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杯,永远在路上。(算是私奔的姊妹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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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非常喜欢旅游。
如果只是这样,我当然没有意见,甚至很乐意看她时不时从工作里脱身,既能朝九晚五又能浪迹天涯。
关键在于,她不仅喜欢旅游,还喜欢拖我和她一起旅游。
我觉得《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简直是贴着她写的。
教授听了我的评价后一挑眉,生活确实不止眼前的苟且啊,怎么了?
确实,还有远方的兵荒马乱。
别人的高中都在为高考奔波,放了假还有各种补习班和写不完的作业。而我,不管周假还是法定节假日,必定要被教授拖出门。放半天假就在比较近的地方转一转,找个民宿住一宿,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赶车回学校。比较惨的是放小长假,我不但要应付学校里的海量作业,还要被迫迎合教授的恶趣味。
我埋怨过很多次,没有一次是有用的。
其实小时候我还是很喜欢跟着她到处跑的,她去过很多地方,知道哪里好玩哪里不好玩,很轻易就能找到当地人喜欢吃的店,用一包晕车贴和一架单反就能把我哄得服服贴贴。一开始教授还带我去有名的地方,后来热门旅游城市都跑过了她就带我去一些不明所以的地方。不知名的十八线县城,长江中游某个细如毛细血管的支流,据说有很好吃的鸭肉的小镇,某部文艺片的外景地,甚至能因为想吃一笼虾饺坐五六个小时火车,吃完了又况且况且坐回来洗澡睡觉。
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教授是一种类似于流浪汉的职业,每天都很闲,可以到处逛,因此觉得自己家里经济状况不好,一度陷入自卑。
后来才知道教授是个例外。教授双商高得异常性感,年纪轻轻就在二流大学里混上了教授,在同龄人里算是混得很不错——除了在旁人看来的板上钉钉大败笔,婚姻。
教授是研究艺术史的,在欧洲读过几年书,可能是写论文写到神志不清,找了个长得极其好看的书呆子,谈着谈着就结婚了,后来又生了个小孩。按理来说这段婚姻虽然枯燥乏味但也不至于要离婚,但奈何教授和书呆子的价值观出现了分叉,久久不能调和,终于在某一次精疲力尽的争吵过后,两人达成了几年以来的第一次想法一致,离婚,就现在。
书呆子觉得带小孩影响他看书做研究,爽快地把抚养权让给了教授,教授欣然接受,一本证书下来,愉快地一拍两散。
教授她妈被她惊世骇俗的离婚理由气到血压飙升,教授笑嘻嘻地给她顺气,说自己还年轻,总能结婚的,一次不行还有第二次,第二次不行还有第三次。教授她妈一听两眼一翻差点昏过去,“你以为是过家家?还能一而再再而三?你现在就好好和小树一起过!少来气我!”
那个倒霉的小树就是我。我当时还没到记事的年纪,这些都是后来结合多方说法听来的。这件事在教授嘴里是喜大普奔,在教授她妈嘴里是难以启齿。
书呆子后来也没结婚,我心想他那个性格当年能和教授结婚多亏教授眼不瞎,可惜现在眼不瞎的人不多见,而他也早就成了身材发福的中年男子了。
我被教授的说走就走烦到不行的时候就去找书呆子。书呆子是研究生导师,我就叫他江导。我说江导我快被教授折磨疯了,你要救救我,我还要高考。江导纡尊降贵地把眼睛从笔记本上挪开说,高中又不是只有高考一件事。
但是高考也很重要啊!我崩溃道。
江导不以为意地推推眼镜,那个不是很简单吗?再说了你有不会的还可以问你妈嘛。
啊是吗?你俩高中学文科的吧?
江导理所当然地点头。
你知道我学的是文科还是理科吗?
江导一脸茫然地摇头。
我说,我是理科生。
哦…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高中怎么难也就那么回事吧。江导漫不经心地把头转回去,你妈虽然经常掉链子,关键时刻还是靠谱的。
你帮我劝劝她啊,我都高二了,总不能再和以前一样,别人放假都在看书学习,就我放假被她带着到处走。
江导说,你跟她说过没有。
肯定说过啊,吵都吵了好多次了,结果下次还是拖都要把我拖去车站。
江导终于摘下了眼镜,她还跟你吵?怎么吵?
呃…主要是我对她吵,她不和我争。
当然啦。江导颇为赞同地点头,你妈很骄傲的,她懒得和你吵。
我从善如流地劝他,所以你帮我说说嘛。
江导突然问我,你下个月要十六了吧?
我点点头。
那我跟你说说我的看法。江导揉揉眉心,说实话我是不赞同整个高中围着高考转的,尤其是本身学起来就游刃有余的学生,没有必要整天往死里学。你妈带你出去也不是没有好处,但可能有点矫枉过正。
我提醒他,你不要忘了,你当年也是往死里学的人之一。
所以我不希望你钻了一样的牛角尖。江导懒洋洋地点了支烟,学生时代还好,书呆子也就是那么回事儿,等你出了象牙塔才会发现自己缺少了很多本来应该掌握的常识。
再说了,他睨我一眼,你现在又没有出国的打算,国内理科天花板就是北大了吧?工科天花板就清华吧?这俩学校,你不脱皮掉肉能考上?
我沉默了一秒,确实,我这种半吊子水平上Top2难度不小。但是…
但是总不能说考不上清北就放弃了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江导弹弹烟灰,我是说,那种生活是要拼尽全力追赶的,是没有时间享受其他事的,你现在这一种当然也是要努力的,只是你还有精力去做其他的事,看你喜欢了。
他往后一仰,你要是真的想好了,我就去劝劝你妈,让她给你点学习的时间,先说好,不保证成功。
我也往后一仰,再说吧,反正十一假我就在你这里住了。
高二放五天国庆假,教授特意给我打电话问我要不要跟她去马来西亚,说她有个朋友最近在那边做研究,包吃包住。我心想傻子才去,一口拒绝了她。教授惋惜地说你真的不来吗,我们上次只逛了国家博物馆,这次我们可以去伊斯兰艺术博物馆。
文教授,你是不是忘了你才是研究艺术史的?
哦那行吧,教授的语气让我觉得我好像损失了几百万,反正你以后考雅思也要来的。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考雅思了?
总会考的。行了挂了,你跟江导好好玩。
小时候我总是非常期待在江导这里住的日子,不止因为他好看,更因为他比教授好静。对于江导来说,教授叮嘱的每日运动就是晚饭后带我散步半小时,而不是教授言传身教的三千米晨跑。
至于旅游,周末带我去郊外钓鱼就算是长途旅行了。
江导在离婚后学了会做饭,而且厨艺日益精进,教授总说她每次从江导家把我接回去都觉得我又重了几斤。
国庆五天我在江导家里按部就班地做完了学校布置的作业,顺便把前段时间因为中秋节落下的进度赶上了,每天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按时遛狗,过得像个退休干部。江导让我好好考虑一下他说的那个问题,免得他好不容易劝动了教授我又后悔。
我说我都高二了有什么好后悔的,再跑下去我连211都上不了,清北我考不上但是努力挣扎一下中科大还是有希望的。
江导问,你想学什么?
物理吧,或者数学。
江导略一沉吟,倒也行,准备做学术研究?
还没想好,做学术研究也行。
我先提醒你啊,做理科工科类的研究就比我们文科的要忙多了,基本不可能像你妈一样到处玩。
谁想跟她一样到处玩!我脱口而出,忙也挺好的啊。
江导看我一眼,行吧,我跟你妈去说说。
教授倒是答应得出乎意料的爽快,只说月底再出去一次。
就一次?
嗯,教授点头,高考前最后一次。
好,你自己说的,现在立个字据。
教授在我头上敲了一记爆栗,我说话算话!
我高兴得想在阳台上放个炮仗,教授看着我一晚上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没说话,快到睡觉的时候才说她这个月有点忙,让我去江导那里挤一挤。
于是时隔三天,我再次住进了江导家。
江导问我后悔没有,我说我后悔没有早点让你出马。
他满意地点头,那就好。
好好学,争取去北大。江导拍拍我的肩膀,替我去看看这么多年学校有什么变化。
江导,你说我要是继续跟着教授疯有无希望上北大?
江导故作高深地说,这要看你怎么选择参照物,相对于你自己来说你上北大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五十,但是相对于全省的人来说,概率就很小了,但是——江导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希望肯定是有的。
非常小是吧?
你想那么多也没用,好好准备期中考吧。
教授说忙还真忙起来了,连着好几天一个电话也没有,第四天我终于忍不住给她打了个电话,电话背景音非常嘈杂,似乎是在大街上。
“喂?文江树?”
“教授你在集市里吗,你那边怎么这么吵?”
“我在印度!我在出差!有什么事和你江导说!挂了挂了!”
我说,教授在印度。
江导反应平淡。
我说,她说她在出差。
江导没忍住吐槽,说是出差其实是公款旅游吧。
我看也是。我附和道。
江导问我是不是想教授了。我想想觉得应该是,我开始想她做的菜了,偶尔也想她和我一起出去的日子。教授几天给我打一个视频电话,我眼看着她的口音越来越印度,人越来越黑瘦,不禁咋舌。
教授来江导家接我那天正正好好是三十一号。她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腿边放了个小行李箱,一看到我就立马坐直了身子,让我随便收拾收拾,等下还要赶公交。
反正最后一次了。我乖乖收拾好行李跟在教授身后下楼。
去哪里,我们就一个周末。
随便走走嘛,不要那么紧张。
结果六个小时的颠簸后,我们在一个极度荒凉的村里下了车。
你确定这里真的有好玩的地方?
有,整个都很好玩。教授敷衍地答道,又不忘叮嘱我,这里迷路了不好找,你别走丢了。
我们又在泥土路上走了半个小时,总算是到了镇上。据教授说镇上只有一家宾馆,睡也得睡不睡也得睡。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不断暗示自己,熬过去就好了。
唯一一家宾馆条件理所当然地差,名字却起得张狂,黯淡的LED上五个大字,“中国大饭店”。
教授见我望着招牌,饶有兴致地点评一番说,倒是很有黑色幽默的味道。
吃了晚饭后教授拖我去田埂上散步。“抬头,看星星。”教授突然说。
我抬起头,看到漫天的星光,顿时把即将要说出口的吐槽生生咽了下去。
我从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星星,密密麻麻,连片连片的星河在我头顶的天空上流淌,深蓝的夜幕又高又远,让我觉得自己无比渺小。
我想到张爱玲的名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夜幕也是。城市里的夜空总是被各种灯光染得紫红,也只有在这么远的乡下才能看见这样深,这样蓝的天空了。
教授笑眯眯地问我,是不是不虚此行?
嗯。我不自觉地点头。
明天早上起早点,教授拍拍我,我们来看日出。
第二天运气并不好,我们在山坡上站了一早上也没看到日出。教授倒是依然很高兴,说今天天气一定不错。
天气是很不错,温温凉凉的风穿过树林吹到镇上,既没有大太阳也没有下雨,教授就坐在饭店门口帮隔壁小卖部的阿婆剥豆,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我自觉无趣,只好到处走走。
这个小镇叫“三树”,却并不止三棵树。教授说三表示多,说明这个地方树多。
确实很多,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果然迷路了。
山里没有信号,谁也联系不上,我只好凭着自己看不懂的GPS导航走,结果走到了相反的方向。教授在山的那一边找到我的时候哭笑不得,说我都出来多少次了,怎么还能迷路,实在不像话。
我问教授怎么会说这里的方言。
教授神色复杂的看我一眼,这是你外婆小时候住的地方。
什么?我大吃一惊,我外婆小时候住这里?
教授好笑地看着我,你以为你家代代都是地主吗?你家往上数两代都是贫农。
你以前怎么不带我来?
就是想最后一次带你来嘛,我早就想好了。
是有什么特殊寓意吗?
教授愣了一下,没有啊,你想得太多了。
诶。我支起一只胳膊,你为什么总喜欢带我出来旅游?
教授说,我说实话你不要失望。
嗯。
咳,教授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因为你是我女儿,所以我想把我知道的好东西都分享给你。
就没了?
你还要什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教授好笑地说,不要想多了,我纯粹图个开心。
那我之前跟你说我不想来你为什么还强迫我来?
因为…因为要压缩你的学习时间啊,deadline是第一生产力啊。教授眨眨眼,你自己想想是不是每次回去效率都高了很多。
这次就答应了?
我猜你也该说了…教授拉了灯,睡觉,不要想那么多,你家教授最讨厌考虑那么多事。
教授的呼吸均匀下来,我在黑暗中听着她的呼吸发呆。
我想起很多东西。我想起江导给我的两个选择,我发现我一个也不想舍弃,我想要拼尽全力追赶遥不可及的目标,我又不想我的生活里只有那些事。
为什么不能两个都要呢?就像我小时候问江导和教授,你们两个为什么不能一起陪我呢?
可是——我为什么就非把自己框死在北大不可呢?即使考不上清北也并不意味着我的人生是失败的,我还有很多种选择,还有很多条路可以走。
我还年轻,我还年轻。
我相信眼前的苟且和远方的山野,也相信生活的荒凉和来日方长。我朝它奔去,却不是非它不可。
窗外有河水流动的声音,长江在我梦里倾泄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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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是仿写了川端康成《雪国》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