍。屋子的摆设没有任何变动,但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和手上绑着止血的全新布带也都变得泛黄老旧,松松垮垮耷拉在他身上。所有东西就像是在一阵雾散去的时间里被匆匆拉过了数十年的光阴,只有他尚未愈合的伤口和胸口不再发烫的瓷瓶仍提示着他刚才发生一切的真实性。
刘病已、燕行、甚至是在床头酣然熟睡的小公主都不知为何消失不见,被落单的恐惧涌上心头,张皓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试图找出任何能够透露他现在所处时间点的线索,但是这间屋子像是已经被封了很长时间,所有痕迹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时他想起被许平君拽下来的挂帘玉钩,赶紧借了窗前漏进的余光去瞧,发现那原先挂了玉钩的位置空空荡荡,只留有一个缺口。
所以是本始三年以后的时间点。张皓明默默在心里记下一笔,然后试着推了推房门,发现门已经被从外面锁住了。
这时候纵使拿了一把能开遍世界所有门的钥匙也是徒劳,他又饿又累,按照现实的时间来算他起码在这里已经耗了两天的时间,该做的任务没有一点进展就不说了,连他男朋友也不知道被这个女巫变到了哪个时空去,唯一的线索就是她留下那句“起点再会”。
就好像他理所当然应该知道这个所谓“起点”在哪里似的。
张皓明暴躁地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最后决定无论如何先走出这个房间再说,不管“起点”在哪里,一定离未央宫那个是非之地不会太远。
有了目标就有了动力,他找了一扇看起来年久失修的窗,用手掰开一条缝,又找了根灰尘掸伸进那条细缝之中,硬生生把窗户撬开了一人可过的口子,然后翻了出去。让他意外的是,当他跳出去之后,落入眼帘的竟不是他预想中的长定宫外殿,而一个在他看起来异常熟悉的寻常院落。他以为自己花了眼,立刻回头去看刚刚脱身的房间,只见里面的装饰已经完全变了样,乱七八糟的木制家具堆了一地,俨然一间废置的杂物房,哪还有半点皇家度假行宫的样子。
“搞什么鬼,哈尔的移动城堡吗?”张皓明嘟哝了一句,掸掸自己身上的灰,转而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他现在已经实在没有心力去在意这些违反物理常识的怪象,只想赶紧搞清楚自己身处的时空然后找回刘病已。
正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个拎着灯笼行色匆匆的人,他仔细看了看,确认这个人不是自己的昔日亲朋旧友之后,鼓起勇气借着夜色掩护走了上去。谁能想到,他才刚刚起了一句“敢问兄台……”,那人就像认出他似的,吓得竟然连灯笼都脱手扔在一旁,匆匆忙忙就跪在了地上。
“小人有眼无珠,不知阳都侯大人来访,冲撞了大人,万望恕罪。”
张皓明捡起灯笼一看,惨黄的灯笼罩上面赫然写了个大写的“张”字,旁边还落款一行小字——神爵三年富平侯府。他一摸手里的灯笼,发觉这还是全新的壳,心里暗暗一惊,看来这次不仅穿越到了二哥家的府邸,似乎还不幸穿越到了自己前世逝世那一年。
“尊驾认错人了,在下不是阳都侯,只是张府一个远房亲戚,傍晚才到的长安,见前头没人守着便自作主张进来了,实在抱歉。”张皓明捡起灯笼,决心从小厮口中套出一些消息,“敢问尊驾,阳都侯可在府上?”
“原来如此,公子与阳都侯相貌有八分相似,叫人一时看差了。”那小厮擦擦汗站起来,语气顿时放松了许多,“尊驾不敢当,家仆而已。阳都侯今日早前来过一回,现已回自己府上去了,公子若要寻,怕是得上阳都侯府去了。”
“哦……是这样。”听到自己的二重身不在,张皓明松了口气,装模作样点点头,开始迅速在脑海中搜索神爵三年他拜访富平侯府的前世记忆。他和他二哥私下来往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有逢年过节或是有公事在身才会约到府中一聚。思前想后这一年里也只有在他二哥生辰前一天,他曾临时起意携着礼物前来拜访过一次,只是那一次他二哥恰巧在外面办事,他们就这样错过了。谁能想到第二天他就在酒宴上毫无预兆地吐血而亡,连礼物都没机会能送出去。
我在我死去的前一夜。张皓明在心里默默记上第二笔。
“公子?”那小厮看他发愣许久,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可需要小人替公子去通报富平侯大人一声?”
“啊……不用。”张皓明望了一眼此刻仍点着灯火的主房,“我自己去就好,多谢。”
***
比起张皓明而言,被扔到了元康三年的刘病已更早地搞清楚了他所处的时空。
原因十分简单,当他用同样暴力的方式撬开窗户翻出去的时候,他走进的不是张家的宅门院落,而是建平侯杜延年的旧宅。他第一个遇到的人也不是随机的路人,而是他的童年好友杜佗。
杜佗是杜延年的儿子,当年杜家因为霍氏谋反一案辗转受了牵连,杜佗为父求情而不能得,在大殿中央愤然与刘病已绝交断义,从此两个人只做以文书来往的普通君臣,再也没有过明面上的交集。如今在这样的情况下骤然碰面,对双方的冲击可见一斑。
所幸刘病已是个随机应变能力极强的人,在杜佗将自己眼珠子瞪出来之前,他已经迅速摆起了皇帝架子。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刚刚穿了身宦官衣服从人家窗户里翻出来,将手往身后一背,仰首就说道:“与杜卿一别,该有许久了罢。”
他问这话之前就已经有了一番考量,刚才匆匆观察之下他已经确定眼前这个杜佗起码已经过了二十五岁,也就是说站在他面前这位应该是和他绝交之后的杜佗,只要他问出他们上次见面的相隔年份,就可以大致推算出现在他被扔到了哪个时间点。
杜佗被他这么端着架子一压,果然也不好再发作,只得先老老实实回了一句:“是三年有余了。”
元康三年?刘病已暗自皱了皱眉,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丢到这个时间点。从他来到这里以后就再也没见到阿明的影子,阿明一定不会无缘无故抛下他,如果他找不到阿明,那就表示阿明从一开始就没有和他来到一个地方。
“陛下私服驾幸鄙宅,怎么也不着人通报一声,好叫臣提前准备。”在他的对面,杜佗垂着手打断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刘病已回过神来,他无心再和杜佗计较过去那些龃龉,更担心杜佗会引来一群无关人士,只想找到张皓明。杜佗虽然算不上理想求助对象,但无论如何这是他在这个地方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想到这里,他心一横,干脆将那些相敬如宾的虚伪君臣戏码抛到一边,一把捂住杜佗的嘴将他扯入屋内:“佗弟,得罪了。”
***
镜子彼端的木易昀也经历着另一种形式的对峙。
就在几小时之前,他把自己这几个月以来的经历向冯乔和盘托出,结果毫不意外地换来他妹妹连珠炮似的激烈反弹。
“时空旅行这么刺激的事情,木易昀你竟然敢瞒着我?”
“小刘哥居然就是刘询本人?”
“学长是刘询的男宠转世?”
“这个姑娘不仅是女巫,而且是重生的霍成君?”
“你说他们现在都被困在一面——镜子里?”
直到木易昀把那面镜子掏出来真真切切塞到她面前时,冯乔才终于从震惊和怀疑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你看,这个镜子本来是可以看见他们所有行动的,但从昨天开始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笼罩着一层黑雾,马上连人影都要看不见了。”木易昀揪着头发,“你哥真是要黔驴技穷了。”
“别急。”冯乔这时候倒是意外冷静,“你不是说霍成君有一个画了奇怪图像的笔记本吗?拿来给我看看。”
木易昀听到这话摇了摇头,他一边从霍成君的包里翻出这本笔记本递过去,一边给冯乔打预防针:“那本子上的东西我都钻研了不知道几次了,甲骨文查了,埃及象形文字也拿来对比过了,都对不上号,就差在线学习东巴文了。”
但冯乔毕竟是冯乔,她人生的乐趣就是和各种冷门文化圈打交道,所以她拿过来翻了几页就辨认出了那些在纸上跳舞的小人:“这不是东巴文,但这是一种近似东巴文的古老文字,上面记载的是不同种类的祭祀和求神仪式。”
“你怎么总是能知道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木易昀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冯乔,“我们真的有血缘关系吗?”
“别吵。”冯乔瞪了他一眼,她已经完全被这些文字给吸引了,她的手轻轻抚上这些跳动的小人,这些生涩难懂的字符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样在她脑海里流畅地动了起来,就像是母亲的呼吸一样温暖而熟悉。“我好像能看懂。”她轻轻说道,“这些文字应该是来自已经消失的某一个远古母系氏族,不能用我们现代理解文字的方式去解读。”
“我越来越不明白你说的话了。”木易昀说。
冯乔说:“文字成形于思维。母系有着和现代父系完全不同的运行方式,父系文化很大程度上围绕着侵略和占领,从这样的思维中诞生的文字也是一样,每一个人都宣告着文字的所有权,文字在争议中毁灭,又在毁灭里重构,最后沟通出一个趋于统一的中间定义,因此文字在发展中变得易于大众理解。但母系正好相反,在母系文化中诞生的语言代表着包容,它始终保持着最原始的样子,你强行解读它是没有用的,而是要去聆听它、接受它、融入它,它就会为你敞开大门。”
“听起来也太唯心主义了。”木易昀嘟哝着把本子拿过来装模作样“聆听”了一番,最终选择了放弃,“你还是把这意思转化成暴力但易懂的父系语言给我讲讲吧。”
冯乔又垂下眼睛去看,看着看着她就皱起了眉头:“我觉得霍成君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咒语,但是她似乎错误地低估了这样复杂的一个仪式其中会牵扯到的变数,所以才会出现一系列她没有预知到的现象。”
“我就知道!”木易昀一拍大腿跳了起来,“我就知道这肯定要出问题!不然他们怎么好端端被扔到本始元年去了!”
“正是因为这些不断出现的变数,现在他们完成任务所需要花费的时间已经完全不是当初她预计的样子了。”冯乔说,“根据你告诉我的信息判断,如果他们能在三天之内赶回来那是最好,如果不能在三天之内赶回来的话,我们能做的就只有摔碎镜子,起码把眼前这个躺着的先救回来。”
“不行,我们不能把这个变成电车难题。”木易昀起身揉了揉头发,“我一定能想出办法来,你让我想想。”
“那你可快点,时间不多了。”冯乔看了一眼手表,“你还有十三个小时可以蹉跎。”
“时间……”木易昀喃喃重复一遍,忽然灵光一现,然后掏出电脑噼里啪啦输入一串网址,一个大型的蓝盒子图案跳出来,正是冯乔之前告诉木易昀的地下论坛,聚集了全世界的时空穿越阴谋论者。
“我们不能穿越过去把他们拉回来,但是我们可以想办法提醒他们剩余时间不多了。”木易昀兴奋地说。
“你准备用互联网发帖的方式去联系两个身处两千年前的人?”冯乔再次皱起眉头,“你是不是病了?”
“这里大概有几千个帖子全都是教你进行超时空对话的教程,大部分都是臆想症发作,但不排除其中可能有一到两个是真的。”木易昀深吸一口气,然后把电脑推到冯乔面前,“我们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来吧。”
被随手摆在桌上镜子里,暗黑色的雾凝聚在一起延伸成一条歪歪扭扭的裂痕,把镜面里的世界切割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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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病已和杜佗面对面坐着,尴尬的气氛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蔓延。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陛下不是当今的陛下,而是十余年后的陛下。”杜佗缓缓开口,“至于十余年后的陛下为何出现在这里,又为何有着异常年轻的面容,是一个‘牵涉太广不便相告’的机密,即使如此,陛下还是希望我能够秘密地帮助陛下找一个人。至于此人在哪里,陛下不知道;此人长什么样,陛下不便说。”
“没错。”刘病已点头。
杜佗看样子是有千言万语想要骂出口,只是碍于君臣之礼不好发作,他稳了稳情绪,抬起头冲刘病已温和笑道:“陛下这是病了,臣这就叫人带陛下回宫。”
“我没病!此事绝不可让第三人知道!”刘病已急了,“我没有半句虚言。你若不信,就将我捆在这里,自己去未央宫瞧瞧,看宣室殿里是否坐着个一模一样的刘病已。”
“臣不敢。”杜佗语气里颇有些言不由衷的意味,“宣室殿是何等场所,岂是微臣一介罪臣之子能随意进出的,只怕是去了也难见圣颜。”
“杜卿啊……”刘病已知道他是在暗指自己将他父亲贬黜出京还不肯与他当面解释一事,只能叹气道:“以前的事,你究竟要怨朕到几时。”
“臣三年前就已说过,身为天子之臣,吾当跪领圣恩。”杜佗说,“臣不敢有半句怨望之言。”
“卿那日亦说了,作为昔日挚友,你杜佗要与我刘病已从此断义绝交。”刘病已淡淡补充道。
“所以当时陛下果真在屏风后面。”杜佗冷笑一声,“陛下既然听到了这句话,今日为何又来找臣帮陛下这个忙。”
“此事倒不是有意为之,只是卿正好出现在朕面前而已。”刘病已如实相告。
“刘病已!”杜佗终于被他气得忍不住抛了敬语,“你便是一句好话都不肯说吗?”
“佗弟。”刘病已诚恳道,“普天之下,我能信任之人不超十个,你便是其中一个。杜伯父一事是我有愧于你,但我向你保证,再等几年,到五凤年间,杜伯父会受诏回到京城,位列三公,你的六位兄弟亦有五人至大官,另一人以大贤之能名动京师。未来传世的史书中,亦不会有半句贬损杜伯父品格的偏颇言辞。”
“陛下可知君无戏言,这样的玩笑杜某承受不起。”杜佗眼皮抬了抬,神情已经有些松动。
“是,君无戏言,因此我所说字字句句都是我亲历亲见。”刘病已说,“但如果你始终不肯帮我这回,别说是这样的愿景,只怕本朝以后连有没有我这个天子都是未知了。”
“你……”杜佗语塞半晌,终于还是松了口,“你究竟要我怎样帮你?你说的这个人,无名无姓、无头无脸——我要去何处寻他。”
这个问题问住了刘病已。虽然燕行告诉他们“起点再会”,但他并不清楚这个所谓的起点究竟在什么地方。他不了解燕行的行事风格,所以他只能去揣测张皓明的思维方式——如果张皓明和他落入相同的境地,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张皓明从来都是一个简单直接的人,他没有太多复杂的心思,脑子里一旦有了一个想法,就会一根筋地跟着直觉走到底。
起点对于张皓明来说会是什么呢?
刘病已想起杜县的山,掖庭的花,还有每一次张皓明从噩梦中醒来时颤抖的嘴唇。
“我梦到我们又回去了,我们又回到了那个地方。我还梦到很多不认识的人,他们都戳着我的脊梁骨,手里拿着笔化成的刀,笑得比鬼还难听。”
张皓明总是用那个地方来指代未央宫,他们一生的噩梦和悲剧开始的地方。‘那个地方’就像是一个永恒的诅咒,每一个踏进那里的人都躲不开一次一次目睹生命中所有美好事物凋零腐烂的命运。
这会是起点吗?顺着来时的路一直走下去,我就能重新找回你吗?
“未央宫。”刘病已忽然开口,“你将我送进未央宫,人我自己来找。”
“但是……倘若你所言是真,你是十几年后的刘病已,而此时未央宫宣室殿里还坐着一个刘病已。”杜佗犹豫道,“那你现在就是身份不明之人,偷运这样的人进宫可是死罪。”
刘病已冲他狡黠一笑:“还以为杜公子最喜欢行险棋。”
“真是拿你没办法。”杜佗撇了撇嘴,“好吧。我今日原本也要入宫递个折子,我寻个机会看看能不能运你进去,只是未央宫往来人员复杂,你只能躲在我的马车里,绝对不能露脸让人瞧见。”
刘病已郑重冲他一拱手,说道:“明白。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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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
两千多年后的西安某间民宿里,木易昀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把旁边打瞌睡的冯乔吓得差点从沙发上翻下去。
“你明白我现在很想就地谋杀你了?”冯乔阴森森地看着他。
木易昀拍了拍手,颇有得意之色:“我明白我要怎么把消息传给他们了!我把蓝盒子所有的帖子都读了一遍,又仔细钻研了几本神秘学书籍,终于总结出了一个规律——所有涉及跨时空通信的部分基本上都在说两个时空之间需要有一个共同的介质。”
“一通废话。”冯乔白了他一眼,重新拉上自己的毯子倒回沙发上,“问题就在于我们没有这种东西,你明白吗?这不是那种‘我找到了我爸高中的笔记本所以现在我要在笔记本上留言让他提前二十年在上海买房’的梦中情景。你就算夜盗杜陵找到刘询的随身用品,我们也不能确定他此时此刻手里正好拿着我们盗来的那个东西。”
木易昀神采奕奕地拉住她,问道:“你先别消极,我问你,什么东西是我们从两千年到现在都在一直共享的,从来都没有变过的?”
“呃……父权制度?”冯乔眯起眼睛。
“是日月星辰。”木易昀指向窗外的一轮残月,“无论地球上的人经历了怎样沧海桑田的变迁,它们一直在那里,从来都没有变过。我们要借助它们的力量把消息传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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