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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雪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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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正文-----

泉城东有一山,无名,常有狐出没。更兼有人坠亡,那山便荒了,渔樵不问。

春泉穿好衣服,小厮伺候着出门。掀开轿门,递上帖子,春泉拥着兔毛氅衣睡去。

今日初九,要去姐夫家做九九消寒图。三日前,姐夫邀了同乡几个要好的秀才举子,在家里办个诗会。

天冷,春泉总窝在家里,哪儿都不去。庄先生担心他懒散生病,闲疾上身,给他也递了一帖。

帖子简陋,夹着草麻,木皮子外用大笔描了一颗丑石。

春泉左右看不出玄机,心想,这一定是姐姐的手笔。

姐姐喜欢这些随处可见的无用之物,她寄给闺中好友的碧野笺上,总画着一朵云、一只虫或一根草,怪模怪样的,与风雅俊逸丝毫无关。

姐夫的字画明明是极好的,画云如摘,描人似仙,姐姐怎么老是学不会呢。

落轿,小厮扣门,老门房腿脚慢,瓮声瓮气的开门,说姑爷和小姐出去了。

春泉眼皮不抬,“姑爷去哪儿了。”

老门房把手揣进棉闷子,弓着腰,老眼晦暗,“上后山哩。”

哦。

春泉觉得好没意思,落下轿帘,让车夫回家。

“少爷,咱直接回家?”

车辙边,小厮新纳的鞋底子走起来又轻又快,与马蹄声相合,发出好听的声音。

“不回家怎的?非要自讨没趣?”

春泉呵斥一声,心里的闷气倒散出去大半。袖子里安稳揣着姐夫赠的帖,春泉的手指贪婪婆娑,分明墨迹里还写着盼君一聚,自己怎么好爽约呢?

若太过自恃清高,难免也惹人厌烦。春泉心里是清楚这些世故的。

“罢了,姐姐不见我来,还以为我又病了,免不了又要闲操心。”

他拨动着轿窗的流苏,说道。

后山偏北,挡住了临城而下的朔风,比城里冷。跳下车来,春泉打了个寒噤,把自己的披风紧了紧。今冬冷的早,家里一早就给裁了关外的皮货,肥厚轻暖的黑狐氅裹着一个六寸的年轻公子,很是俏丽。

春泉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脚下的雪咯吱咯吱地笑。春泉的两团腮肉涨的通红,许久不走动的腿脚,光是在厚雪上保持平衡就气喘吁吁。

四面都是白雪,仿佛高耸的云幕,在尘世中划开一片仙界的属地。晶莹的树挂成片连缀起低矮的山包,静默地守护雪山深藏的秘密。在夏天,山里飞来几种善于鸣叫的鸟儿。它们从五更天起就开始唱,把沉睡在山坳中的太阳重新带回人间。

春泉那时也愿意来山里消夏,脱掉汗津津的鞋袜,去溪水里踩一踩。旁边是在溪里摸鱼虾的姐姐,和画山景的姐夫。可冬天的山又无趣,又无情,只有单调的雪和枯槁朽木的颜色,一丝生气也没有,有什么可看的呢?

家里头,只有姐姐喜欢冬天。

春泉登上一座矮山的顶端,因着在阳面得太阳关照,所以雪底下的山皮子露出一块,春泉站在那上面,乌黑的土地托着一双粉底锦靴。

呼——站在高处,是很舒服的一件事。

春泉眯着眼,被山巅的风带走脸颊赤红的热气,忘却了一路爬上来的狼狈辛苦,回头正要饱览山下人间景致,冷不丁撞见一个人影立在崖边。

那么孤零零。

春泉不动声色把目光别过去,心想着,这天儿愿意来爬这破山的大约也不是什么头脑正常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当没看见。

春泉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脚下的风景,俯瞰人间是很惬意的,比身处其中更容易体察到一些别的东西。一个个人影忙忙碌碌地在一座小城里耕织、买卖、婚丧嫁娶,彼此之间像虫蚁,伸出触角短暂触碰一下又离开。男人、女人、‍‌美‍‌‎人‍‌‎‎、丑人,每个人都像一粒不起眼的微尘。

春泉的心尖没由来地发慌,他终究还是回过头来。

“你……你站在那,很危险。”

雪崖边的人没有回头,春泉却从他斗篷上绣着的白鹤认出了一点端倪。

“姐姐……?”

他试探地叫她。

春琴回过头来,脸上挂着一丝微笑。

“你来啦。”

“跑这儿来干嘛,又没意思,又冷,爬山又累……”

春泉不想姐姐看出自己担心她,慢慢地走到她身边,眼神却飘向别处,“回去吧,姐姐。姐夫肯定等你等得着急了。”

“那你呢。”

春琴温柔地看着他。

“我这不来找……我是来找姐夫的!顺便见你一个人杵在这,怕你有个三长两短,肚子里的小外甥也跟着你倒霉!”

春泉一口气说了好长的一串话,嘴唇吐出一腔温暖的热气。

春琴看着弟弟,又抬头看了看天,很贪婪地呼吸了一口空气。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雪么。”

“谁知道……”

春泉有些恼了,最讨厌姐姐这么答非所问地说话,好像只把自己当成一只听不懂人话的小狗。

“我有时,总希望自己是一片雪。”

姐姐的眼神回到了云间,她伸出手,好像在抚摸一缕温顺的风,“有时又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不真实,自己也不真实,庄生也不真实,笑也不真实,哭也不真实,别人的声音呀,脸呀……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

真实?活着需要真实吗。

春泉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想这也许就是他和姐姐最大的不同。姐姐所关心的事情,在他看来都无用而危险。前朝有个闻名的诗人,最后因为分不清梦与现实,跌入河里死了。幸好姐姐不会作诗,倒免却这种厄运。

“姐夫不说办诗会吗,咱们快去吧,一会他们写了好句子,没看着,多可惜。”

春泉觉得姐姐这个样子,像比天上的云还轻,比风还捉摸不定。高处的寒冷是一种人所不能轻易触碰的感觉。会上瘾,会沉迷,会失去理智。

“对呀,作诗……都说李白的诗好,庄生最喜欢他的一句,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春琴认真地说,“可我梦里数过了,不止呢,李白他骗人。”

李白骗不骗人他不知道,天上有多少座琼楼,究竟也没有人知道,但是姐姐曾经差点被人骗去青楼。

有一个老妈妈对姐姐说,她知道有个地方,住的都是仙女,彩色的云雾飘在楼阁间,到处都是没见过的花和草,树上结着一个个灿灿的金元宝。

姐姐跟着她走,最后却撞进一栋脂粉铺面的楼里。最后姐姐被青楼的龟公送回来了,青楼的人偷偷说,姐姐是傻子,留下也接不了客。姐姐却睁着眼睛辩白,我可不傻,仙女们住的地方怎么可能结金元宝呢,只有见钱眼开的人才喜欢那东西,我只是想不花钱去逛窑子。

仔细想来,姐姐一直活得孤独而开心。只是她的开心,往往不被别人认为是一种符合她身份的象征。直到姐夫的出现,似乎终于使她忘却了那些不着边际的言行,安心地做一位贤淑的妻子,不过春泉知道,没人的时候,姐姐偶尔会望着雪安静地流眼泪。她没有叫姐夫看见过,在姐夫心里,姐姐永远是不知愁苦的一只骄纵凤凰,他心甘情愿被她耍的团团转,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全部的目光都倾注在她身上。

这让他感到十分羡慕。姐姐毫不费力地拥有了,他认为一个人可以得到的最宝贵的东西,她肆意地在自己面前挥霍着庄生对她的爱恋。

可她为什么还是不开心,还会说什么真不真实的话?

姐姐是可恶的,她太贪心了。

春泉在心里暗暗拾起了对于姐姐的厌恶,正当他要出言讥讽时,眼前恍惚间好像坠入一片深渊。

“谢谢你来找我,辛苦你了。”

姐姐的披风忽然遮住了他眼前的视线,最后,春泉只看见披风上那只雪白的鹤盘旋在眼前。等披风落在肩上,四处已经没有他人身影。

春泉愣怔怔地望着脚下的深渊,没有听到一丝回响。

姐姐死后一年,冬,大寒,春泉夜发一梦。三日后,春泉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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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寻思着再来个番外差不多这篇就该彻底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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