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一次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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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叶明思时，晴昼海里的花开得正好。

彼时我正跟着芳主门下的师兄学着打理他种下的那片娇贵芍药，可惜我实在对此一窍不通。当然，若是它晒干了制成药材，我便一点也不怕。

叶明思就是这时出现的。虽然我那时还不知他姓甚名谁，但他金色的重剑实在同花海格格不入，教人很容易就能辨认出他藏剑弟子的身份来。

我记得有位杏林的师姐说过，藏剑山庄六小姐近日将来万花听诊，想必这位就是跟着来的弟子。只是没人告诉他，花谷中机关甚多，外人还是不要独行为妙吗？

显然师兄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向他遥遥一拱手，坏笑着开口道：

“兄台还是快些过来的好。这晴昼海可是用人做花肥养出来的，安知你脚下踩的什么？”

“我乃藏剑正阳门下弟子叶明思，多谢兄台指点。只是自盘古来，天地寿数何止千万？何处未有黄土？何处未见人逝？如此这般又何须受怕？”他微微笑着拱手回礼，半点没有怪罪我花谷招待不周的意思。

我有些吃惊，只是赶忙收敛了神色。一来这人的名字与我好相似，二来这人见地不浅，连我那巧舌如簧的师兄也能叫他驳斥一番。

两厢对望间，我的阿甘悠悠转到他脚边，“金灿灿、金灿灿……”地念叨着。我平素资质愚钝、技艺不精，造出的这个阿甘时常失灵，总归是能用的。只是这回实在叫人哭笑不得，怕是这藏剑弟子要笑话。而且想来阿甘是见他身上金色的衣袍，将人认作平日用的金针了。

我立刻上前想将阿甘拖回来，免得它继续给我天工一脉丢人。

没成想，它倒是铁了心一般地要黏住这藏剑弟子。我一时急得想哭，这回怕是给一行师父丢了好大的脸，被罚去修三星望月上的登云梯也得自认倒霉。

“还、还请见谅……”

“既然师妹的阿甘这样喜欢叶兄，不若师妹先陪叶兄回落星湖去，免得藏剑来人忧心，也方便师妹修理阿甘。”师兄一本正经地提议道，必然是憋笑憋不住了。

当真是一石多鸟的好计策！一来保住了自己的芍药；二来全了花谷的脸面；三来可以将我光明正大地扔出去，少祸祸他的花。我算是明白了这人的黑心肝儿！然而师兄给了台阶，还是乖乖下去的好，不然丢人的还是自己。

想通了这点，我便也向叶明思行礼：“万花天工弟子，叶明曦，见过叶少侠。”

师兄干咳两声，定是忍不住笑了。我趁着叶明思还在愣怔，悄悄瞪他一眼。下回见了花圣，一定要狠狠告上这“好师兄”一状！

“那，有劳叶姑娘了。”叶明思可算回过神来。显然是同我刚才一样地惊讶。

“这边请。”于是我领着他，他领着我的阿甘，一同往落星湖去。

叶明思这人很健谈，也很了解别人爱听什么。他向我赞叹晴昼海的花团锦簇，登云梯的精巧绝伦，像是得闲便要赋诗一首一般；却只字不提我手下半死不活的芍药，那个还在念叨着“金灿灿”的阿甘。他还向我细细描述那明教三生树、纯阳华山雪还有西湖九峰十八景。

“你可曾见过苗疆的五毒潭？”我一路听来终是忍不住问。

那时我还没通过万花七试，不能出谷看看，对于同晴昼海并称的五毒潭自然十分好奇。

“五毒教远在西南，我学艺不精，师父还不曾允许我随其他师兄到那处去。”他低下头，似乎有些羞愧，活像辜负了叶英庄主的期望似的。

说实在的，他根本无需羞愧。我到现在连出谷都不能，若他这般走过三山五海的少侠要羞愧，我岂不是该从三星望月上跳下来？

“日后我若到了五毒潭，写信与你说可好？”他急急找补道，“自然啦，那时你自己早去看过了也说不定。”

“自然很好的，”我回答，“自己所见与他人定然不一样，即使看过了，再听听别人的也很好。”

“那便说定了。”他笑起来，温柔得像是他口中余杭的春风，能一路吹到青岩，把谷里的花都吹开。

我把他带到落星湖，见他找到了同门，就抱着阿甘离开了。

不知什么缘故，师兄似乎眨眼间就‌‎‎同‌‎人‌‎‍‎‍家成了朋友。见日里把臂同游一览花谷，连我也抛下了。用其他师姐常说的“臭味相投、沆瀣一气”又不太恰当。当然，即使是“臭味相投”吧，我也丝毫没有贬损叶明思的意思，他为人是很君子的，半点没有堕了叶英叶大庄主的名声。

藏剑山庄的人并未多逗留，只几日就离开了。

叶明思走后也时常来信，大多是给师兄的，讲些江湖上的事。譬如浩气盟同恶人谷又在何处火并啦；隐元会又出了些什么消息啦；在龙门劫镖的明教多得能住满好几个客栈之类的。偶有几封给我，里头说的多是他在各地的见闻，还会夹带些小玩意儿。我学着师兄的样子回信，附带上些自己做的纳元丹。

“江南一年到头都不算太冷，虽然不及万花谷中四季如春，但比之塞外还是温和许多。

“我们藏剑山庄的弟子平日随着夫子念书，下了学便各自找师父学武去。我师父看着温和，事实上对武学极严谨，错了动作便要挥剑三百下，直到改了错处为止。也不独我师父这般，每日都有许多弟子在名剑堂外刻苦练功。

“膳堂的红烧醋鱼做得极好，不比七秀坊的松鼠桂鱼差，小师弟们都极喜欢，日日要抢着吃。但此处都是甜口菜式，你怕是吃不惯。

“今日梅花开了，是磬口腊梅，不知花谷中可有？可惜不能折一枝寄来，你师兄定然很想看看……”

我收到这信时正在论剑峰顶看雪。

虽然万花七试仍未能过，但是由师兄做保，加之纯阳与万花一向交好，道长们又都是正直的人物，一行师父最后还是松了口，放我们这些小弟子跟着其他师兄师姐出来见见世面。

看不多时，我们一行人就须下山。道长们倒是不惧寒冷，但我同其他师姐妹却不能视冰雪为无物。道长们颇为理解，一路带着我们回住处去。行经一处野亭时，我瞧见那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只是一片白茫茫的看不清，便询问同行的小道长。

“是纯阳仙鹤。”他答，还伸出手指给我瞧。

原来那亭子后头有一个小湖，冒着白气。几只仙鹤正直直地站在水中，慢条斯理地理着毛发。不慌不忙的样子，叫人不得不怀疑，是否华山上的雪化干净也无法惊动它们一分一毫。我忽然想起那日叶明思站在花海间坦然相对的样子，那般的处变不惊，同这些的仙鹤何等相似。

后来师兄问我觉着纯阳的雪如何，我却先想起了那几只仙鹤。怔怔愣愣地答了好却说不出个所以然，直叫师兄误以为我对哪位小道长倾心，好生笑了我几日。

回谷不久，我又收到了叶明思的信。信中说，他将往五毒去，若是有幸能见五毒潭，到时定然将美景悉数告知。

我很是期待，连折了几株花被师兄骂榆木脑袋也没想起来要生气。

只是天不遂人愿，比叶明思的信来得更快的，是安禄山反叛，东方谷主要将万花闭谷的消息。师兄连夜收拾好了包袱，提着笔就走了，连他心爱的芍药都未曾托人照顾，只能败在我手上。同他一样离开的还有许多年长的师兄师姐。而我们这些连师兄肩膀都够不上的小弟子，自然被师长紧紧拘在谷中，连聋哑村都不得踏进一步。

万花毕竟是隐士之所、秦岭桃源，断断不能掺进这等祸事中去，诸位师兄师姐出谷后亦不得以万花弟子身份行事，只能算一无名侠士。于是，我连传信师兄也做不到，更别提本就相隔万里的叶明思。

古人云：山中无岁月。然而这话指的，是那些观棋烂柯、无忧无虑的时刻，同眼下绝非一般。闭谷三月后，陆续有师兄师姐归谷。他们大多身受重伤，还带着其他同门的药囊。我曾见师姐只手驾着羽墨雕飞过；曾见师兄单膝跪于生死树边；也曾亲手将那些被带回的写着同门名字的药囊一个个葬入花海。

可我不曾收到一丝一毫师兄的消息，但我清楚也许这才是最好的境况。偶尔我也会忧心叶明思，担心他华丽的轻重二剑会不会惹了叛军白眼，叫他早早送命。

师兄直到宝应元年才归谷。他像所有归谷的同门一样，在万花谷前重重叩首三次，仿佛就此洗净一身尘血，回归桃源的怀抱。

他变得沉默，平日几乎不说一句话。有次听裴元大师兄不无担忧地说，他忧思过度，夜里睡也睡不好。这般师兄的身体如何熬得住？只有在面对他养的那些花时，他才会露出一点曾经的样子。

直到一天，他终于再度朝我抚掌笑道：“我这些花儿在你手下待了七年，竟还都好生活着，想必都是有大造化的，过几年说不准还能白日登仙报恩来。”

我以为他放下了些许心事，便藉此机会问起叶明思。他忽而沉默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

“没了。”

我悚然，不敢再问。他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似的。

“叶兄有一情郎在天策府，这你晓得，天知道他们两家怎么那般多，却又……”

这我亦有所耳闻，天策藏剑多年交好，门下弟子结为连理者着实不少。叶明思心仪之人身属天策实在不算稀奇事。

“所以啊，战事初起他就……”

叶明思，那个藏剑弟子，在战争初始便随着天策的军人冲到了最前方去。一柄重剑不知杀了多少叛军，凶名从北传到南，叫叛军恨得牙根痒。洛阳被围三月，他的情郎守城在前，他护送百姓在后，一对眷侣双双殉国去了，人头叫叛军在城墙上挂了一月。

我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但我知道我应当离开，叫师兄放纵一回，别再困在悲伤里头。

我趁着师兄还低着头，悄悄溜出他的院子，很快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像是失了群的孤狼。

夜晚的落星湖极安静，只得几只白鹤静静梳洗——是纯阳道长送来此处避难的。其中有一只，不知是我惊动了它还是何故，竟耸动捷羽、振翅而去，击长空万里而至不见。

“我藏剑功法灵峰剑式中有剑招，名鹤归孤山，正是取自这梅林归鹤一景。”我仿佛看见叶明思走在前面，温柔地介绍着我从未见过的江南景色。

只是这只温柔的鹤，却已归去他的孤山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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