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历史一发完
-----正文-----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
十里红妆,不思其反
.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沈晏听他们背诗念词,顿时觉得无聊。虽说方才那书生念的《思帝乡》很是应景,但他这个风流少年却没那打马过街前、折花赠友人的雅兴。少年撇着嘴角,溜溜达达朝客栈的方向走去。
他的小伙伴又被他给气走了。
这汴京城或许没人知道,不过在沈晏的故乡池州,人人都知道沈家的小公子自小生性顽劣,身边常带着个姓许的仆从,二人几乎是形影不离。哪天沈小公子惹了祸,跟在他身后赔礼道歉的绝对是仆从许鹤。
许鹤六岁入了沈家,因为长相、性格讨喜,被选为了沈晏的伴读。如今十三年过去,沈晏也二十了,方过了省试。沈家二老高高兴兴地替这个小祖宗收拾了行李,打发他来汴京参加殿试。可一天不找事就难受的沈晏在刚入汴京城的时候就因嘴贱得罪了人。
得罪了许鹤。
沈晏溜达回客栈,脚步轻快地上了二楼,在要推开房门时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小鹤!”
之前气冲冲地离开,并放话“再也不理你了”的许鹤正坐在屋里,眼睛一错不眨地盯着他。
“哟,青团!”沈晏眼尖瞅见了许鹤手边油纸包的东西,三两步蹿上前,伸手要拿:“是不是豆沙馅儿的?”
许鹤“啪”的一声打开他的手,冷哼道:“不是买给你的!”
“嘶......那是买给谁的?”沈晏呲牙咧嘴,故意把一点也没红的手伸到许鹤面前:“不是买给我的也得给我吃!你看看,你都把我手打红了!”
许鹤冷冷瞧着他。
沈晏委委屈屈地回看。
没一会功夫许鹤就败下阵来,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的爪子:“刚买的还烫着,冷一会再吃。”
“嘿嘿,我就知道小鹤疼我!”他明明可以好好地吃他的青团子,偏偏嘴贱的毛病又在这时候犯了:“不愧是我将来要娶的人!”
“沈晏!”许鹤咬牙切齿:“你说什么?!”
“唔......我之前不是说要娶你嘛——你干嘛?!”
许鹤一把夺过青团子,大声道:“不许吃!”
“小鹤......”
“不许喊我!”
许鹤的脸几乎要红透了,不只是因为羞恼还是别的,眼见沈晏张张嘴又要说话,许鹤捏起一只青团子塞进了对方嘴里。
沈晏当即欢快地吃了起来。
他那副没出息的模样映在许鹤眼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沈晏曾说许鹤的眼里像是蕴了一汪春水,沈家人也都夸许鹤生的好看。谁也不知道谁会是那阵不经意的清风,乍起时惊了人心,吹皱了春水。
.
沈晏不止一次的说要娶许鹤。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当初刚学“六礼”的时候,沈晏兴奋的不得了,夫子前脚出门,后脚他就拉着许鹤一边掰着手指一边乐颠颠地说:“纳采、问名......欸小鹤,娶你要多少彩礼呀?”
许鹤那时候才十岁,当下被他雷得外焦里嫩:“什、什么?”
沈晏眨巴眨巴无辜的双眼:“娶你呀。”
“......少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逗你的啦!”沈晏瞧着他羞愤的样子笑弯了腰,觉得这小孩子怎么这么可爱。
沈晏总喜欢这样逗他,春天的时候去看桃花,他会不由分说地拉着许鹤的手,在缤纷落英之中漫步,还不忘使个坏。
“十里红妆......怎么样?”
“嗯?”许鹤没听清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恍惚着抬起头,“什么?”
“娶你呀!”沈晏拉着他的手晃来晃去,“我们小鹤那么好看那么乖,普通的迎亲是绝对不行的,铺上十里红妆才能配得上......嗷!小鹤!”
许鹤用空着的那只手狠狠掐了他一把。
这片桃林是沿着河的,据说沿河十里,这么一开,就成了一大片红海。沈晏他们今年来得晚,风一吹有些花瓣就飘飘悠悠地落了。沈晏在桃林里东跑西蹿,许鹤就在后面追他。不经意间两双眼睛对上,彼此眼里都是红色的桃花,和桃树下言笑晏晏的少年。
从初升的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到天际都漫上了桃花一样的红,沈晏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炸毛的许鹤,就要像来时一样牵着他回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沈晏一开口,许鹤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果然沈晏接着摇头晃脑道:“跟我回了家,小鹤就要做一个贤惠的——别打我!”
许鹤抬着手,脸红红的,眼眶也红红的,不久就蓄了一汪水。
“小鹤?小鹤你哭了?我......我不是......”
“被你气的,没哭。”许鹤吸了吸鼻子,打断沈晏的话,“知道你逗我玩的啦,我又不是姑娘,你净这样逗我。”
他看着沈晏急了,表情也是懊恼不已,摇头叹了口气,主动拉起他的手:“天色不早了,走吧少爷。”
他们并肩往回走,谁也没再说后面的话。
其实。沈晏有时候会想,他那时候想说的不是许鹤以为的“我不是故意的”,而是他想说的“我不是逗你的”。
十里红妆,那该是多盛大的场面。
他心爱的人在那头,凤冠霞帔,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少年心事,是冒了头却不敢说的。可那些心事总会越长越大,最后表现在他的一举一动中,最后被人发现。
他想不想被人发现呢?
想,又不想,纠结来纠结去,年轻气盛的少年便带了些自己才懂的愁绪,落到不懂的人眼里就成了“为赋新词强说愁”。
谁还没个愁。两个人形影不离,也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愁绪。只是你不懂我,我不懂你,心上蒙尘,擦肩而过——
.
沈晏虽是调皮捣蛋,头脑倒是聪明。他过了省试,被他几乎气秃了头发的夫子和他那对他无可奈何的父母都松了一口气。
沈晏来汴京参加殿试,路途遥远,自然是要带着许鹤的。汴京城的繁华超出了他的想象,宝马香车、珠翠罗绮,茶楼酒肆、画栋雕梁,他从未见过。
沈晏暗暗地想:他要通过殿试。
然后给他心里的人一个美好的生活。
“金榜题名时”被称为“人生一大幸事”,沈晏当然也是这么认为,所以当他得知自己被钦点为状元时,又是吃惊又是激动。
“太好了少爷!”许鹤也为他高兴,他认为这是沈晏应得的,沈晏的聪慧与不为外人所知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得知沈晏中了状元,许鹤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却没有放下来。
少爷成了状元,以后自然是要当大官的,他不过一介小小伴读,日后若是运气好,还能在少爷身边做个仆从;若是被打发回池州替少爷孝敬二老......
这千里之隔、身份之差,他还能入得了他的眼吗?
许鹤头一回觉得自己没用。
状元郎要着红袍,骑骏马,在汴京城绕一圈。沈晏本就是天生的俊俏模样,被大红袍一衬,更显得神采飞扬。许鹤跟在他后头,听着路旁夫人小姐的私语,默默注视着沈晏的背影。
十三年了,时间久的让他把一些话都当了真了。
他默默地想,若是十里红妆,那衣服会不会也是这样红?
比从前河边的桃花还红,比天边的晚霞还红,比他一颗心还红。
许鹤这么想着,嘴角漾开了一抹笑。
没几天沈晏便去了皇帝主持的琼林宴,宴会请的都是新科进士,沈晏定睛一看,皇帝身边还坐着一位女子,看样貌衣着或许是个公主。
沈晏心里有了个猜测。
许鹤没有跟来。
他突然有些害怕。
沈晏盼着宴会早点结束,他有一种很强烈的愿望......
“沈晏。”龙椅上的帝王开了口。
沈晏连忙上前行礼,他的头恭顺地低着,跪拜时脊背却仍是挺直的。皇帝点点头,眼里多了几分笑意。
“才子配佳人,沈卿既然中了状元,那朕就将公主许配给你,如何?”
沈晏猛地抬起头来。
“父皇!”他还没说话,公主就先一步跳了起来,“我才不嫁!”
皇帝皱了皱眉:“长明!”
“我!不!嫁!父皇你说话不算话!”公主跺跺脚跑了,沈晏回过神来,咬牙克制住身体的颤抖,跪拜道:“承蒙皇上厚爱,草民......草民怕是配不上......”
“沈卿何必妄自菲薄,你是朕钦点的状元,如何配不上?”
这时节杏花都要开完了,琼林苑里的几棵杏树枝子上还挂着零零星星的花。沈晏恍惚间觉得那零零星星的花也要落了,像他心里一直藏着的、悬着的一个秘密,被皇帝嘴里呼出的一口气吹掉,轻飘飘地落下来,飘到地上,碾作尘埃,消失不见。
只是杏花尚可化作春泥更护花,他那从年少到加冠、从懵懂到明朗的心事,碎了可就是一去不回了。
公主可是天之娇女,是多少男人心心念念想娶的如花美眷,有什么不好?沈晏不觉得她不好,只是......
她是多少人心中的唯一,却不是他的唯一。
百花之中有一枝艳压群芳,他却偏偏爱上了藏在心里的那抹清香。
是时间久了,浸入骨髓的依恋。
.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待卿长发及腰,铺十里红妆可愿?沈晏到底是和公主成了亲。
迎亲那天,汴京城主街两侧挤满了人。百姓们摩肩接踵,伸长了脖子张望着,不少人都看见了这位新晋的状元。
沈晏一身红装,骑在白马上,端的是一派风流。
下面各种各样的眼神聚集在他身上,或是羡慕,或是嫉妒,或是遗憾。沈晏目视前方,手指指节因紧握而发白。
因着身边的侍从都换成了皇宫侍卫,许鹤今日没有在他身侧陪同。从晨起到现在,四个多时辰,沈晏都没有见过许鹤。
这大概是他们分别的最长的一次了。
沈晏想,以后可能要分别的更久。
他骑马到了和宁门,花了半个时辰换上官服,到了东华门,献上象征忠贞的大雁和一些币帛,到公主府迎接长明公主。
迎亲送亲的队伍有四五千人,花团锦簇,车水马龙,十里红妆。沈晏要迎着公主去他新落成的驸马府,那里有万人之上的皇帝为他举办的宴会,觥筹交错,极尽奢华。*
沈晏的父母已经从老家池州来了汴京,位列高堂,接受公主对他二老的礼仪。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皇帝一脸欣慰,沈晏的母亲眼眶微红,看向儿子的目光却是柔和而肯定的。
多好啊。沈晏想。
每个人都有着心愿已了的欣喜,大概只有他这个驸马,在这天赐洪福中仍不知满足,内心酸楚着,痛苦着,还想要别的。
这场盛宴持续了许久,待到华灯渐深,客人陆陆续续退去了。沈晏拖着万分疲累的身躯,推开了新房的门。
新娘子正在喜床上端端正正地坐着。
沈晏拿起桌上的玉称,缓缓挑起泛着微光的丝绸红盖头。
桌上的红烛焰影轻晃,“啪”地炸出一声脆响。
沈晏手中的玉称结结实实地掉到了地毯上。
他难以置信地后退一步,一瞬间无数想法从脑海中闪过,惊喜、疑惑、后怕,最后定格在失而复得的激动上。
他的目光化作最温柔和暖的清风,缓缓拂过对方的眉眼。沈晏上前两步:“......小鹤。”
“少爷。”许鹤笑得眉眼弯弯,一侧嘴角还有个浅浅的梨涡,那里面似乎是盛了美酒,让沈晏恍惚间要醉了。
“你......你怎会......”他突然恨自己怎么没了对策时的伶俐,连句话都说不利索了。他心里有太多太多的想法想要宣之于口,此刻却像是汹涌的山洪遇到了狭隘的山口,进退不得,也后知后觉地感到惶恐。
这是欺君之罪!
更何况,小鹤......小鹤会是自愿的吗?
沈晏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踏在地狱的边缘,正愣神间,一只温暖的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许鹤的手比他的要小,沈晏低下头,正对上许鹤向上望过来的目光。
“少爷。”他说,“我在的。”
原来有时候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让他猝不及防,溃不能当。
.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多美好的愿望,如今触手可及。沈晏拉着许鹤的手来到桌边,斟了两杯酒,看着被红装衬得略显艳丽的许鹤,柔声道:“总有一天,我会给你一次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十里红妆。”
许鹤点点头,喝下了那杯合卺酒。
烛光下他浓密的睫毛轻颤着,房间里是一片红,他的脸上也漾开绯色。沈晏看的心动,往前倾了倾身,正好接住了许鹤软倒下来的身躯,和一滴又一滴自嘴角滴下的鲜血。
“......小鹤?”
他们颤抖着拥在一起。
.
大婚前一天,长明公主找到了许鹤。
她开门见山:“我心有所属,此生不愿将就。明日我自公主府出去,剩下的路,你替我走了吧。”
许鹤震惊万分,他惶恐地跪在地上:“公主......”
“我知道你喜欢他。”长明公主打断他,“你的心思可以压抑,但眼神和作为骗不了人。你不用担心父皇会治罪与你,我会留给你一封信和我的信物,你不会死,他也不会被连累。”
这个身形单薄的少女朝他笑了:“我所爱在远方,我要去找他。你所爱在身边,莫要错过。”
可公主没想到,满心欢喜要嫁给心上人的许鹤没想到,尚处在情感煎熬中的沈晏也没想到,有人会往公主的杯子里下毒。
就是许鹤手里那只雕着凤纹的杯子。
.
公主逃婚引起了不小的风波,所有人到达驸马的新房后,进门就看见了驸马怀里抱着一身红装的秀美男子,脸上还挂着痴痴的笑。
皇帝暗暗摇头,转身摆了摆手,“这人也算是救了公主一命,算了吧,着人将下毒的逆贼给朕抓出来。”
这却是后话了。沈晏此时只想抱着他的小鹤,再和这具尚未失去温度的身体温存一会。
一会,一会就好。他们一起走过了十三年,他只想再求这一会的时间。
再久一点。
第十四年的桃花看不到了,我们一起看第十三年的秋日金桂如何?
或是一起看第十三年的残荷。
或是我马上要给你的,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十里红妆。
可是他的生命,在第十三年的初夏就已经留不住了。
“小鹤。”
我还没有给你说,你穿红色真的很好看。
烛焰渐渐暗了下去,他怀里的人的脸色重归于苍白。沈晏恍惚发现天将破晓,衣裳上的血色都凝固了。
他抬手捏了捏许鹤的脸。
“乖,十里长的路,我陪你走一遍。”
.
公主既然逃了婚,驸马当然也不再是驸马。沈晏以新科状元的身份任御史,后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位同宰相,为官清廉。
他处理着天下政事,闲时还会回想一下童稚时光。
“我许你十里红妆,如何?”
这句话是给谁说的呢?
已经暮年的沈晏仔细想了想,在他混沌的记忆中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一张脸。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
十里红妆,不思其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