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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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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柯梦山河,道良人不归.

-----正文-----

它第一次遇见枕柯,是在笼罩了一切的瓢盆大雨里。

春寒料峭,那天狂风大作,丧家犬蜷缩在被它挖大了的蛇洞里,假装那是狗洞,它实在没力气挖一个好些的洞了。蛇洞地势低,雨水在地面上积攒着,很快流到了蛇洞里,浸泡着它和被它咬死的蛇。狗鼻子最娇贵,为了能及时知道雨停,它的头就朝着外面,那流进来的雨水灌进了它的狗鼻子。难以言说的酸痛在一瞬间占据了它所有的感知器官,明明在地上,它却要淹死了。

它呜咽着,两只明亮的大眼睛蓄满泪水,努力伸直前爪想爬出去。它顶着小型洪流,后腿一蹬,踩在滑腻蛇身上的爪子被蛇皮勾住,一时使不出力气。它被吓得加‌‍大‎‌‍力‍‌气,终于顶着成形的小涧钻出了蛇洞。

后腿的伤浸了泥水,​隐约有溃烂的倾向,火辣辣的疼。它努力用三条短腿支撑着自己,踉踉跄跄跌进了一方干燥。

它把自己团成一个不起眼的小毛球​,伸直了腿想舔舐伤口,一直到抽筋了也没办成。

忽然它感觉被什么遮去了光,它勉强抬头,那是一个高大的人,神情漠然,眉目冷冽。他撑着油纸伞,皱着眉头观察躲在短墙下的它。

它的腿就是人打断的。

它虽不知道是不是​眼前这个人把它的腿打断的,但它潜意识里对比它高大的生命充满了畏惧,它瘸着腿想逃离人,厚实而长的狗毛吸满了雨水,重重压在它瘦弱的身骨上,根本没有力气逃跑。

撑着伞的人轻声细语,伸长了手想来抓它。这时它唯一的念头。

他看出来地上这只狗被打断了后腿​,想来是附近的专卖狗肉的屠夫想逮一只野狗卖,没想到这只狗会这么瘦,就折了后腿,扔在野地里自生自灭。

他卷起长长的衣摆,露出一双绣着暗纹的黑靴​。他放轻动作蹲下,伸出手想抱起狗,只是那狗很怕他,转头对着他的手就是呜哇一口,尖牙抵着他苍白的腕子,连舌头都不敢碰到他,犬牙压过处很快见了殷红的血。他一吃痛,下意识聚了力气向狗的脑袋一掌挥去。

丧家犬眼白一翻,堪堪昏了过去。

-

它敏锐的感知到周遭环境变了,悄眯着睁开眼,发现它在一栋竹屋里,自己正躺在软软的锦被上,它不喜欢这里,这里有它不曾闻见过的奇怪的气息。它弓起身子正要跳到地上,后腿处好像被粗糙石头磨着筋骨,生疼生疼。它软了腿,无力的趴在床上。

竹门被推开,进来一个浑身素白的人,周身萦绕着浓郁的熏香味,狗鼻子实在是太灵了,那熏香味刺激得丧家犬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忍不住拿前爪捂着狗鼻子,企图阻止香味侵入鼻腔。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覆上狗腿,温热的的犬毛下是颤抖的皮包骨,没有一丝多余的肉。

狗在防备他。他控制着不让狗嘴逮着机会露出尖牙,在他的身上留下印痕。

在他连着几日好吃好喝照顾下,狗腿伤势渐渐好转,它很快就能下地走路,可它依然防备着他,害怕他会和打折它腿的屠夫一样,将它炖了吃肉,好在他不喜吃狗肉,偶尔还收了山下村民送来的骨头炖汤给它补。

毕竟是狗,等腿好利索了,又趁着他下山采购,做了回白眼狼。当他拎着蔬果回来时,已是狗去屋空,他无奈摇摇头,把手中的骨头往屋后的竹林随意一扔。

它在荒山里瞎逛,被野岭的野物欺负得狼狈不堪,终于放弃了所剩不多的尊严,回到了他的竹屋。

丧家犬和其他的狗不一样,它听得懂人话,这也是它为什么看见屠夫后却没跑,而是信了屠夫的“好话”,以为屠夫会给自己扔骨头吃。

竹屋的门开着,竹子搭成的台阶上坐着两个人,一个白衣,一个青衫。

青衫向白衣问道:“枕柯向来心怀天下,为什么就不肯心怀朕呢?”

被唤枕柯的白衣阖眼,默不作声。青衫也不急,伸长了臂弯去采台阶下一朵野花,揉碎了叶片与花瓣,深色的汁液留在他的指尖。

枕柯骨一手撑在竹木搭成的阶梯上,另一只手在竹阶上敲打出有规律的声响。青衫忽的站起身,瞥见了不远处的狗,而丧家犬的本能告诉它,这个人很危险,于是弓起身子,龇牙咧嘴,喉间是低沉的嘶叫。

青衫一声冷哼,掌心却悬在枕柯头顶,他习惯性伸手摩挲着枕柯的发顶,两人皆是一愣。枕柯偏头远离他的手,难得的不自在。

“天色不早,陛下该回去了,恕草民不送。”

青衫面色有些不虞,他忍住情绪,长袖一甩,负着手离去。

丧家犬不知道“陛下”为何物,便朝着青衫远去的背影狂吠,直到枕柯唤它,将桌上剩饭就着肉汤倒进它的饭盆。

夜里,丧家犬打了个哈欠,耷拉着两只耳朵蜷缩角落,在这竹屋里,总算可以睡上安稳觉了。

枕柯洗漱一番,脱了鞋却不睡,目光痴愣的看着竹门,兀自发呆。

丧家犬懒得管他,只是担心未吹灭的蜡烛会不会将竹屋燃烧。就在它快要睡着之际,枕柯就出现在它眼前,揉着它的狗头,一如雨帘下初见。

他轻声开口:“也没给你取过名字,枕柯梦山河,道良人不归。便叫你阿黄吧。”

丧家犬虽不理解什么山河,什么良人的,但阿黄是什么,它还是知道的,被气到清醒的狗不高兴的低吼着,却没有一点要咬人的意思。

“阿黄可知白日里那人是谁?他啊,可是掌管这天下的人。都说皇帝是天选之子,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枕柯嫌蹲着太累,直接席地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薅着狗毛,丧家犬觉得舒服,也不去在意他给自己取的“好名字”了。

“我知你听得懂人语,但我不怕你会泄露出去,便给你讲讲同他有关的事吧。嗯,要先从一个小道士讲起。”

丧家犬白了他一眼,大胆的扒拉着枕柯的手,试图忽略他的骚扰,枕着他的嗓音入梦。

-

江南湿气重,地势高些的地方往往云雾缭绕,山阴云雾山尤其如此。

云雾山虽地势险要,却不是野山,山腰上有一座云雾观,里头都是些真才实学的道士,他们不常下山,山下的百姓有什么需要都是爬着山来请他们的。百姓们不仅不厌烦,还觉得仙人就该是这么个“不沾俗尘”的模样。

云雾观里小有名气的苏衿道长要下山了,却世长老亲自把他送出道观。老者捋着长须笑咪嘻嘻:“送多少路都是送,那为师便送你到门口便可,下山后别惹了事被扭送回来。”

苏衿对师父的脾性了如指掌,深知他只是懒得下山,不过他也没点破,而是跟着扯皮几句,拜别师门,下山游历。

入了春的三月总是阴晴不定,前一会还是艳阳天,没过一会儿就下了毛毛细雨。白衣道人骑着一匹驴在烟雨中优哉游哉,丝毫不在意衣衫会不会被淋湿。道人身后似有两面绣着阴阳八卦的红面黄边旗,在细雨中半隐半现,教人看不真切。那道人双目微阖,连毛驴上了官道都不知道,直到毛驴冲撞了一支官家队伍。

执舆者也是护卫,他怀疑苏衿的身份,一把拎起苏衿后衣领,叫骂着要把他丢下官道,而苏衿谨记师父叮嘱的“别惹当官的”,也没反抗。

马车里穿出一个低沉浑厚的嗓音:“何事喧哗?”另一个护卫抱拳回答:“回大人,不过是一个招摇撞骗的牛鼻子道士罢了,小人这就把他扔了。”

苏衿虽名气不大,真本事还是有的,一听见他们说自己是招摇撞骗者,登时不高兴了。还没待他发作,马车帘子被一截好看的腕子掀开,露出了一张更好看的脸。

“嗯?道长可是师出云雾观?”那人挑眉,显得他愈发眉目张扬。

苏衿低头整理被护卫弄皱的道服,轻哼一声算是回应。

“久闻云雾观大名,道长能不能替某算上一卦,看某此行是否顺利。”

苏衿瞥了他一眼:“不敢,贫道只会招摇撞骗。”护卫见他反应冷漠,气急了又想拽他,被他主子喝退。先前的低沉嗓音又讲话了:“君故不要胡闹。”李君故回头轻笑:“爹爹许久未见您同僚们的女儿了,不知爹爹有没有想她们?”低沉嗓音被呛,竟是“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狠话来,索性闭了嘴,任自己儿子胡闹。

苏衿这才抬眼细细观察李君故来:“飞眉入鬓,本是天人之姿,只是凤眼有些上挑,眼尾晕着些红,添了几分凉薄风流。神仙飞升尚需渡劫,何况天地命定之人?天降大任于人,必先苦其心志,公子近几日该‘渡劫’了。公子可是江阴李氏,李君故?”

李君故挑眉:“道长好功力,不知某这劫,道长解不解?价钱什么的好商量。”

苏衿并不想涉足红尘之事,而且他擅长的是风水卜算,面相只学了皮毛功夫,深究不得。

李君故看出了他的不愿意,挥挥手让护卫退下:“道长不愿便算了,能提醒一-下,某已是感激不尽。"苏衿牵了毛驴,朝李君故行了礼,便下了官道,向与他们相反的方向离去,雨势开始变大,很快不见了道人的单薄背影。护卫挠着头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他嚷嚷着:“公子,那臭道士的衣服是干的! "李君故没搭理他,顾自拿过绢布细细擦拭刚刚因掀开马车帘布时被雨淋着的宽袖,护卫见此,也知是自己鲁莽了,便扇了自己一巴掌,坐回马车前室,继续执舆。

-

苏衿五岁被却世带上山,偶尔跟着师父师兄下山开开眼界,其余时间都在云雾山上练功,此次独自下山,他才想起来他并不识路。只是他性子冷淡,眉宇间是终年不化的雪,冰得旁人不敢随意上前与他搭话,他亦不肯主动同他人攀谈,只好像没头苍蝇般乱转,以图个新鲜。闹市里人人肩摩踵接,坐在驴背上的苏衿找着一家饭馆,把驴交待给了小二,他便挑了个角落,面朝墙壁坐下,点了一碟毛豆,二两白烧,偷听背后几个大汉的闲聊。

“天下又该乱了。”

“是啊,听说那个什么宰相在养兵,还说是打匈奴用的,谁信啊。”

“皇帝不管管吗?”

“哟,小皇帝才几岁啊,有饭吃就不错了。”

“唉,这么惨,要真乱了,倒霉的还是我们这些百姓,我爷爷那辈就是打仗打死的。”

苏衿挑出五颗豆子,在桌上摆出形状,嘴里念念有词,在得到结果后,两道长眉猛然蹙起。

不出一年,这天下该被洗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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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入暑,左相穆越“请”小皇帝后花园赏荷,忽遇宫人行刺,小皇帝受惊昏迷不醒,穆越暂时接管打理朝政,不出一个月,朝野与左相立场相对之人皆受迫害,小皇帝仍无音信,一时间朝廷流言蜚语,皆道穆越要反了。

八月,被分封在各地的王爷明面上联合,凑齐兵力要求“清君侧”,却在穆越下台后各自为政,开始互相围剿。

九月初,杏容王举旗招天下贤士,从条件上看待遇极好,却没一个肯去他那边。原来这杏容王的祖父辈企图造反,招兵买马一直攻到了皇宫门口,才被皇帝布下的圈套擒住,被诛了九族。这一大家子没被杀干净,留了个早就不被承认的私生子在外头流浪,那私生子知道自己身份不能暴露,靠着十年寒窗,终于熬出头考上了进士做了官。

现在这个杏容王正是那私生子的唯一的儿子。

苏衿听着战线消息,不禁叹气,想着要不要回云雾观躲一阵子,等太平了再下山。这么想着,他开始动身,待路过云雾山脚下的小村子时,他听见一个嗓子大喊:“杏容王分粮食啦!大家都快来!”

苏衿挑了个高处,越过攒动人头,在黑白布衣里瞧见了一个眼熟的人。

脱下锦衣华服,即使一身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了李君故天人之姿。不知是不是苏衿看花了眼,在正好着黄衫的李君故身上瞧见了一闪而过的龙气。

苏衿犹豫不决,终于被李君故发现了,他穿过人群,走到了苏衿身前:“道长,好久不见。”

苏衿垂首作揖,忽地一声轻笑:“枕柯道人苏衿,特来投奔杏容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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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杏容王兵马攻入位于金陵的皇宫,推翻了假政,扶植在冷宫中瑟瑟发抖的小皇帝重新上位,杏容王功成身退。

言官都分成了两拨,一拨认定李君故别有用心,肯定在某个不知名角落操控朝野,另一拨则认为李君故即使不是真心待小皇帝好,也不能容忍大权旁落,如此还能洗白一番祖上污点。

苏衿听着市侩的大声交谈,特意调笑着拿扇子给一旁的人扇风:“敢问殿下是为操控朝野,还是洗白污点?”

李君故摇摇头,无奈浅笑,拿过扇子佯怒着敲了苏衿额头一下,对方则配合着求饶。两位少年皆唇红齿白,笑得灿烂夺目,惹得不少人侧目赞叹。

皇宫里的那位虽有手段,却也不是一帮居有异心的老树皮的对手,每日过得战战兢兢,疑神疑鬼,担心谁会在某处给自己下绊子,而他连回击的余地都没有。

小皇帝看完手下人带给他的有关杏容王与其谋士的消息,稚嫩尚存的面庞开始扭曲,本就阴郁的眸子更加黑沉的见不到底。

翩翩少年,纵马花间,偶尔白日里市井闲逛,一日浮生偷闲。

凭什么他们可以浮生偷闲,而他要与一帮城府之人周旋?即使夜里做梦,也是他们在朝堂之上与自己辩驳,企图控制自己。

他堪堪将批奏折的小狼毫折断,细嫩的皮肤划开了一道小口子,殷红的血欲流不流,他却感觉不到痛一般,不肯撒手。

“传令下去,右相曹升私下与杏容王多有交涉,其心不轨。今夜子时,杏容王从右相府后门出,行踪诡秘。第二日,曹升被人害于府邸,下令悬赏捉拿杏容王,不论活死。”

暗处的卫士将头垂得更低,抚着腰际一柄短剑,悄然退去。接下来,他要去右相府了,是他没去过的地方。

“是时候…该整治整治这群‘曹大人’们了,不然,都以为朕年纪小好欺负么…呵…”

第二日,曹升死于府邸的消息火速传遍金陵,夜里就得了消息的李君故不禁苦笑,他又哪得罪小皇帝了?那人的屁股就这么坐不住龙椅吗?

苏衿见了,晃晃悠悠走到他面前一屁股坐下,宽袖一挥,便抖落一桌豆子。豆子滚圆,却没有一颗落到地上,全在滚到桌子边沿时自动停了下来,组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

“嗯?”苏衿懒懒瞥了暗处一眼:“小皇帝的屁股是压不住早被人觊觎了去的龙椅的,殿下可别错过了此次好时机。”

苏衿掩去平日里的倨傲散漫,取而代之的是难得的严肃,等着李君故的回应。见此,李君故也不由得郑重起来:“你说…这占卜过的豆子还能再吃吗?”

苏衿沉默不语,将豆子往李君故那处一推:“殿下随意…”

李君故捻了几颗豆子,乐乐呵呵要往嘴里送,一个身影忽地从暗处走出,正是昨夜将李君故与苏衿行迹告与小皇帝的卫士。他恭恭敬敬递上一封密报。李君故只得先放下豆子,随意将手在衣袍上擦净,才将密报拆开阅读。

苏衿都不用问是什么内容,就知道是宫里头那位又不安份了。待他同李君故对上视线,他忽地明白,这一次针对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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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对着挂于墙上的画像摩挲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怎么生的好看些就聪明了?难道他麾下的众多谋士还比不上一个苏衿?暗处的人一声嗤笑,惹得小皇帝红了脖子:“怎的?朕说的不对吗?朕瞧他也没替李君故出过什么计策,除了跟在李君故身边花天酒地,就是摇着扇子附庸文雅,你若是瞧上了他的脸,朕便给你寻来世间貌美女子,他可是男子。”

那人负手从黑暗里走出,脸上倨傲讥嘲之情毫不掩饰,叫小皇帝看得真切,却无可奈何,只能暗暗咬牙:待他真正稳固了朝廷,定让轻视过他的人百万倍偿还。

“你可知云雾观却世禅师倾其一生才能做到前算五百年,后推五百年,而他的徒弟苏衿年仅弱冠,就已有这般功力,只是他行事低调,对此知情的没几人,李君故算是其中一个了。”

“李君故怎么会和苏衿有交情?”小皇帝莫名觉得苏衿这个名字极其耳熟,却一时记不起,当余光注意到墙上的画像时,他愣住了,待反应过来后,连看向苏衿的眼神都多了几分痴狂与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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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下了一场雨,雨帘从黛瓦上倾落,砸在芭蕉叶上,声响从窗外传入屋里。苏衿睡不安稳,纠结着明日要不要将芭蕉砍去,省得日后再下雨了,又惹得他睡不着。他随意披了件中衣下床,刚把油灯点燃,哈欠尚未打完,苏衿就在朦胧视线里眼睁睁看着油灯被风吹灭。

苏衿长眉蹙起,将油灯点燃,没等他站直,火又灭了。

无风自灭,饶是苏衿,也没遇到过这般情况。他将门打开,同混杂了泥土清香的潮湿空气撞了个满怀。今夜没有星宿供他卜算,还是明天早点起床,去买点材料吧。

这般想着,苏衿施施然转身,顾自打着哈欠回了床上继续睡。

梦里,他被囚禁在一方黑暗里,喉咙像被什么封住一般,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李君故从他没注意到的一旁走出,面沉如水,和他站在一起的是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瘦削高挑,却莫名熟悉。李君故捏着他的下巴,在他耳边低语,嗓音低沉好听,可讲出的话却愰人心神。

“苏道长这般枉费心机,某不回应些什么,是不是对不住道长一片赤诚之心?”他能感觉到李君故的手伸入他单薄的亵衣,自胸膛往下抚,越来越靠近他沉睡的欲望。李君故只是一声轻笑,却惹得他一颗心瘙痒难耐。平时被赶得远远的欲望一下子涌现,苏衿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自诩清高,不需要这些低俗的快感,也不屑置身其中。他是机缘命定,是天资卓越。但此时…他竟想沉沦在此…

意识模糊之际,一直站在一旁默默无声的男人也笑了,那声音是如此熟悉,以至于苏衿一下子从欲望里挣脱,从床板上直挺挺坐起,面色古怪。

这么大的动作把旁人吓到了,李君故走到他身边,探手想去摸一摸苏衿额头,想知道是不是发烧了,不然苏道长的脸怎么会这么红?

“苏道长?”李君故突然把头凑过去,低声叫着苏衿。苏衿回过神,被一张放大数倍的脸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那人是谁时,已经一巴掌招呼过去了。两人相对无言,一同陷入沉默的,还有李君故脸上的手掌印和苏衿隐隐作痛的手掌

一整日,李君故都蔫蔫巴巴的,有时坐在不远处浑身怨念的看着他,见苏衿察觉了,又快速转过头。看他一副委屈怨妇样,苏衿很想上前解释一番,又担心他问起梦境来,如此纠结着,他索性剥了几颗豆子专心回忆起梦里的另一个男人。

李君故以为他又在算什么大事,不自觉坐到他身边,目光一动不动盯着桌面上颗颗滚圆饱满的豆子,这些寻常物是怎么被苏道长演算

出未来过去的?

苏衿瞥了他一眼,默默把剥好的豆子朝李君故一推,在李君故诧异的目光中,他捻了一颗豆子朝嘴里送,还殷切地眨眨眼:快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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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的飞快,又是三月,运河边有裹得像个球的孩童和伙伴们一前一后嬉闹着。

不喜欢被棉衣束缚的苏衿身着夏衣却不觉冷,本就瘦削的人此时更显单薄。一个孩子没收住步子,一下就撞上了摇扇作风雅状的苏衿。李君故拎起豆丁大的孩子,刚想交代几句“好好看路”,却见苏衿与那孩子对视着,尤其那孩子,表情从最开始的面无表情到诡笑,最后眼神清明,泫然欲泣。苏衿用扇子点了点李君故的手,示意他可以放开孩子了。

李君故知道那孩子不对劲,凑到苏衿身边,却听见苏衿自言自语:“那人回来了。”

那人?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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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李君故又收到密报,消停了几个月的小皇帝原来在等,等一个好时机,把所有脏水往李君故身上泼,杀一个出其不意。

八月,小皇帝上朝抛出一个话题,引得言官争吵,于朝堂之上直接动手,混乱之际,不知是谁对小皇帝动了手,导致小皇帝暴病,人间弥留。

国不可一日无主。

金陵城外,杏容王纠集人马,百姓与士兵亦在城内大喊:恭迎杏容王。

原来苏衿每次在金陵行医看风水,用的都是李君故的名号,为的是替他积攒民意,好为这一天做准备。

有了这滔天民意,李君故的队伍不费一点力气,就这样大摇大摆进了金陵。

小皇帝已经病的意识模糊,一会儿哭一会笑儿,很快又安静下来。小皇帝的内侍瘦瘦高高,发觉小皇帝不对劲后,赶忙唤太医上前检查,那太医是摇着头转身的。

小皇帝自己还是个孩子,自然不会留下子嗣,李君故的意图逼宫反而美化成了“被召入宫”。

内侍自柜上取下一卷明黄,声线清越,圣职内容大意为让李君故继承皇位。不管这圣旨是不是小皇帝真心实意写的,但目前来讲,李君故是最合适继承皇位的那一个了。

似乎到现在,一切都该落下帷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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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杏容王李君故登基为帝,锐意改革,民间少有疾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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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苏衿没了睡意,只觉得这房间里有什么在盯着自己。他提了提枕头,靠着墙,信手卜卦:“萧师弟出来吧。”

暗处一阵窸窸窣窣,苏衿就觉得有人爬上了自己的床,借着窗外月光,他只能勉强看清来人,正是与他同门的师弟萧兮。

“师父不是交代过,不要干涉红尘俗世吗?师兄怎么都不听?”萧兮定定看着微阖双眼的苏衿,只觉得这人永远看不够。

苏衿懒懒瞥了他一眼:“师弟不也出了一份力?”萧兮知道他指的是引导朝政暴乱,又给小皇帝下药,导致小皇帝暴病一事。不知道说什么,他只好摸了摸鼻尖掩饰尴尬。

“这不是师兄想让那个李君故当皇帝,那我也帮他一把嘛。不把师兄的本事透露给那小皇帝,他又怎么会提前动手,给了天下可乘之机?”萧兮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不过那李君故是挺有当皇帝的能耐的,头顶云气祥瑞,一身天子气。”

就像苏衿擅长风水,萧兮擅长的正是面相,但功力却与面相一般的苏衿旗鼓相当。苏衿摇摇头,抬手敲了敲萧兮的脑袋:“我要睡了,你该走了。”

萧兮佯装伤心:“师兄怎么如此心狠?差一些就要比上那李君故了,那师弟先行一步,师兄记得跟上。”

狡兔飞鸟已绝,还要那走狗良弓作甚?何况朝廷隐隐有趋向他的势头,民间更是不知谁传出的谣言,称苏衿才是真正的杏容王,李君故只是个傀儡,李君故不可能没听说过这些。苏衿明白萧兮这是在提醒自己该走了。只是…他若走了,李君故的龙椅就要不稳了。

不过两个月,北方匈奴进犯,边境不稳,再不派人镇压,那一处就要跟着匈奴姓了。只是李君故登基不过两年,根基比边境还不稳,要从这样一个朝廷找到带兵打仗之人,并不容易。于是,他开始考虑苏衿。

此行凶险,若非苏衿这般可窥探天机之人是极难回来的,如果苏衿赢了,他便赢得了民心,何愁根基不稳?如果苏衿没赢…那也能震慑匈奴,顺便除去一个心腹之患。

帝王人家,最忌的便是顾念旧情,优柔寡断。功高震主,李君故希望苏衿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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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压城,甲光向日。

苏衿出征在即,难得的没再端着架子,反而一手揽过李君故的肩,两人如同云雾山脚再见,凑在一起讲了好多,什么对花对饮,什么云破月来。苏衿向来不屑的文人酸气在一瞬间爆发,惹得李君故神思恍惚,不由得抱着苏衿倾吐了一堆。

“我和你说,那个苏衿可厉害了…我才没有怕他…你能不能来陪我…我把宰相的位子留给你坐…”

“姓李的,你可要好生记着爷,爷算过了,爷这一去可是不复返啊……”

当李君故酒醒了,衣袖处似乎萦绕着淡淡酒气,他有些记不起昨天晚上的事了,但他可以确信,他把苏衿认成了另一个人。

他赶紧起床,下意识不想错过送军队出城,不知为何,他一颗心越收越紧,好像要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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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马车里,萧兮蹲在假寐的苏衿腿边:“你别去好不好?那姓李的摆明了给你下的死局,你上赶着送死是不是?”

“去查查十五年前李向南一家灭门一案。”苏衿连眼睛都懒得撑开,昨天喝的有些多,现在只想好好休息。

“李向南?李君故他爹?他家怎么灭门了?”

“我要是知道,还用你去查?”苏衿眉梢暗抽,忍住了一脚把这呆子踢出马车的冲动。

耳边好像还回响着李君故的碎碎念。

那人究竟对李君故有多重要,让他挂念到现在?如果是他死了,李君故会和别人这么说起他吗?苏衿觉得自己在异想天开。

李君故问了一圈,才知道苏衿他们早就出发了,他一下子不知作何反应,他暗暗掐着自己,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一下子跌坐在青石板上,任自己笑得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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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北萧瑟,苏衿避开众人,独自来到一个视野开阔的高处,他蹲下身子,指尖细细捻着腥臭的泥土,他望向远处,那是他不曾到往的极乐。

匈奴在此盘踞多年,论地形的熟悉,是谁也比不过的,此役就像萧兮说的,就是上赶着送死。

所有人都绝望了,士气早已不振。

唯独苏衿不这么认为。他可是上推五百年,下算五百年的苏衿,卜算与风水是他张狂的资本,只要算出匈奴用以对付他们的法子,还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

“如果这样还不能解决你们,那我还混什么,还比不上云雾山砍柴的弟子。”

整夜整夜,苏衿都把自己关在营帐里卜算,塞北不下雨,他有大把时间观察星宿,再不济……他还有最后一张王牌。

这一天,苏衿收拾好卜算工具,打算找萧兮商量对策。他刚出营帐,就见一小兵急急忙忙向他跑来。

“报!苏大人,发现十五里外有一支队伍在靠近,牵着骆驼,好像是西域的商队。”

“西域商队吗,派人叫他们绕路,省得这边开战了被牵连。对了,萧兮呢?”

“萧大人?他去刺探匈奴还没回来……”

苏衿一下子白了脸:“你说…什么?他去干什么了!”

士兵挠挠头,满脸憨厚:“萧大人前几日便说,他出去转转,马上回来,但是太阳都落山了,还没回来,我们正商量着要不要禀报大人,天下忽然掉下一只鸟,脚上拴着一张纸,我们一看,正是萧大人的信,他说他去刺探匈奴了,还叫我们别打扰了大人。”

“所以你们一直到现在才告诉我?”苏衿整个人都要气炸了。

在云雾观,萧兮年纪不小,可辈分还没扫地僧大,又因某些事而生性纯良,尤其黏着苏衿。在云雾山,师父日常套路萧兮,不仅仅是好玩,也是教萧兮知道世道的险恶,不然这厮本该跟着苏衿一块下山历练的。

苏衿下山后,萧兮大概思念的紧,趁师父不备,偷偷下来了,也不知这人是怎么找到的苏衿。

苏衿叹了一口气,压不下心里对萧兮的担忧,只得空手占了占萧兮的处境,没想到,人没算出是死是活,他却先一步气血上涌,当着众人的面,吐成了个血人。

这把所有人吓了一跳,都以为苏衿体弱多病,这几天可能水土不服,躲在营帐里休息,现在听见师弟失踪,刚养好的身体又崩溃了。

一时间,强装出来的平静,一下子无影无踪,所有人都在为暴病的苏衿和不知所踪的萧兮奔波,没有人注意队伍中何时混入了匈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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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的战况由快马加鞭数日,总算是送到了李君故手中,此时他刚看完情报。另一边,又有暗卫送来了情报。

暗卫低眉顺目,半跪在地上,头顶是不怒自威的天子。那天子看完情报,一声冷笑。

“这般情报,朕一个人都能打听到,要你们有何用?”

暗卫将头压的更低了。

“继续。”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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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塞北即将进入冬季,到时候白毛风盛行,于他们而言,更是举步维艰。

苏衿收拾好东西,打算出军,攻匈奴一个出其不意,天际传来高亢鸟啼,一只白色的鸟飞了过来,身上还围了一块布,苏衿认得,那是萧兮养的白头翁,向来不肯离身太远。

如今这白头翁飞到了这里,要么是萧兮回来了,要么是……萧兮出事了。

正想卜算萧兮处境,苏衿心腹间又是气血翻涌,好像老天爷发了狠不让他知道萧兮怎么样了。

苏衿惨淡的面容划过一丝笑意,死局?笑话,他苏衿何时怕过?布上的字是萧兮写的,隐隐偷着血腥味,上面是萧兮观察匈奴多日而得出的想法,正与苏衿所想大致相合。

他将计策说与众人听,尽量简洁易懂,除去几个外地的听不懂,基本上还是能配合苏衿的计策的。苏衿仰头,不远处黑云翻滚,原本毫无形状的墨色被风揉搓着,竟有些许像被苏衿捉弄后顾自生气的李君故。

苏衿轻笑出声。

“整队,出发!”

“此役事关天子江山社稷,切不可大意了去。”

“如果活着回去了,我叫皇帝给你们升官娶老婆,但是谁也别想当逃兵,你们只能前进或丧命,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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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见的,还未入冬,塞北就刮起了白毛风,吹的军队睁不开眼,举步难行。苏衿觉得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他挑选的地方是个小盆地,每到冬季,游牧民族总会迁移到暖一些的地方,如果可以,最好选一条温暖的路,而这个小盆地,是必经之地。

正这么想着,观察兵跑到了他身边:“苏大人,有一小股匈奴在靠近这里,大约二十人。”

“二十人?大概是探路的,传令下去,不用理会,等大部队路过。”

“是。”

等那一小股匈奴过去了,又来了一小股,这次人数只多了几个。

苏衿的指尖无意识划着地上的沙土,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好,拦下他们!他们不是探路的!”

对于探路来说,二十人有些多了,而那些匈奴仅仅是低头走路,并没有观察的举动。再仔细看看,会发现二十人里有老有小,虽不多,却也不能忽视了。

这么一来,只能说匈奴是分成了好几波迁移,即使路边有埋伏,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前后都有好几波匈奴。

一时间,叫喊声四起,兵戈相接,站在高处的苏衿看着低处的厮杀,连血腥味都弥漫到了他鼻尖。

风越来越大,卷起来沙土让人睁不开眼睛,可为了活命,不管是士兵还是匈奴,都必须举起武器厮杀。

苏衿仿佛感知到了什么,纵身一偏,一支裹挟了风声的羽箭从他头边擦过,可想而知,他如果没躲开,那羽箭该直插他的喉咙。

如他所想,匈奴也有弓箭手,准头也不比他们的弓箭手差。苏衿拿起弓箭,找了一块岩石作为掩体,开始一个个解决匈奴那边的弓箭手。

一个,两个,三个……

冷汗从苏衿的额头落下,经过鼻尖又流入他紧抿的唇,咸腥味扩散开来,他却擦汗的功夫也没有。

下方的惨叫声也没停过,苏衿探头观察,发现对面有几个匈奴格外强壮,可以一敌三,苏衿闭了一只眼,手里的羽箭瞄准了其中一个…

本以为能正中心脏,羽箭却在匈奴头顶与另一支羽箭相撞,偏离了原本的的线路。

“果然,还是要先解决弓箭手。”

可苏衿都没找到剩下那个弓箭手,自己的位置已经暴露,不逃不行了。

正思忖着往哪处跑,头顶的的黑云翻滚,反而泄露了些许阳光。苏衿眯着眼,终于发现了对面某处有金属器具的反光。

“对了,最后一个就在那里!”

担心一箭不中,苏衿连发三箭,总算中了 。有没有死他不知道,但弓肯定是举不动了。

苏衿踉跄着,跑到鼓边,狠狠敲着,那不是退兵的意思,是继续杀。

正好有人杀红了眼,听了激励,更是感觉高官俸禄在眼前招手,手上的刀举得更高了。

作为十八般武艺都沾一点的苏衿,更是持了一柄剑上了战场。太久没拉弓了,手臂都在隐隐作痛,刀剑都要拿不动了。

也不知厮杀了多久,可能两个时辰,也可能两天两夜。躲藏在黑云后的太阳终于出来了。

苏衿把豁了口子的剑插在地上,整个人被血污包裹,撑不住了才跪倒在地。难得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总算是感受到了些许暖意。

“陛下,臣……要活着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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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苏衿真的把匈奴镇住了,李君故不能不按照规定给那些人加官进爵,而苏衿,应该是封赏最好的,不过苏衿没让他为难。他连皇宫都没回,趁着夜里没人注意,骑上了马往云雾山赶,他有预感,云雾观可能出事了。

李君故发现回来的人里没有苏衿,也没派人去追回来,对外只说是苏衿已战死沙场,会按官员的最高规格厚葬他的。能活下来的都是人精了,都知道是怎么个情况,也都三缄其口,连孩子问起来也不敢说苏衿其实还活着。

盛世就是这么建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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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

“我知道你不是寻常物,所以捡了你回来,灵气如此充沛,也算世间罕见了。”

枕柯有一下没一下揉着狗头,神思却不知飞到了何处。

不知所踪的萧兮,早已回不去的李君故,还有不问生死的苏衿。曾何几时,枕柯也算个风流君子,身后总是有人留了一盏灯待他回家。

“阿黄,迎客。”

李君故又来了。

这一回,枕柯没等天子开口,就先丢出了一个话题:“李封玉,陛下可熟得很吧。”

李君故神色一凛,强装镇定。枕柯瞥了他一眼,起身自竹榻下拖出一个积着灰的沉香木盒。李君故紧盯着那双手,好像那双手掌控着他的什么。

“却世禅师五年前圆寂,我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他的最后一面,整整一个晚上,禅师都在给我讲萧兮的事。”

李君故长眉微蹙,又一下子想通了:“萧兮他……”

“萧兮就是李封玉。”

李向南,是杏容王唯一活着的子嗣,他隐姓埋名,苟且偷生,但想在四处追捕他的皇帝眼皮底下养活一家人,还没那么大本事,在李君故十岁那年,李家被灭门了。正好那几日李向南带着李君故进京赶考,方才躲过一劫,但李家本就不多的人,无一幸免。李君故一直以为,他五岁的弟弟李封玉也没能活下来。

李向南带着李君故躲躲藏藏,在一个友人的帮助下,捞到了一个知县小官,倘若如此下去,只要李君故不考进士,再娶个媳妇,一辈子也就这般过去了,李向南集赞下来的名声够父子俩吃的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偏偏上位的是个不安分的小皇帝,小动作折腾得李君故烦躁,索性联合着苏衿一起推翻他,自己上位。

在李君故的宫殿里,不仅仅放了爷辈杏容王的牌位,母亲的牌位,还有弟弟李封玉的牌位。

现如今,苏衿告诉他,李封玉没死,还是他的小师弟萧兮。

苏衿把木盒擦干净了递给他,李君故轻轻打开木盒,里面是几叠宣纸,因为年代久了,纸边泛着黄。

内容似乎是却世禅师的自述。

李君故看了看苏衿,苏衿叹了口气:“这算是禅师的养娃日志吧,记载了他每天都是怎么欺负萧兮的,他本想临终时交给萧兮,好最后欺负他一下,却想不到连萧兮都没见着。”

李君故不言,拿过第一张看了起来,时间是正好是十五年前,那是李家遇难的半个月后。

却世禅师把山脚下脏兮兮的孩童捡回了云雾观,惹得一众徒弟围观。孩童怕生,一张小脸泫然欲泣,还是苏衿赶走了大部分人,给孩子空间自在。

却世见二人合了眼缘,就把孩童的起居交给十岁的苏衿管理,就是这个原因,长大了的萧兮仍是很黏苏衿。

那些小细节被李君故看在眼里,很难不相信萧兮不是李封玉。虽不知为什么萧兮对李君故没印象,大概是那日火光冲天,把五岁幼童吓坏了吧。

李君故轻笑:“敢问苏道长,可否替某算一卦?看看某的弟弟还在不在人间。”

苏衿眉头微皱,萧兮也是他的师弟,他也很想知道他如今身在何方,可每次要卜算了,自己不是吐血就是爆筋的,甚至有一回引得天雷滚滚。

“不只是天子才有天机。”苏衿摇头,拒绝了李君故的要求。

天机?李君故不疑有他,不只是因为他相信苏衿,还有在这方面,苏衿没理由骗他。

“那么,苏道长,某告退了。”李君故难得回忆起当年和苏衿想处的感觉,却不得不因为政务繁忙,早点回宫里了。

苏衿颔首:“不送。”

估摸着李君故已经进宫了,苏衿把狗叫到面前:“我还想做最后一件事,做完这个,我也该去陪却世那个老头了。”

丧家犬对“最后一件事”似懂非懂,却隐约意识到不是什么好事。苏衿站起身把丧家犬赶出竹屋,浅笑:“乖,凭你的资质,可以找个找个富裕人家,我便不拉着你了。”

只听竹屋里几声巨响,紧接着天暗了下来,黑云翻滚,雷声阵阵。忽地,一到闪电从天而降,正好劈中隐约冒着黑烟的竹屋。屋子里的人鲜血淋漓,面色平静,好像一身的伤对他来讲,只是掉了根头发。

“还活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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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家犬又丧家了。天上泼下来一盆盆水,浇得狗头分外狼狈。它躲闪不及,竟想一头扎进冒着熊熊大火的竹屋,它悲鸣着,尖锐的狗叫声被天边滚滚的闷雷盖过。

大雨把火浇灭了,向来清新淡雅的竹屋此时焦黑一片,谁也不知道,里面躺着一个人,他不喜欢笑,总是冷着一张脸,穿着白衣,踏着一双饰着暗纹的黑靴,在无人的竹林里弹琴舞剑​。从不外露情绪的他会在月满之夜用长剑拨开层层腐叶,于不起眼的小土坡前席地而坐,对着埋了一件青衫的墓碑顾自饮酒。

几回魂梦与君同。谁也不曾亏欠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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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5.1-202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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