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里他日以继夜祈求相见的人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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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幻的景象似是一万年才过,程显听像从冰窟里挣扎出来般,弯腰重重喘了两口气。他回过神来,只觉得若是幻术,施法者当真是位大师,刚才的一切太过真实,让他现在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疼痛,寒冷,酷暑,仿佛才真实地在他皮肤上刻下痕迹。程显听忍不住撩起袖子查看,上面果然只有陈年旧伤,手指触过后,留下一丝隐秘的刺疼。
琵琶女呢?
他刚看向旁边站着的女人,只感觉又一阵强烈白光,程显听情不自禁骂了句娘,再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处小院子里——又或者说他是融在环境里的,视线像是俯瞰人间的神明,悄无声息地窥探进别人生命的瞬间。
那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前有庭后有院,小房子温馨而别致。前庭扎了个高高的秋千,装饰着美丽的花藤,女主人席地而坐在青青草甸上,樱唇噙着一片柔嫩的树叶,吹出简单的音符。她乌黑的头发披散着,即使是普通衣料裁制的裙子,在她穿来也自带华贵气质。
这容颜绝世的女人,正是琵琶女。
不远处,有个十一二岁大的小女孩拍手和着音符又唱又跳,那小女孩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坯子,五官还没张开,已有些许琵琶女的韵味。琵琶女吹着吹着就停了,目色温柔地望着女孩,这么一个温情时刻,程显听也没见她笑,但那张脸上没有现在的凌厉和冷漠,她像是骄矜的公主,不将笑颜轻易示人。
这一定就是琵琶女的女儿霜松了,程显听想着。他看着霜松快乐的小脸儿,不知不觉间也露出微笑。这个年纪的小孩让他平白想起了程透小时候,只是他的徒弟从不跟父母怀里无忧无虑长大的小孩一般阳光可人儿。
琵琶女开口唤道:“霜松,玩累了吗?”
竖着小辫子的女孩脚步轻巧地转了个圈,一下子离程显听近了不少。他发现她竟不是修士!若药师就是昭情君焦甫然本人,那她的父母可都是修士中的佼佼者,得天独厚的条件,这个小姑娘却只是唱着歌跳着舞,并没有修行。
霜松嘴角旁有两个甜甜的酒窝,她把手背在身后,笑吟吟地说:“娘亲,你看外面谁回来啦!”
琵琶女手里攥着树叶,顺着霜松的目光抬头看去,只见院子外面缓缓走来一个男人,束着发冠,凤目薄唇,仪表堂堂。那人五官眉目生得有些严肃清冷,但此刻目光是暖的,见妻女望过来,他加快了脚步。
程显听站在霜松旁边,细细打量着男人。那是药师没错,只不过现在的他脸上没有银箔面具,看着也比在仙宫时略年轻点儿。
琵琶女在接触到药师的目光后站起身子,常言道美人一笑倾国倾城,当真是如此。程显听看见琵琶女露出了笑容,她一笑好像天都亮了,雪也化了,让这个小院温暖到无声无息旁观的程显听有种罪恶感。
他不该随便参与别人的回忆的。
然而就在此时,他发现已经走进庭院的药师突兀地看了过来,那目光直直越过他的小女儿霜松,与幻境中的程显听直直对视着。药师脸上没有什么变化,但程显听却背后一凉,他确信他看到他了,这怎么可能。
更令人惊吓的是下一刻变故又生,乖巧地站在原地的霜松忽然闭上眼睛,挺着身子倒在了地上。
“霜松——”
天地色变,云雾交叠。一切景象扭曲,唯有原地的程显听不变,他想,对于药师和琵琶女来说,噩梦大抵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吧。
霜松病了。
程显听看着琵琶女来来往往,这明明就是幻境外那个冷静的女人本人,可她全心全意地沉溺在环境中。程显听大抵也猜到了结局,他似乎有点理解这幻境为何对琵琶女来说如此痛苦,以至于宁愿死也不要被困。可是,眼前这个女人,会不会曾有那么一丝一毫是甘愿沦陷在幻象中的呢?只是为了心如刀刎般见一见她的霜松。
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知道了药师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药师”的。他们可爱活泼的女儿日渐消瘦,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病痛让她在梦里一次又一次惊呼着“爹爹”与“娘亲”。这可怜的孩子又叫谁能不怜惜,程显听沉默着站在她的床头,把一只手横在她额头上,低头默念咒语。
他知道这都是假的,可什么都不做,于心不忍。
但霜松好似真的感受到了程显听的咒语,噩梦中她紧咬着的嘴唇稍稍舒张,抓着琵琶女腕子的手也放松了几分。琵琶女是九州数一数二的修士,可在女儿的病容面前,她无能为力。
命运终会带走不属于她的人。
在一个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普通午后,霜松无声地病倒,又无声地死掉。药师没有赶到,琵琶女抱着小女孩的尸首漫无目的地走在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院子里。程显听觉得她疯了,可她是如此冷静地念着满天神佛的名号,承诺给云云众神愿奉上自己的修为,阳寿,一切,只要不带走她。
不要带走她。
琵琶女像是在靠着这句话维持着自己的行动,霜松骨瘦如柴,在她怀里是如此弱小。
男人沉默着从妻子怀里接过女儿的尸首,她终于哭了,不知是在扑向他,还是扑向他。
“焦甫然,她死了——”
就连程显听好像都没听到真相大白的名字,他看着药师搂住妻女,眼角眼泪滑落,他忽然突兀地睁开双眼,与不存在的程显听对视须臾。
程显听当然也直视过许多危险的眼睛,但没有一双像药师一样让他记忆深刻。
他们没有埋葬霜松。琵琶女当然知道女儿死了,但她要让女儿起死回生。她决定寻访天下,而药师却打算到一个鲜少有人知晓的仙岛上去,一个传说能回答一切难题,解开一切执念的仙岛。幻象断在他们做出决定的这个晚上,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幻象又开始变化万千。
等四周景象再稳定下来时,程显听被电闪雷鸣吓了一大跳,这是两位至少元神境界的大能在斗法才会产生的异象!他看见药师和琵琶女对峙着,琵琶女悲愤交加,绕在手上的弦带着紫电光击在药师额角上,立刻血肉模糊一片。药师没有躲也没有还击,他只是隔空又看到了程显听,夹杂着喟叹的眼神,茫然而无奈。琵琶女的弦软软地垂下来,她凌空而立,颤抖着声音道:“我与你死生不复相见。”
“可竽,你魔障了。”焦甫然那张被术法伤到的脸鲜血横流,看起来比披头散发的秦可竽更像魔道之人。可旁观者程显听也感受的到,琵琶女是真的入魔了,她大抵,为了复活霜松,不惜自甘堕落,修习魔道。
他们一个住在最西,一个住在最东。琵琶女爱他至深,也恨他救不了女儿。
果然修士不该有道侣,不该有牵绊。长生者无情,他们谁都是知晓的。
山河失色,天地风起云涌,程显听原以为幻象要再次变化,却陡然背后一寒。三人脚下涌起一团黑色浓雾,秦可竽好似终于意识到了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她求助似地望向他,程显听低头,发现琵琶弦在自己的手上,他毫不犹豫地飞身过去,把琵琶弦勒在秦可竽的脖子上双手用力——
幻象开始扭曲,秦可竽挣扎起来,白光似从光怪陆离后露出,程显听知道他快要真的杀掉秦可竽了,可脑中仿佛有人呓语蛊惑,他无法松手!
“程显听——!”
一声凄厉呼喊后,程显听倒抽一口凉气,骤然睁眼。
他发现自己一步未动地站在高台的一级石阶上,倒是旁边的琵琶女捂着脖子大口喘息着,程显听立即心虚,干巴巴地问道:“那个……秦、秦夫人……你没事吧?”
琵琶弦垂在程显听手里,照理说如果他真的勒住琵琶女的脖子,自己手上也该有勒痕才对,可他手上什么都没有,反而是琵琶女脖子上有着明显的痕迹,她长舒一口气,望着程显听由衷道:“多谢程掌门搭救之恩。”
程显听更尴尬了。谢什么,谢他刚才差点勒死她吗?
琵琶女又略一施礼,缓缓道:“烦请掌门回去后告知以轻,那件事确定了。”
“什么?”程大掌门一头雾水,“什么确定了,以轻是谁?”
琵琶女一点儿也不惊讶他不知情,耐着性子解释说:“你只要原句重复便可。至于柔以轻……”她把一缕垂下的头发挂回耳后,这动作像极了药师,“你们七目村,也只有那一位女人吧。”
程大掌门百感交集,花匠还真是公主!
“你们不是……分道扬镳了吗?”他一脸懵地追问说。
琵琶女只是快步走上高台,取下一支令箭,朝着程显听轻轻摇了摇,示意他快撤。既然人家不想说,程显听也不指望能撬出来什么,毕竟可不是谁都跟花匠一样大嘴巴。他也三步并两步踏上高台,拔下令箭。
两人再度踏上隧道。
不知为何,经历了幻境,琵琶女在他眼里的形象柔和了不少。许是他几次偷瞄,琵琶女感受到了那目光,淡淡说道:“程掌门不必介怀。”
程显听呛了一下,琵琶女态度是真的奇怪,她那么痛苦,可离开后又是一脸释怀。但若是真的释怀,为何她至今不见药师,住在这岛上离他最远的地方。
原本是为岔开话题拼命思考,程显听忽然想起来,皱着眉头道:“有一事想请教夫人,我在幻象中看到的并不是……”他啧一声,“总之不是过去,我从未到过那样的地方,经历过那样的事情。”
此话一出,琵琶女顿住脚步,她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微讶,转身面对程显听问说:“是一些痛苦的事吗?”
程显听思量片刻,觉得挺难描述,于是答道:“难说。”
两人沉默起来,无声地对视着。程显听吸了口气,他其实不想再挑起关于刚才的话茬,可是有件事不能不提。
“你和药师都在幻境中看到了我。”
隧道中似乎传来了水浪声,程显听忍不住朝前看去,与此同时,身后不远处布置着高台的房间应声降下石门,他那眉心还没等皱完,铺天盖地地水柱席卷而来,立刻将两人撞了个晕头转向!隧道里顷刻间被水灌满,程显听往上游着,趁着最上面还尚有一丝空间,两人蹬腿上去呼吸一口,琵琶女按住他肩膀,贴着程显听以极低的声音道:“不,我在过去见过你——”
水浪毫不留情地将两人分开。
程显听在心里破口大骂,这水灌进来的时机太凑巧,就像是为了阻止琵琶女同他说的最后一句似的!一定还有隐情,这帮人说话都像对暗号,有什么关节就是不肯一句话交待清,非得绕来绕去叫他自己猜。
修士当然也不至于像凡人一样闭气不足而溺水,但时间长了还是有些撑不住的。那水卷动着,把程大掌门撞得晕头转向,不一会儿就烦躁起来,他在心里大喊一声好想回家,决定反客为主。
艰难地解开压制修为的符文,程显听指尖刚一运起画符,灵台却好似遭受重击!
他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浑身上下酸疼不已,程显听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立刻就对上了关切的眼神。他脑中一片空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家里,他想坐起来,马上又被青年按回去,嗓子又干又哑,程显听握住程透的一只手,低声问道:“我怎么在这儿?”
青年一手端着小碗,一手拿勺子沾了水点在他嘴上,心疼不已,“裁判司的人通知我们去领你,昏迷一天一夜了。”
他放开抓着徒弟的那只手,朝自己脸上摸去,发现自己鼻子上竟然包着,瞪大眼睛问:“我鼻子磕断了?”
“你盼点自己好的行不行?”程透哭笑不得,拿勺子喂他喝了点水,解释说,“没有,但撞烂了一个小口子,药师给你包上了。”
程显听挣扎着坐起来,感到头大无比,“到底怎么回事?”
“裁判司的人来村子里通知我们去领人,你自己躺在一张草席上,浑身像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面色凝重,青年放下水碗,看着师父说,“你和琵琶女一人发了一千石牙,是优胜组,其他组的人昨天夜里才出来。”
顺着徒弟的目光望向桌上,上面放着一个织锦包,真是来之不易的一千石牙。程显听冷笑起来,“呵,这是息事宁人呢?”他揉着太阳穴又问,“什么叫我自己躺在一张草席上,秦可竽呢?”
程透似乎也没太奇怪琵琶女就是秦可竽,他目色更沉,低声道:“她失踪了。药师和花匠为你处理完伤口,也已经一天一夜未归了。”
程显听低声骂一句脏话,感觉头更疼了。他哼哼唧唧地蹭过去抱住程透,趴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告诉你,药师是焦甫然,琵琶女是秦可竽,他们还有个女儿叫霜松。花匠是柔以轻,我们在万字扭楼里看到的可能不是幻境,而是过去与未来,更甚者那个高台就是一个通向过去或未来的入口。”
程透关切地把他扒拉下来,摸摸师父的头低声道:“撞傻了?”
程显听望着眼前的程透,他们其实才分开不到三日,但却好像过了万年。幻象里他日以继夜祈求相见的人就在眼前,程显听微微眯眼,忽然低头吻上了青年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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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不可以亲徒弟的嘴,亲了就得负责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