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解的故事。
-----正文-----
1945年,9月,英国伦敦。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阿门。”1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阿门。
“请宽恕我,神父,准我罪人告解。我上次告解到现在已有一年。”
愿圣神光照你的心,使你诚心诚意告罪,并接受仁慈天父的恩宠。你的罪为何?
“我爱上了我的兄弟,我的战友。”
“我和他一同入伍,我们被分在了一个营2。我在人群中一眼便认出了他。他小时候是我的邻居,他比我年长一岁,因此很爱让我叫他哥哥。我从未这么称呼过他,我永远只叫他的名字,带土。现在我愿称他为我的兄弟,我唯一的哥哥。
“他做我家邻居时间不长,只有两年。因他父母在他十二岁时因病双双离世。他无其他亲眷,只能去福利院。我记得他走的那天,伦敦也在下雨。他抱着他的玩具熊,穿着他参加他父母葬礼时的笔挺西装,皮鞋上还有一块泥。我在窗户上看着他钻进汽车的背影,盯着他的后脑勺。他转过头来,看见了窗户上的我,我立马蹲下身。等我数过五秒后,只剩下弥散在空中的汽车尾气。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幼年的他。
“再次相见,就是入伍。我家仅剩我父亲与我,母亲在带土走后的第五年也因病离世。父亲曾是参加过一战的士兵,我对于战争的理解一直停留在父亲的勋章上。军队宣传入伍,我没有告诉父亲,便去了体检报名。等我拿着入伍通知书回家时,我父亲未发一言,他进自己的屋子把自己关了一天。等第二天我要走时,父亲从房间出来,给我做了鳕鱼三明治。他看着我,把自己一直带在身上的银质小弯刀装进我的背包。这个刀是他参战以后一直挂在身上的器物。我刚想制止,父亲便进了屋。我走出家门,回头望向窗户,看见了父亲扭身的背影。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虽然已有十年未见,但对方稚气的笑,黑到发亮不服帖的头发,圆亮如鹿的眼睛,我不可能认错。我刚想叫对方,但却不知如何开口。他也看到了我,皱起了眉头,随后便和身边人继续热火朝天地聊天。我当时想,他一定是把我忘记了。我没有再试图去叫对方。
“分配下来后,我们在一个营。我想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营长让我们彼此介绍对方,我说到自己名字时,他扭头朝我看了一眼,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被营长呵斥了一顿,说他没纪律。我余光瞥见对方嘴角咧得很高,和他小时候每次打碎花瓶被他父亲训斥的时候一个样。
“是夜,我们行进途中,他从队伍最后跑过来,拍了拍我旁边战友的肩膀,示意换下位置。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得简直要蹦出胸膛。他说:‘卡卡西,是你吗?’我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傻了吗,是你吗?’他不耐烦地催了一下。‘对啊,是我。’我听见自己这么说。‘我就知道是你,你的头发亮得和银子一样,还有谁长你这颜色的头发啊,和恶魔一样。’他轻快地说。‘什么恶魔不恶魔,我家遗传。’我感到自己松了口气,但我的灵魂仿佛还在因为对方打的招呼而飘在空中,没有回神。
“我们被派到西线,前往比利时3。我们都很自信,因为在诺曼底我们已经把德国佬打得落花流水,现在的我们有盟友,也有大炮,队伍里洋溢着胜利的快乐。只有营长仍面色阴沉,对他说着各种下流话的兵蛋子们未发一言。带土怪笑地问我喜欢怎么样的女性,我看着他在夜色中闪闪发亮的眼睛,下意识说喜欢眼睛圆的头发黑的笑容可爱的。等我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时,对方已经开始嗷嗷嗷地怪叫,压低声音说,‘你喜欢犹太人啊。你家怕不允许吧。’我一愣,没有再接话。
“当我们终于到达时,每个人都为连日的奔波疲惫不已,我也一样,感觉离家时吃的鳕鱼已是很久远的过去。在挖战壕时,在另一头的带土突然对我嘶声,营长此时正背过身骂着另外一个没挖完战壕就睡着的战友。我迅速蹿到带土身边,他重重的呼吸仿佛就喷在我脸上,我当时就无比庆幸夜浓如墨,他看不见我的表情。‘给,’他递给我一个短短的烟屁股,‘我偷藏的。分你一个。’我嫌弃地盯着已经湿烂的卷纸,犹豫要不要接。‘快抽,不然你扛不过去,会困死。一口也是烟。’他不由分说把烟屁股塞进我嘴里,柔软的指腹碰到我干裂起皮的嘴唇,我一下就感到自己的喉咙仿佛被掐住。他没有发现我的僵硬,又拢起手给我遮着风点了烟。火柴的微光点亮了他的脸,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还是看清了他纤长的睫毛和被冻红的圆滚鼻头。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林间的麋鹿。我当即就向主发誓,我愿意挖一辈子战壕。
“那里很冷。只能看到雪,树,和无尽的天空。我们通过战事安排知道这次是美国佬主要负责这块,我们是来帮忙的。我很没骨气地想到了离家那天父亲的背影,有些庆幸。带土倒是没有什么反应,战壕他挖最好,地雷埋的也很快,很快他就成了营长的小跑腿,负责替营长对我们下达命令。起初很多人不服他,但当他自己一个人干掉三个前来我们这边侦察的德国兵后,所有人都开始下意识对他喊长官。除了我,我有次叫他长官,他差点没把我埋进雪里,我就继续叫他带土。他仍然像小时候一样不死心地让我喊他叫哥,我都装作没听见。
“我问起他去福利院的生活,他笑了笑,难得沉默了一下,接着哑着嗓子说,自己老是被禁闭。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他总是在晨间祷告时溜号,被修女嬷嬷抓住时他就说自己并不认为有主的存在,如果真的有主自己的父母怎么会一下都死掉又没人要他,祂一定忽视了自己的存在,他才不会信这样的神。他苦笑着说,因为每次都这么说,嬷嬷就由开始的讲经到后面的直接关禁闭让他闭嘴。我开始后悔问起这个自己无权提出的问题。他发现了我的窘迫,大力搂住了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轻轻说,没关系,都过去了。我的眼圈一下就红了。他开始大声嘲笑我是兔子,眼睛红耳朵也红。傻兔子,他对我促狭地眨了眨眼。‘没关系的,’他低下头,开始拿手指刨着雪,‘都过去了。’
“他战死于1944年12月16日,4 距离别人叫他长官只过了7天,距离平安夜只有8天。我还记得那天我做的梦,梦里是他站在祭坛上对我伸手,我正要走过去握住宽大的手掌,就被灰尘呛醒。‘卡卡西!’他着急地把背包丢给我,‘快点!德国佬来了!’他把我拖着,我们进了战壕做好战斗准备。但对于天上的飞机陆军只要能活着就是最大的抵抗了。我们抱住自己的头盔,我心里默念一定要回去,和带土一定要回去。身边的战友开始喃喃地祷告。炮弹一个接一个地炸在我们跟前,我扭头看着身边的带土,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亮。他盯着远方的硝烟,哑着嗓子说,‘一定要活着,还有事没做。’
“那是我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即一声巨响,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扑倒我,然后我就一下失去了知觉。等再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铁架床上,身边是来来回回走动的护士。我叫住她,想撑起身,却发现被子上没有腿的轮廓。我掀起被子,膝盖处被纱布紧紧裹着,仿佛膝盖下就不曾有过东西。我开始尖叫,护士连忙过来摁住我。‘带土呢?’我听见自己说。‘带土长官已经牺牲了。’对方小心翼翼地说。我的力气一下就没了,眼前随之一黑。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听见旁边的护士说话提到了带土的名字,我一下就清醒过来,但我连眼皮都睁不开。我听见她们说道,说什么带土为了保护我和身边的战友,在炸弹丢到我们这边的战壕时用身体护住了我们。但我还是被炸断了双腿,另一个战友炸瞎了眼。一颗炮弹解决了三个战斗力,她们叹息道。
“‘带土的,身体呢?’我哑着嗓子问她们,她们发现我醒了,连忙扶我靠着床头。‘他的,身体呢?’我继续问,死死抓着扶我起来的手。‘带土长官的遗体碎了,半边。’对方被我抓得生痛,却不敢发声,‘已经,安葬了。’我松开了手,额间全是汗。‘整理的时候发现了有你名字的一个东西,我们打算交给你。’我疲惫地缩进被子,用被子盖过自己头。我听见她们走远的脚步,一下一下,仿佛时间锤击在我心上。我渐渐开始意识模糊。我又做梦了。梦见了带土,他对我开怀地笑着,挥手说,回去吧,回家去。我跑向他,他却笑着越退越远。当我看不见他的身影时,我哭着醒来了。
“我回家了。父亲看着我的腿,什么也没说,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我在父亲的调养下身体越来越好,但精神越来越恍惚。我总能看见带土坐在我的对面和我一起吃饭,甚至对我说话。紧接着有一天,我的父亲昏倒了,再也没醒来。我看着他和我一模一样的银发,耳朵里懵懵地传来医生的声音,说他一年前心脏就不舒服了,来找他看过,但是没想到一下子就不行了。我知道为什么父亲为何会突然倒下,都是因为我,带土说的没错,我真的是恶魔。
“神父,从我意识到自己喜欢他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罪无可恕。我每次的告解都不曾告解这最大的罪。我今天,来做这最后一次告解,真心希望您能原谅我。我爱他,如同自己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一样久。我为何爱他,因为他是带土,也因为他是我的带土。当这个邻家男孩从他父亲身后看向我的第一眼,我就爱他,如爱兄弟一般,如爱自己一般。
“我不敢叫他哥哥,不敢在他去福利院的时候拥抱他,甚至再次相见时我看着他的睡颜都不敢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因为我怕真的进不了天堂。但是我才意识到,如果他不存在,我也不配待在天堂。
“神父,我有罪。我真的有罪,我爱上了我的兄弟和战友。而我现在也即将去找寻他。我或许真的是恶魔,我拖死自己的父亲,也即将犯下最不饶恕之重罪。我不可能进天堂,再享主的荣光了。但他也不信主,我这样就可以见到他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他一定会进天堂,和我母亲团聚。
“神父,神父,原谅我。
“原谅我。”
天主的慈父,因衪圣子的死亡死复活,使世界与他和好,恩赐圣神赦免罪过,愿祂藉着教会的服务,宽恕你,赐给你平安,因现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赦免你的罪过 。
“阿门。”
天父已经宽恕了你的罪过,你平安地回去罢。
“感谢天主。”
“您好,您怎么这个时候在这里。”
“啊,神父您好,我就是来坐坐。抱歉,我马上走。”
神父看着银发男人撑着拐杖的身影,难过地摇了摇头。他走向祭坛点燃蜡烛时,他发现了一个虽然边角起皱但很平整的烟盒纸,上面有点点血痕。神父好奇地拿起来看,发现写了一句话:
“吾志永随罗马。”5
神父翻过看,背后还有一句话:
“卡卡西,我的战士。”
神父叹了口气,他将纸片就着烛火点燃,郑重地放在烛台旁,对着燃起的淼淼青烟划了十字。
“阿门。”
-----
注:
1:英国普遍信新教,并不常告解。私设此处卡卡西及家庭信奉天主教。后面的仪式基本上是天主教的告解仪式流程。
2:二战时期英军陆军编制较为混乱,团营不分,私设为具有独立作战任务的小单位营。
3.此处指阿登战役,英军派兵死亡200人,伤1400人。盟军共死伤约8万余人。
4.指德军于该日拂晓发动的对比利时、卢森堡与德国西部交界的阿登地区的轰炸。
5.古罗马时期,底比斯的“圣军”军团的战争哲学认为,一个军团应该将相爱的战士编在一起,这样才能组成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部队,因为一个人是绝不愿在爱人面前丢脸的,而且他会为了保护所爱的人牺牲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