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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修罗国度,为故人,为你。”

-----正文-----

魔世历法,三月合一,妖神将驻守沉沦海西隅,当天的硝烟被揉解成散碎的血腥气,透过潮湿的空气,渗进沉沦海岸的泥土。蓝月孤升,网中人踩着荒野上枯槁龌龊的尸骸走回帐中。

与戮世摩罗分兵七日,对方杳无音讯也是第七日。他站在军帐里,捏紧了沙盘上的旗帜,方寸沙盘如同漫漫血浪,魔人苍白的手指被掐成如他衣袍一般的红色,七日,对方第一战应已打响,何故不见回信。

子夜漆黑的荒野里,月照边塞,水泼浅滩,远处传来玎珰作响的摇铃声,算不上清脆的闷铃带着并不乐观的病态音色。声音传进军帐,网中人掷下手里的东西,撩开毛毡子做的帷帐,借着蓝月的冷光看向远处——是月牙诚来了。

“妖神将,属下来迟了。”

“废话免讲,入帐再谈。”

网中人引他回到帐中,晦暗的烛火烙在月牙诚的脸上,那孩子额头有汗,拿着行军令箭的手越发颤抖。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网中人想。

“将军,东隅有变。今日一战原本是胜,凶岳疆朝战后却趁我军不备,对帝尊下毒,帝尊他……”

“如何?”

“老师已全力救治,帝尊此时余毒难清,目不能视、耳不能闻,现已转移出营帐,安置在僻静之所休养。”

“此事还有多少人知晓?”

“我来时,策君已赴东隅接掌战场。”月牙诚咬咬牙关,“策君……策君还有一句话,要我务必带给将军。”

网中人听见公子开明的名号,心里便仿佛塞满了又干又烫的山岩,焦躁得很。他当然知道即便自己再不愉快,策君的锦囊也是要听的,网中人就是太清楚这点,于是捏紧的拳头指骨作响,从唇齿内挤压出一声:“说。”

“策君令:莫离西隅,计划照旧,莫乱军心。”

再三提醒,只为他按兵不动。网中人怒不可遏地锤向沙盘的铁沿,血水混着铁锈,一同从他的手指之间渗了下来。

*

蓝月照进一处僻静的山洞,洞口的月影侵吞进狭长的洞穴,照见洞中的少年。戮世摩罗被安置在此,他的身边也许有一二魔将把守,也许没有——他是不知道的。他头顶上的岩石滴下水来,一滴、两滴,落在他的头上,顺着额头前的刘海淌在脸上,他却不敢伸手去擦,只是摸着嶙峋的石头地朝着边上挪了挪。

毒入骨血,戮世摩罗同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联系,眼不见、耳不闻,黑暗缠身,不明自己身处何处——也许是山洞的角落里、也许是山谷树冠的庇荫下,也许又是随便什么地方,滴在脸上的也许是水,也许是血,也许是一剂新的毒药。

戮世摩罗厌憎这样的黑暗。

这让他想起帝鬼、想起炎魔、想起封灵桶里的五年。封灵桶是他最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他试着把自己摆成了当年一样的姿势——双手抱着头顶,身体蜷缩挤压成一团——这样的姿势,让他度过了那五年。他曾在木桶里听见西剑流尖刻的秽语,听见风挤进木桶的缝隙,挤压成刺耳的尖啸,听见自己的骨骼增长、又被压成畸形,而他不能动、不能讲话、不能见到光。

这次呢?这次又是谁将他推入黑暗?是西剑流?是史艳文?是帝鬼?还是……他自己。黑暗是一把砍得他血花四溅的刀剑,对黑暗的憎恶就刻在他的骨头里,或者是恐惧吗?他并不确定。

有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暖风扑打在他的脸上,戮世摩罗下意识的倒退两步,缩成一团的身子又朝着石壁挪了挪,直到脊背撞在石壁上,撞得生疼,他才晓得停下。

来人是谁?是敌是友?

对方眼里的自己,一定是动作滑稽得像个醉汉。暖风骤然变得炽热起来,是对方走近了,那人的脚步一定很快,否则热浪也不会这么快就凑上脸来,戮世摩罗屏气凝神,却仍似乎被扬起的灰尘呛了个正着。他免不得剧烈咳嗽起来,微末的听力却只能听到头颅里的嗡鸣。

接下来,那个人的手粗鲁地抓过他的右手——他认得那双手,他真的认得那只手,那只滚烫又刻薄的手让他从恐惧里权且抽开身,攥紧的拳头顺从得放作了手掌,于是那个人开始在他的手心写字。

“别怕。”

那只手的指尖灼烫得像火山口的岩石。戮世摩罗怎会不认得他,那是网中人的手,他握紧过无数次的手,即使闭上双眼也要抓紧的手。

网中人来时,正看到戮世摩罗将自己缩成一团的样子。

顷刻,他就明白了眼前人在因何颤抖。年轻的小子从来不似他表演出的无情,往事就是剖开他心尖的一柄刀子。哪怕往事已经戳过他三刀、四刀,可挨到第五刀、第六刀时,他的心仍然会被戳得鲜血淋漓——即便他不肯喊痛。

戮世摩罗握紧了网中人的手,目不能视,却把对方瞳孔里刺眼的光焰看得分明,这道光凿穿他的心事,映射在他的双眼之上,戮世摩罗握紧那只手,握紧瘦削的骨骼,握紧热烫的皮肉,他抓着光,他抓着一道足以撕开黑暗的光。

他不能讲话,于是他在对方的手心写字。

“网中人。”

他写了一遍又一遍,他急不可耐地告诉网中人,自己知道他是谁了,即使闭上眼睛合上耳朵,即使被黑暗摔打进诡异的空间,他仍然能凭借气息认出他,他在向眼前的人邀功,他想,他来得正好,他可以见到自己还未死于黑暗前的样子,他得拉上自己从黑暗里往外走,他的这双手,来得正好。

“我现在如何?你怎么来了?西隅好吗?”

他写得太急,网中人分辨不清他的话,于是只在他的手心写道:“没事。”

他遣退身后的月牙诚:“你守在洞外,听我传唤。”

月牙诚离去,山洞里便只剩他二人。网中人坐在小空的身边,握着他的手腕,把通身赤红的魔气渡过去,寒气被驱散得很快。

钟乳石的滴水声打破了一时的寂静,网中人坐在小空面前,扯开他的袖口,检查起他身上的伤痕。已经被处理过的伤痕早已不再流血,深一点的伤痕结了痂,浅一点的伤痕连红棕色的刀口也已经淡了。

他又在小空的手上写了一遍:“没事。”

网中人给旁边的篝火加了把柴,火光照在他的脸上,那时才能见到他的神情——网中人冷眼看着篝火与岩石,脑海中想起战火与毒药——他的神情远比未转暖的山洞更加森冷,洞彻黑夜的眼神尖刻成浇了酒的刀锋。

眼不见人,戮世摩罗却鬼使神差地感知到了对方的怒气:他是他的臣,他是他的爱人,现今自己受人之迫,狼狈至此,入他之眼,怎会不怒?

他所料不错,网中人见此情景,一恨应龙师毒计,二恨公子开明定策不周,三恨戮世摩罗自己不加防范,于是沾了血的戾气与理智在脑子里铿锵交战,迁怒和恨意霎时烧了满身。

戮世摩罗伸出手,漫无目的地摸着空气,网中人知道他在找自己,便把手伸过去,由他握着。戮世摩罗握着他的手,晃了晃神,叹了口气,在那只手上写了四个字。

“莫失方寸。”

那只手瞬间捏紧了自己的手腕,网中人紧盯着眼前人,想从这人的表情上抓到一丁点可取的信息,直到戮世摩罗因为痛低叫一声,才想起自己捏痛了人,撒开了手。

他在戮世摩罗的手上没好气的写了一句:“废话。”

戮世摩罗把那两个字捏在手心里掂量了几分轻重,网中人有怒、有憎、有怨,他都知晓,正因如此,他才不能多讲通感达情的傻话。他心里反复思量,一瞬即逝的愁容换做笃定,随后,戮世摩罗身体前倾,抱住了那只手的主人。

网中人皱起眉:“做什么?”

戮世摩罗当然听不到他的声音。那时,他正与他怀抱相贴、骨骼相贴,无法听到、无法看到、无法回答,于是他只能让自己抱得再紧一些,才算得上骨肉相合的情深一片。

如果不是网中人找来,他原本不想告诉他的。

戮世摩罗伸出手指,在网中人的背后写下了八个字,八个字断断续续,写得不算顺畅。

“诱敌深入,应龙将死。”

网中人却听懂了。中毒是真,有意还是无意则未可知。戮世摩罗要用自己的中毒,成全应龙师攻入沉沦海东隅的心愿,然后凭借埋伏斩首主将应龙师。藏身山洞,大概是公子开明的主意——越是让戮世摩罗藏,这出戏就越是逼真,越是让戮世摩罗惧,应龙师就越是会放下戒备。

以一双眼、一双耳做代价,换应龙师入关。

戮世摩罗知道网中人在想什么,继续在他的背上写:“木魅已有解药,我要他三天后再解毒,我怕现在就解毒,我会装得不像,但是……”

他没能说完这漫长的解释,因为网中人没耐性听他讲那漫长的故事,他一手抓起戮世摩罗的衣领,怒不可遏地打断了他想说的话,赤红色的一双眼睛透过山岩上滴下的泉水凝视着戮世摩罗无神的瞳仁,随后,网中人对着这个听不见的人怒吼了一声:“荒唐”。

要怎么不怒?以自己的性命去换一个机会,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中,如果木魅拿不出有效的解药,万一应龙师迟迟不愿进攻,万一三日后毒素生变危及性命,这一战是赚是亏,这不知轻重的小子当真不曾怕过?

网中人却又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愤怒——戮世摩罗掏空了心血扑在战场上、国事上,难道不也是他所求吗?但怒火找上门来的速度远远快过理智搭起牢固的建筑。眼看着戮世摩罗现在的窘迫,他必须承认,比起这个人平日里的玩世不恭,他更恨的,还是戮世摩罗轻视自己的性命。

戮世摩罗的性命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他想,至少绝不仅仅是一位君主,他的性命里背负着三尊和自己以命相托的希望,荡神灭为他而死,炽阎天为修罗国度而死,他们的性命早就被纠葛不息的现实缠绕在一起,分剖不开了。戮世摩罗是君主,也是未来,是修罗帐前披坚执锐的刀刃,也是……他为之交割过血肉的爱人。

戮世摩罗在他的情绪里被抓着衣领,心脏忽然也随之情绪跳动起来,紧促无常。接着他低下了头,伸出一只手指——白皙,却有些颤抖,力道透过赤红的胸甲,他在网中人的胸口极慢地写着自己没说完的话。

“但是……我很怕黑,所以你来时,我……很高兴。”

网中人呼吸一滞,下意识的松开了手,戮世摩罗也垂下了手。

山洞里继续着压抑的安静,直到戮世摩罗再次在网中人的手心里写:“别生气。”

“这战不能输,有机会就不该放过。”

钟乳石滴下一滴水。

“为修罗国度,为故人,为你。”

网中人呼吸一滞。不为短促的情话,却为黑暗里催生的一点奇异的感情。他依旧凝视着戮世摩罗的脸,那双无神的瞳仁和说起豪言的神情,难免让他想起了一些过去的日子。

譬如绝海边,他说起自己若是不死,便要一统修罗国度的时候;又譬如东瀛,那个还在行进中的妖魔共主誓愿。那时大概和现在相仿,也抱着一副要吞食整片沉沦海的野心,也噙着一股舍我其谁的决断。

那是什么样子呢?

正是他挚爱、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即便看不到,戮世摩罗仍凝望着他,望向他的那双面具背后的眼,网中人也正看着他。山岩滴水响个不停,于此二人而言,山洞之内却是一片肃杀寂静。

洞中的水滴了五十次,时间经久,网中人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不会让你有事。”这句话,他没写给戮世摩罗,只是在口中念了一遍。若说他是说给戮世摩罗听,实在是唬人,若说他是念给自己,网中人眼里的神态却绝非自说自话。

戮世摩罗在黑暗里抓向他的手臂——这回他没有写字,他只是顺着那双手臂,拥抱住了这个在黑暗里唯一可供施予一方温情的魔头。对方自然拥抱回来,两人再度骨骼血肉相贴,湿冷的空气里拥挤出一湾似爱似情的沉吟。

戮世摩罗没再同他说话,网中人也一样。

他将戮世摩罗安置在一块不那么硌人的石头上坐下,没有再多看一眼,挥手将洞内插好的火把重点了新火,掀起衣摆,踏出山洞,此后不再回头。

月牙诚正守在外面,见到网中人出来,急忙询问状况,网中人却未多讲,袖摆一挥,对着身后的月牙诚道:“开云外镜,送我回西隅。”

月牙诚鲜少上战场,也鲜少见过此时的妖神将。那是一位真正的将军,身披战火与野性,连压低的声音也带着硝烟的焦糊味儿。网中人要走了,回到他的战场里去,他必须去拖住整个西隅战线,尽可能防止西隅增援应龙师,他要成为这个莽撞而不知悔改的小子的计划里,最后的一道防线——坚不可摧的防线。

天下荒诞事十之八九,戮世摩罗要搅这一场荒唐,他便奉陪到底。

临走之前,他最后在戮世摩罗的掌心写下了一句:“我去荡平后顾之忧,至于你,无论胜负,不准死。”

直至网中人走后,戮世摩罗才收紧了热烫的掌心。在黑暗里,他眼眶忽而一涩。

九界之大,俯瞰生死,就在这风雨如晦的方寸世间,到底还是有个人,仍旧在乎他的死活胜过天下,这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却已把满室晦暗照成白昼。戮世摩罗闭目无声,只觉得心眼通透,万事清明。

山河远阔,人间烟火。他看得见未来的路,无论在天明处,还是夜尽头,他们的结局,都无非是铁马山河里,歃血同袍的一首战歌。或者君临天下,死于王途,或者壮烈疆场,死于战争。

从此他二人的故事,再不必戏外人评谈、说书人续写。故事自在天下人心里,知其二人者,自知其途,不知其二人者,续来何用?

“网中人,”戮世摩罗笑道,“未来同路,甚好。”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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