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pa
-----正文-----
其时魏无羡尚是汉水上赫赫有名的浪里白条一个,从汉口的码头边一个猛子扎下去,往下游上半里也不带露头,要叫你惊疑是否在水底下遭了不测。等到你心急如焚,沿着岸边喊上一路的魏无羡,他就会忽然从你脚边的水面哗地一腾,掀起来的水花打湿你的鞋。你若被吓得后退,又嗔又怒地啐他一声,他便会把头发一甩跃上岸来,笑嘻嘻地向你赔个不是。这笑容三分委屈三分真诚,还有四分恶作剧得逞的狡黠,使你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他真心,但长江水从他青春俊朗的脸上和躯干上滔滔而下时,无论谁也不会忍心怪罪这样一个朝气蓬勃的男孩。
那时他还是男孩,不能称之为一个男人。虽然面庞与身材都俨然是成人的模样,但当他一开口,或者一笑,天真而热烈的神情就会毫无保留地出卖他。这副神情,使得他比起江澄倒更像一个正牌的少爷,如果你见识过他在俱乐部里把手中扑克洗得唰唰响的样子,就很难想象他和那个穿着麻布褂子蹲在码头挑小画片的魏无羡是同一个人。早年间三镇的商船还在汉水上走,后来汉口开了埠,设了租界,成了九省通衢之地,轮船与火车都要过路,码头上卖的东西越来越杂,吃穿用度,会砍价的人花上八分一角能买到好些玩意儿。譬如农闲时节乡下姑娘往往弄些不太出数的瓜果,来城里卖了贴补家用,他蹲在那儿跟姑娘们聊上一会儿,姑娘们便慷慨地送他两个莲蓬一把菱角。常在汉口码头上来往的货郎,也大多知道他其实是江家的少爷,不跟他计较那一两分,毕竟在离着英租界这样近的地方,安全全仰仗江家。
魏无羡水性好得吓人,江澄其实也不差,在长江边长大的孩子,没有哪个是不会水的。然而江澄端着,不肯把光溜溜的脊背示人,于是十四岁后能在水中赢得女孩们喝彩的便只有魏无羡一个,以至于到了二十岁,开始有人嚼起舌根,那江家的魏无羡处处压江小少爷一头,也不知莲花坞这样大一个厂将来姓江还是姓魏。魏无羡第一次听见这话,拎起手边一个花瓶就砸了过去,当场砸得人头破血流。至于后来那古董花瓶赔了两百大洋,小阎王的花名在汉口叫开,便又是另一回事。他是长江水养出来的儿子,生来带着从青藏高原飞流直下的泼辣与痛快。
江澄说:“长江上上下下养活的人这么多,也没见谁这样给自己脸上贴金。”魏无羡便理直气壮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人同人能一样吗?你看看蓝忘机,一样是喝长江水,长江到了入海口,便流不动了嘛。”
江澄白他一眼,冷笑道:“你这时候想起蓝忘机了?”
莲花坞的船每月在上海与汉口来回,魏无羡同江澄跟船,学账还在其次,玩倒是主要的。从汉口一路玩到上海,玩得乐不思蜀。
魏无羡道:“我为何不能想起蓝忘机?”
江澄从鼻孔里发出一声气声,道:“人家压根睬都不睬你,这会儿离开上海了,你倒又想起他来了。”
魏无羡说:“我还叫他来武汉玩呢。哎,我听说他祖籍苏州的哎,上海挺多人都是苏州过去的。”
江澄问:“苏州如何?”
“苏州哎!”魏无羡说,“江南水乡,吴侬软语的,怎么养出这样一个人?”
江澄白他一眼,讥讽道:“保不齐人家只是对你冷冰冰。”
魏无羡看他一眼,忽然脸上浮现一点含糊不清的笑意来。江澄看得后背冷汗一冒,问:”你笑什么?”
魏无羡说:“我笑了吗?我没有。”
话虽如此,脸上的笑意却只增不减,增到自己也觉出兜不住了,把身子一转,自言自语似的嘟囔了一句:“他冷冰冰?哈。”
江澄道:“你说什么?”
魏无羡转回来,故作姿态地说了句:“我没说什么。”
江澄像看神经病一样看他,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喊:“小少爷!阿魏哥!”
莲花坞的船工,管江澄叫小少爷,却管魏无羡叫阿魏,年纪小的,叫他阿魏哥。他们俩上船的时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水手拿烟枪拍拍魏无羡的胳膊,说:“你那时才这么高一点点,在船上跑来跑去,到处找缝藏,把你阿爹急得要死!哎呀呀,世事无常呀,当年你阿爹,也就是这个年纪——”
江澄回过头去,看见船舱里噔噔噔跑上来一个少年,在甲板上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少年名叫丁一,船工都管他叫钉子,人如其名,身上瘦得像杆,脑袋支在伶仃的脖子上活像个钉帽,说是有十六,实际怕不过十三。他唯一会写的两个字是自己的名字,握笔跟握木棍一样,划一横,划一竖,再划一横,就写完了,魏无羡道:“慢点!这么急?”
钉子三两步窜到魏无羡跟前,从口袋里掏出个字条:“阿魏哥,有人给你。”
“给我?”魏无羡诧异地接过来看了一眼,“谁?在哪儿啊?”
钉子道:“方才在镇江落锚的时候,有个人来问,你下船了,他就写了字条教我给你。我不认得。”
那字条折了两折,露在外面的地方还印着广告画,显然是随便找了张传单临时写就的,空白处蓝黑色墨水落了个蓝字。魏无羡忽觉心上一跳,只向兜里一揣,说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钉子不觉有他,蹦蹦跳跳地走了,江澄问:“谁啊?你不看看?”
魏无羡嘻嘻笑道:“谁知道是不是哪个姑娘对我一见钟情写来表白的?这种东西还是拿回去自己看的好。”
江澄的白眼险些翻到天上去。
日头早已落了,天边一抹深紫的晚霞沉在远处的汤山后头,江面宽阔,涌起星波来。岸边的小码头三三两两落了些渔家的船。乡下农户渔家为了省那一两分的灯油钱,往往休息得很早,这会天才黑透,岸上已不见什么灯火了,倒是江面上远远近近还有些船只的影子。江澄趴在栏杆上,忽然道:“什么声音?”
魏无羡只听见轮渡的轰鸣声,夹杂着一两声船上伙计的大声说笑。江家的伙计规矩少,这个时候大多在甲班下面喝喝小酒,高声吹牛,有时至于沸反盈天。他道:“你又不是没听见过。”
江澄叫他闭嘴,狐疑地侧耳听了一会儿,道:“不大对,我看看去。”
魏无羡嗤道:“你不是最烦凑这种热闹吗?”
两个人方一转身,便听见船尾传来砰的一声,登时都愣了。还没反应过来,黑暗里便奔过来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冲他们俩叫道:“阿魏哥——跳、跳河!小少爷——!”
钉子险些栽倒在他面前,被魏无羡扶了一把:“怎么回事?”
这一扶,魏无羡摸了一手湿滑黏腻的液体,随即才闻到一股血气。小孩吓得口齿不清,颠来倒去说了几句不知所谓的话,只一个劲把他们往甲板边上推,纠缠之间,后面便赶上来十几个男人来。为首的一个穿件白坎肩,上面溅的血迹块块分明,手里提着一把土盒子。
江澄退了一步,喝道:“你们是谁?”
白坎肩置若罔闻,说了句南京话,剩下十几个便蜂拥而上。魏无羡只觉头皮一炸,一只手拎着钉子,一只手拽了一把江澄,叫道:“跳!”
不知哪个开了一枪,土枪准头不够,从他肩膀和胳膊擦了过去。他听见江澄在他身后叫了一声,反手向身后一抓,三个人便连滚带爬地从甲板上翻了出去。
饶是魏无羡水性再好,从那么高的地方直直摔进江面,也被拍得脑袋里嗡一声,一瞬没闭住气,冰冷的江水立时往他胸腔灌进来。他手上一脱力,拽着的两个人便没了踪影,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水面上一阵密集的枪响,在他周身炸起一串水花来。
夜里江中什么也看不见,他又不敢冒出头,枪声、喊声与发动机的轰鸣声隔着水全都成了辽远的一片。水流挟着他翻滚了几下,魏无羡在湍急的江水中胡乱扑了一把,摸不到半个人,又有枪声在他头顶密密响起,几次想冒头,都被密集的弹雨吓退回去,只得翻身顺流拼命泅去。他只觉手脚都变作螺旋桨,仿佛这辈子也没有游得这么快过,直到耳边渐渐什么也听不见,眼前开始发黑,才慢慢停了下来。
甫一出水,他就觉出眼冒金星,喉咙一紧,铁锈味轰然上涌,咳出一口带着血沫的水来。回头看看身后,也不知这一游有多远,江面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连船也看不见一个影子,忽然小腿肚一紧,仿佛有只爪子拧住了他的肌腱一般,剧烈地抽搐了起来。
魏无羡一下子踩不住水,挣扎着落下去。好在此处水浅,没几下他就踩到了河沙,咬牙用另一条腿半蹬半划地泅至岸边,躺倒在了河滩上。因着缺氧和极度的疲劳,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唯有身体的战栗倒还清晰可感,提醒他劫后余生。江水涨起潮来,一浪一浪地拍打着他的身体。
十六七岁之后他就很少再有抽筋的时候,过去江厌离会给他捏脚踝,这会儿没人帮他按,他只能自己咬牙捱过去,暗自庆幸大难不死。待到抽筋的剧痛渐渐下去,肩膀与胳膊上的几处枪伤又痛起来。碎弹片还嵌在里面,被江水一泡,游泳时又一扯,皮肉全都翻开来。
他在河滩上也不知躺了多久,神智才渐渐聚拢起来。夜空中无星无月,云层沉沉地压在他身上,压得他脑海里一片混乱。他需得想法子把弹片取出来才行,还得消毒包扎,否则立刻就会发炎……最近的医院一定在镇江,但他现在身无分文……手上还有一只手表,把水弄干应当还能走,不知能换多少钱。镇江镇江……
他忽然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团已经被泡烂的广告纸。
蓝忘机在镇江。他想,只有一个蓝字,他也认出是蓝忘机。他怎么在镇江?幸好他在镇江——
字自然是什么也看不清了。他顺着河滩往下走了不远,便看见岸边浮着几只小小的乌篷船,心里道了个歉,便捡块石头割了缆绳。
他们自镇江起锚也有两个小时,虽然夜间船行不快又是逆流,但这一路少说也有个三四十里。魏无羡划得天边见了鱼肚白,才看见城镇朦胧的影子。直到此时,他才想起来他根本不知道蓝忘机在哪里。
若是他住旅店,一家一家问过去,也必能问出个结果来,但蓝家若在镇江有私宅,那便真是大海捞针。街巷在熹微的天光里渐渐显出样貌来,临江已经有茶楼下了板子,坐着偶尔的一两个为着生计而早起的人。魏无羡上了岸,思来想去,还是摘了手上的表。
当铺是不会这么早下板子的,魏无羡沿街跌跌撞撞走了一阵,失血、疲劳与饥饿已经使他精疲力竭,这会被太阳一照,便更觉得一阵阵发晕,也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什么路线,忽然迎面而来一个男人的身影,挺拔且颀长,穿了一身浅色的运动装,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放慢了速度。
魏无羡用力地眯了一下眼睛,又眯了一下眼睛,仿佛有一股水波涌上来,晃得他眼前一片模糊。对面那个身影忽然一下子到了他面前,向他伸出手来。
他张了张嘴,轻飘飘地叫了一声蓝湛,便跌了下去。
魏无羡的肩膀比脑子醒得要早,意识还没破开混沌,肩上几处火辣辣的疼痛已经先一步把他拽了出来。紧接着来苏水的味道涌进鼻腔,他听见很远的地方有人说话,不知说的是什么,那些字眼让他无比熟悉,却又拼不起它们的含义。再然后他听见什么东西轻轻地响了一下,身上忽然一凉,四肢便带着黏糊糊的汗意回到了他的躯干上。紧接着另一床干爽的被子盖在了他的身上。
他试着动了动嘴唇,却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这声音使他皱了皱眉头。
耳边响起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魏婴?”
他略微抬起一点眼皮,立刻被阳光光线刺得涌了泪,又眯了起来。随即刷刷两声,阳光便暗了下去。紧接着他忽然记起那天晚上的场景,夜中冰冷的江水与喉咙里的血腥气还似可感,震得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一个挺身坐了起来。
这一起牵动臂上伤口,一下痛得他缩起肩背。剧痛之下魏无羡倒是回过了神,环顾四周,医院的白墙、白床单和白天花板映入眼帘。浅绿色的窗帘拉着,蓝忘机坐在他床前,慌忙扶住了他,道:“不要乱动。”
魏无羡喘了一口气,呆呆地望着蓝忘机,问道:“几点了?”
蓝忘机答道:“上午七点半。你睡了整一天。”
他们在船上遭变是十三日,如今也不知那一船人究竟是死是活,江澄身在何处,上了岸有没有办法联系家中。那一行水匪不知是什么人,似乎不为劫财,更不可能是劫色,难不成江家在南京得罪了什么人吗?江上船只不少,那两声枪响应是远近可闻的,这便是完全把江家的颜面踩在脚底下,竟是全然不惮他家这样大的基业……还是说武汉早已出事了?他愈想愈是心乱如麻,恨不得一跺脚便回去家里问个究竟,蓝忘机唤他两声,竟浑然不觉,到手上被重重地一捏,才回过神来。蓝忘机握着他的手,问道:“究竟发生何事?”
“我……”魏无羡愣了半晌,猛然道:“我得回汉口!”
他双手被蓝忘机紧紧攥着,抽了两下,没抽出来,心中悚然加上煎熬,一着急,竟然夺眶而出两行眼泪。
蓝忘机也是一惊,一下子松了手,慌忙去拭他眼泪。魏无羡也跟着抬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抹出一手湿润来,这时才像回过神来似的,看着蓝忘机喃喃道:“我家出事了。”
蓝忘机道:“我已托兄长去打听,你且不要着急。医生说你疲劳加上失血,当以休养为上。”
“不行,”魏无羡挣开被子,“有没有电话?我去打电话!我……”
他从床上跌跌撞撞地挣下来,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蓝忘机想去接他,没接住,也被一起带倒了。
“魏婴!”蓝忘机道,“你先冷静。”
魏无羡撑着地喘了两口气,水磨地砖的凉意顺着他手心钻上来,身上的虚汗一下子冷透了。蓝忘机在他身侧小心地扶着他没受伤的那条胳膊,起也不是坐也不是。
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他浊重的气喘,被汗浸透的病号服粘在他后背上,冷且湿黏。半晌,他慢慢地说:“蓝湛,医生说没说我要养多少天?”
蓝忘机道:“只是外伤,四五天便可出院,还要在家……”
“那你帮我买一张二十号的火车票。”魏无羡转过头来,“算我借的,求你了,蓝湛。”
蓝忘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必。你先起来。”
毕竟是身强体壮的青年人,魏无羡好得很快,出院时已看不出什么大碍了。蓝曦臣打过电话来,只知道他家在近郊的一家面粉厂发生了爆炸,家里却一直联系不上。蓝忘机给他买了车票,又塞他几百块钱,送他去了车站。
魏无羡回到武汉的时候正是清晨,站台上旅客熙熙攘攘,处处仍弥漫着他熟悉的乡音。他身上的衣服是蓝忘机的,好料子好剪裁,教他分外惹眼。魏无羡过去相当享受这种惹眼,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家门生变,只怕有人盯着他。
他叫了辆人力车,没敢直接回家,在离家最近的一座码头下了车。码头繁忙的时候刚刚开始,四处都是上工的工人与落客的船只,岸边七七八八或坐或蹲,一溜都是小商贩。他下了车还没走出去两步,忽然胳膊被人拽住,猛地拽进了旁边两排建筑中的夹缝里。
魏无羡心下一凛,借着向后栽倒的势头翻了个身,连带着把对方也扽到了地上,反手就锁住了他的喉咙。这人身手并不怎么好,转瞬就被他占据了上风,魏无羡低声喝道:“谁!”
对方竟是个少年,衣着打扮不怎么光鲜,被他掐得涨红了脸,吭哧两声,断断续续地道:“小……小魏少爷!是、是我!”
这一开口是正经的武汉话,魏无羡愣了一下,手上的劲一松,那少年便一下子弹了起来,翻身滚到一边,坐在地上狂咳起来。魏无羡把他的脸仔细看了又看,忽然换了方言道:“是你?”
这少年他面熟,是在码头讨生活的人之一,卖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他记得这少年还有个大不少的哥哥和挺能干的嫂子,一家人常年住在船上。长江上这样的人家很多,有鱼捕鱼,没鱼拉纤。他道:“你是元……元什么?”
那少年道:“小魏少爷叫我汤圆就行了!这几天英国佬到处找你跟江少爷,你再莫回去了!”
魏无羡心下一沉,又问道:“这几天发生什么?”
汤圆抬着眼睛看了看他,吞吞吐吐说道:“十三号汉阳的面粉厂炸了,烧了一大片,都说江先生和虞夫人当时就在里面……”
魏无羡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薅住少年的衣领,急道:“我阿姐呢?”
少年被他薅得一踉跄,嗫嚅道:“江小姐,不晓得……有人说死了,也有人说被救走了……”
魏无羡看他神情不像胡说,这一番话又叫心中猜测也对上了六七分,顿觉如堕冰窟。江家的产业自英租界始,时至今日冲突不在少数,如今愈做愈大,即便退避三舍,也早晚有退无可退的一天,这些事情江枫眠不常在家里提起,但他们也早就知道几分。
少年又道:“这几天巡逻的红头洋人好多,你不如先去我家船上避下……”
魏无羡喘着气站起身,渐渐冷静了下来,退后两步,看了看巷子外面,晨光还闪烁,码头上的人行色匆匆,似乎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一方背阴的小夹角里发生的事情。他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圈,发觉这少年竟是他如今唯一信得过的人。
他想了想,抽了一张十块钱放在少年手里,道:“帮我搞点破衣服来,要是找得到,再买把刀子,剩下多少自噶留到。 ”
魏无羡在他家船上吃了顿粗陋的早饭,少年的哥哥——三十出头的样子,但也可能只有二十几岁,穷人因为艰辛的生活往往比实际年龄会显得更老——把那几碟咸菜摆在条凳上的时候显得很窘迫。魏无羡心思纷杂,本也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吃了两口,便教这一家人更加惶恐。女人很不好意思地搓着衣角,讷讷道:“我们在江上混口饭吃,前头都受过江先生照顾,正么暂冇得么东西回报,倒叫你家受委屈。”
魏无羡苦笑了一下,道:“阿姐,我也不是金子打的,哪这么娇贵。”
清晨江上有点薄雾,烟波浩渺,魏无羡坐在船头看波光粼粼的水面和岸上鳞次栉比的楼房,心里忽然浮现出一种陌生感来。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清晨的长江,只依稀还记得小时候他爹抱着他站在甲板上,从汉口到上海,看近处的轮渡与远处的山……有那么一年,是遇上大罢工,船撂在上海发不了,他爹把他放在船上,自己下去看看情况,后来听见枪响……其实他已记不太清了,那时候实在太小,大部分细节,都是别人告诉他的。
下午汤圆把他要的东西弄了回来,魏无羡原想着他最多也就弄把菜刀,没想到竟拿回来一把很考究的刀来,不知是什么地方买的,不过小臂长短,似是新开的刃,从鞘中一拔出来便闪着寒光。衣服其实也并不破,是成衣店买的,不太合身,但也还能穿。这些市井里头的孩子,一个比一个伶俐,有许多他们不知道的门路,不好问。紧接着他又想到,倘若江枫眠没把他带回来,那他或许也会这样长大。
入了夜,渔船都靠码头,三三两两放下船篷来。夜色一压,江潮涨起,长江便显得辽远宽阔,黑漆漆的一片,江水在船底振振有声。女人要给他准备铺盖,被魏无羡制止了。他道:“我夜里面就上岸,屋里说不定还有么斯东西,要回去看一下。”
女人道:“这些日子半夜也有红头佬巡逻,洋街口好多。”
魏无羡笑了笑:“晓得。”
他说着理了理上衣,把刀藏在腰间,一掀帘子便跃上岸去了。
从码头到家里的一段路并不算很长,魏无羡很快就摸回了后院。后院有一处墙外有棵大树,他和江澄过去在外面玩得晚了,常常从树上翻墙回来。从外面看宅子里漆黑一片,他趴在茂密的枝叶里看了一会,没发现人迹,便跳了进去。江枫眠的书房在二楼,平日里文件也在那里,魏无羡上楼时从窗子向前院看了看,看到正门处有两个印度警察,一站一坐,很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书房的门是虚掩的,他轻轻推开,却看见里面一片狼藉,显然是已经被人翻箱倒柜地找过,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又不死心地在其中翻了翻,果真剩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他一路上来都没看见翻找的痕迹,唯有书房这样乱,难不成英国佬专冲着他家房契地契来?
他坐在地上散乱的杂物中间,心里忽然浮起来一个念头:这是江澄翻的。
江澄没死的喜悦只在他脑子里停留了一瞬,随即便被另一个念头压下去了。江澄不是粗枝大叶的人,断不至于留下这一地狼藉等着被人发现。他被抓了。
魏无羡一下子后背冒出冷汗。
他撑着地面慢慢地站起身来,脑海里一片浆糊。江枫眠和虞紫鸢已经没了,江厌离如今生死未卜,江澄要是也被抓,这便是真正的抄家灭门之仇。
四顾茫然之时,他忽然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关门是来不及了,魏无羡一闪身藏在门后,就听那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在书房门口停了一下,便走了进来。
魏无羡几乎是咬紧了牙关,才能屏住呼吸。进来的是他方才看见的印度警察,在房间里左右看了看,随手把门一拉,魏无羡一下子就暴露在了他面前。
那印度人显然也愣住了,魏无羡脑子里一白,几乎是本能地把藏在腰间那把刀捅了进去。他听见耳边传来刀刃破开血肉的一声闷响,声音不大,但是触感很重很实。
十四五岁的时候,魏无羡没少跟人打过架,男孩子正在逞勇斗狠的年纪,下手常常失了轻重,见血也不算太稀奇的事,但他跟真正的凶器最近的距离,可能只停留在玩射击用的气枪。那一瞬间魏无羡想,原来捅人和他想象中是不一样的。
这一刀正捅在肾的位置,他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念头,把刀左右一拧,对方便徒劳地张大了嘴,而发不出一点声音,然后便倒在了地上。
魏无羡浑身上下全是冷汗,靠着墙滑坐在地上,伸手去拔刀,带出来一道飞溅的血花和轻微的“噗嗤”一声。他心想,我杀了一个人。
这一瞬间他忽然有一种出奇的冷静,迟来的恨意牢牢地攫住了他。他杀了一个人——一个红头佬,一个已经在他家乡横行了几十年,并且几乎害他全家丧命的群体中的一员。
血迹开始在地上蔓延开来,顺着木地板之间的缝隙飞快地向四面八方扩展出去,在黑暗里失去了原本的红色,看起来和他打翻过的酒或者咖啡别无二致。魏无羡从那印度人衣服上撕了一块干净的部分,正在擦刀上的血迹,就听见楼梯上又传来脚步声。他像是魔怔了一样,扔了布条,转身迎了出去。对方显然没料到他的出现,但比他的同僚反应快些,立刻就举起了警棍。魏无羡生平二十年打架的经验在此刻爆发出了惊天的用场,一回身轻巧地躲了过去,然后在他背后用力捅了进去。
他连捅了三刀,血溅得他脸上身上到处都是。到那印度人躺倒在地上不动了,他才喘着气靠在栏杆扶手上,平复了一下呼吸,从原路飞快地离开了。
夜半时分街上空荡得很,他从那棵大树上滑下去,一转身就看见街对面站着一个人,直直地看着他,并且向他走过来。魏无羡下意识地想摸刀,但他顿了一下,把手放下了。对方是个中国人。
那人在距离他几米的地方停下来,轻轻地喊了一声:“魏公子。”
魏无羡愣了一下,这人岁数同他差不太多,讲的是很标准的国语,并且穿着打扮相当体面。他警惕地退了一步,对方又道:“你是不是来找江公子的?”
这一句落在魏无羡耳中如同惊雷,他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揪着对方问个究竟,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冷冷道:“你是谁?”
对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失望,但立刻答道:“我是温……温宁,在上海,见、见过的。”
魏无羡仔细打量了半天他的脸,也没在记忆里找到相似的人,倒是因为这两句结巴的话想起来了,在某场舞会上同他姐姐一起。他对这少年的姐姐倒是印象更深一些,据说在领事馆做事,是个很精悍的女人。
他道:“你怎么在这里?”
温宁答道:“我和我姐姐就住那、那里。”
他指了指斜后方的一个窗口,那一片魏无羡知道,都是英使馆的招待所。他又警惕起来,道:“你姐姐跟英国人?”
温宁一下子局促起来,断断续续地解释道:“算是……但也不全是!他们临时要一个翻译,才把我姐姐调来的,我们刚到武汉,就碰见江……江公子被抓了。”
魏无羡一惊,下意识地问道:“他在哪?”
温宁说:“关在使、使馆,我见到了……”
魏无羡站在原地没动,心乱如麻,这人到底可不可信?一个中国人,凭什么能进英使馆,难不成是给他下的套?……不至于,真想抓他多派几个警察来就是了。他为什么肯帮他?……他姓温!
魏无羡忽然醒悟过来,低声喝道:“你和温晁什么关系?”
温宁仿佛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支吾道:“我和他是同、同宗,但也隔了好几支……”
魏无羡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走。温家有不少不清不楚的帐,英国和日本都有不少交易从温若寒手上过,同政府与国外都有千丝万缕的勾连,虽不直接参政,但在长江一带的势力几乎可比军阀了。以前他和温家几个嫡系打过交道,嘴脸相当恶心。
温宁看他要走,忙道:“我可以帮你救江公子!”
魏无羡回头看了一眼,见温宁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这副样子和他以前认识的那几个温家的少爷大相径庭,心里不由得动摇了。的确他此时只有这一条线索,如果不信,又该去哪找呢?
温宁道:“明天晚、晚上九点,我带你进使馆。”
魏无羡回到码头的时候,万籁俱寂,江面上也是一丝风也没有。他下到河滩上,脱了鞋子慢慢地走进水里,不一会儿,就看见周身的水面荡开几丝若有若无的深色,是方才溅在他身上的血。再掬水把脸洗干净,慢慢冷静下来,他才感觉出自己胸腔里心脏在狂跳。
魏无羡踩着水往深处泅了一小段,回过头来看岸上寂静的城市,他心里忽然有一种预感,如果真的决定去冲使馆,也许就意味着他从此走上了一条独木桥。
他在江水里泡了好一阵子,泡到指肚的皮肤都有点发胀了,才泅回岸上,钻回了元家兄弟的船上,湿淋淋地站在船头,把一家人吓了一跳。女人赶紧起来给他绞了块干手巾,又给他倒了一碗水。昏暗的风灯让他看清了裤脚处淡淡的没洗干净的血印,直到这时,他的心跳才逐渐恢复正常,紧接着就是一股寒意开始从脚底板往上冒。
女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小魏少爷,没得事?”
魏无羡张了张嘴,却发觉喉咙干涩。那碗水端在他手里,抖得泼出去一半。方才刀尖没入皮肉的触感仿佛还在他指尖上,沉闷、厚实,血是热的,有点黏稠,仿佛一只八爪鱼一样缠着他的手指,干了之后扯得他皮肤有点疼,腥气很重……
他在船上歇了一宿,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最后梦见他家那个被烧了的面粉厂,江枫眠和虞紫鸢站在熊熊大火之间,头也不回地走进去,火焰的热度灼着他的脸,他想追,一使劲,就醒了。
夏天清晨的阳光斜射进船篷里,打在他脸上,怪不得梦里觉得热烫。他抬头一看,汤圆正站在岸上打水漂玩,小石子在江面上倏倏擦出七八次。码头边艇子挨着艇子,密密麻麻,渔家的孩子们在中间跳来跳去,跳得小船直晃。魏无羡被晃得坐不住,钻出去望了一眼,看见码头与船上有四五个男孩,都是十岁左右的样子,都同他有点面熟。
男孩们见了他,都有点惊讶的样子,随即一个接一个地蹭蹭跳到他面前,叫道:“咦,魏哥哥!”魏无羡一边笑,一边习惯性地把手往兜里揣,揣了两下没揣着口袋,这才反应过来他现下穿的不是往常的衣服,自然也掏不出什么糖果蜜饯之类的东西。孩子们没注意到,只叽叽喳喳地围在他身边说笑,还像往常一样拉着他去玩。倒是元家哥哥从船舱里钻出来,三两句把他们喝走了。
他们在船舱里坐下,元家大哥从杂物里拎出一小坛酒和两个粗陶碗来,道:“小魏少爷喝过土酒没?”
魏无羡道:“喝过的。小时候在船工堆里长大的,被他们连哄带骗地喝过不少次。”
魏无羡只当他是想法子开解自己,没料到两碗酒下肚,他却道:“你要做啥,我不好问,但长江上多的是靠着江先生吃饭的人,江先生没了,江小少爷又不晓得在哪,眼下都指望你。钱是没有,人倒是不少的。”
魏无羡没打算牵扯别人进来,也不想把昨晚的事情同别人说,但这男人的确叫他很受感动,感动之后,竟又浮起点踏实来。水里不比地上,百舸千舟,人要真心想藏,往江上一钻,须臾便能无影无踪,再加上长江里亦有许多匪寇,因为家里生意的原因,其中有些魏无羡也曾打过交道。政府向来是无暇也无力管江上的治安的,商船在长江上来往,若不做好打点,往往要被劫,赶上不太平的年头,没有商船可劫,就是这些渔民遭殃。
晚上他照约定去见了温宁。进领事馆竟比他想象中容易得多,司机向警卫打了个招呼,很轻易地便进去了,他甚至看见警卫对着车里行了个礼。领事馆里相当大,车子一路穿过开阔的草坪和西式园林,停在一栋二层小洋楼前面。魏无羡问:“这是什么地方?”
温宁说:“这是英国工、工部长官的官舍,江公子应该在阁、阁楼。”
魏无羡从车窗望出去,看见小洋楼三面围着券廊,二层是露台,上面有些盆栽,红瓦顶,淡黄色的拉毛墙面。只是房子周围没有什么可攀爬的高大乔木,直接爬上去是不太可能了。好在已经是该休息的时候,灯火阑珊。温宁道:“我牵住领事长,魏公子你要尽、尽快。”
魏无羡点了点头,跟温宁一起下了车。女仆把他们引进宽阔的会客室,楼梯盘旋而上,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就听见二楼传来脚步声。
魏无羡心道领事馆的人恐怕都认识他,急忙矮身往壁橱后面一躲,片刻就听对方下到客厅来,同温宁寒暄了几句,听来是个年轻男人,也许是翻译或者秘书一类的角色。那男的对温宁挺客气,又是问好又是恭维,又抱歉说温公子深夜来访领事长需梳洗一下,倒是温宁磕磕绊绊地顾左右而言他,听得魏无羡后背直冒汗。好容易两个人上楼去了,魏无羡把皮鞋一脱,悄无声息地跟着上了楼。
这房子是同治年间建的,很正经的英国别墅,说是阁楼,其实并不像中国的阁楼那么局促,一扇厚重的门,在原有的门锁上又多挂了一道锁。魏无羡来之前为了理直气壮,又把蓝忘机那身衣服穿上了,此时他把领针摘下来掰直,伸进锁孔去,小心地摸索了一会儿,对准位置一挑,锁头便咔啦一声开了。江澄过去对于他这种跌份的技能嗤之以鼻,但是在有一次魏无羡成功地把他从家里祠堂解救出来以后便刮目相看。
他很快挑开了第二道锁,轻轻地闪进去,借着月光看见床上躺着个人,一动不动,仿佛对他开锁的动静置若罔闻。
魏无羡走过去仔细看了看,呼吸倒是平稳。他小心地叫了一声:“江澄?”
江澄忽然全身震了一下,唰地睁开眼睛,一下子坐了起来:“怎么是你?”
“废话,救你来的。”魏无羡说,“赶紧走。”
江澄却转头去看墙上的挂钟,紧接着脸色一白:“坏了,他们每天九点半都有人来确认我死活,你赶紧赶紧,床底下先藏一下。”
江澄一边说话一边按他,魏无羡被按了个踉跄,坐在地上呆了片刻,开口道:“那没用,一看锁就知道了。”
江澄也呆了,问:“那怎么办?”
魏无羡和他对望了片刻,忽然感觉指尖上又冒出了那种缠着八爪鱼一样的感觉。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那把刀紧紧地抵着他的后腰,仿佛要钳进皮肉之间去。
他把刀缓缓地抽出来,没有说话。
江澄望见闪着寒光的刀刃,不由得愣了一下,仿佛是吞了一口口水,颤抖着说:“魏无羡,你想好了,要是有别的法子……”
“别的法子,”魏无羡说,“没有了。我已经杀了两个人了。”
江澄又说:“你怎么确定他们会进来?万一看见门锁开了就直接去叫警卫……”
“我不确定。”魏无羡道,“我赌他们会先进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跑了。”
他说着从地上站起来,走到门边,从猫眼向外看了看,又回过头来说:“一会儿你别出声。”
江澄看着他,说:“那你别抖。”
魏无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像是有点抖。他双手将刀握了又握,屏息注意着外面的动静,果然不一会就听见有人走了过来。他侧身站在门边,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门外停下来,响起一阵钥匙碰撞的哗啦啦声。这声音只一瞬就停了下来,魏无羡心知对方是发现了,他手臂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下一个瞬间,他听见门把手咔啦一响,对方猛地撞了进来。江澄站在正对门的地方,对方很明显地愣了一下,魏无羡便一下子把刀从对方后腰捅了进去,用力一拧,同时抬腿把门踹关上了。
对方是个男人,挣扎了一下,想叫,江澄抬手就是一拳。魏无羡又补了两刀,那男的的头立刻垂下去,不动了。
他跌坐在血泊里喘着气,江澄看着那具尸体,半天憋出一句:“……就死了?”
魏无羡因为方才过度的紧张而感觉有点缺氧,用力闭了闭眼睛,说:“你以为怎样?”
两人把那男的翻了过来,是个白人,看不出究竟多大,在魏无羡眼中白人和白人都长得一样。江澄在他腰间摸了一圈,摸出一把手枪。魏无羡道:“拿上,赶紧下去,楼下有辆汽车,你藏进去。”
江澄把那手枪摆弄了几下,咔一声下了保险,闻言警觉道:“谁的汽车?你不去?”
“温宁,”魏无羡说,“记得吗,温情的弟弟。”
江澄蹭地从地上站起来,险些没压住音量:“温情?!魏无羡你疯了!你知道为什么英国人还没弄我?温若寒想赶尽杀绝,英国佬可不想,控制了江家他们正好反过来打压温氏!”
“我知道。”魏无羡疲惫地叹了口气,“那还能怎么办?一个温情总比一群英国警察好对付。”
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穷途末路之感忽然压得他们喘不上气。半晌江澄低下头来:“那走吧。”
魏无羡离开时试着扣了一下门锁,没扣上。他道:“被我捅坏了。”
江澄说:“你管他,快走。”
两个人飞快地离开了别墅,车子还在原地停着。魏无羡溅了一身的血,心知这衣服是要不得了,难为他如今只有这一套能穿出台面的衣服,现下也光荣牺牲,将来见着蓝忘机也不知怎么和他解释……算了,以后有没有机会再见还说不定呢。
不多时温宁也回来了,领事长亲自把他送到门口。他上车时下意识地想看后面,魏无羡猫着腰把脸藏在车座后面,低声道:“别回头!”
温宁被他喝得一激灵,只好看着前面问:“魏公子,怎、怎么样?”
“快走,”魏无羡说,“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让你家司机开快一点,只要能开出英租界就行。”
深夜里黑黢黢的乔木和修剪整齐的绿篱飞快地从车窗外掠过,温宁结结巴巴地问:“要是没……没来得及……”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被不远处传来的一声尖锐的鸣笛打断了。魏无羡一抬头,面前不远处就是领事馆的大门,两整排卫兵赫然将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完了。”江澄说。
魏无羡感觉后背一下子湿透了。
车子慢慢地停在了距离大门几十米的地方,车里一时陷入了死寂。半晌江澄开口道:“他们暂时还不想让我死。魏无羡,你藏好了,我去拖住他们。”
“不,”魏无羡说,“对于他们来说虽然你活着最好,但如果控制不住的话,还是死了的好。”
两句话的功夫后面便有另一辆汽车赶了上来,江澄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后面,咬牙道:“那我……”
温宁坐在前排,忽然轻轻地说:“我……我来吧。”
魏无羡没料到这清秀少年看起来一副怯怯的样子,遇事却很有几分勇气。后面那英国佬还跟了个翻译,魏无羡听声音觉出正是刚才来迎接温宁的那年轻人。
温宁下了车走过去,问:“出了什、什么事吗?”
那年轻人客客气气地答道:“这些日子革命党活动很是频繁,这么晚了温公子独自一人,碰上什么意外就不好了,不如我们派些警卫护送。”
话说来冠冕堂皇,其实谁不知道英租界是整个汉口治安最好的地方,倘若他走在路上真能出什么事,这租界的警察也通通不要干了。
温宁道:“多、多谢,不必麻烦了。”
“不麻烦。”年轻人说着就要来开后座的车门,温宁一个箭步挡在他身前,道:“夜、夜深了,林先生也早……早点休息吧。”
魏无羡轻轻地把车窗窗帘掀开一条细缝,一看对方上前来,便觉出大事不妙,再看温宁慌了神,心里就知道这下在劫难逃。温宁还在同他周旋,不过本来就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眼看就要败下阵来,魏无羡心一横,忽然破门而出,一把揪住温宁,把刀横在了他脖子上。
外面两人皆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了,温宁本能地挣了一下,惊呼道:“魏、魏……”
魏无羡喝道:“闭嘴!”
他这时终于看清对方是个穿着打扮很斯文的男子,看起来三十出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望着温宁和他,很是戏谑地挑了挑眉,说道:“温公子,我们早就提醒过,这位魏无羡可不是个省油的灯,须得多加提防才是。”
魏无羡冷笑了一声,把刀一翻,刀刃抵在温宁的颈项上,道:“少废话,把兵撤了,咱们还可以谈谈。”
黑框眼镜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很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你觉得温公子是个有价值的筹码吗?”
“也许不是吧,”魏无羡带着温宁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但他是个省功夫的捷径。我还真的没想到,温情的弟弟是个这么好要挟的人。”
“温情?”黑框眼镜想了一想,“哦,温小姐。你大概把温小姐想得太重要了,她只是从南京被临时调来帮忙。”
“哦,是吗?”魏无羡说,“不过你们应该也早就知道,她是温若寒插过来当眼线的吧?如果和温若寒撕破脸了,你们在南方的生意可没那么好做。对了,你姓林吧?林先生,不管给谁做事,无非是混口饭吃,英国人在中国挣多挣少,也不至于短了你的薪水,何必这么卖力,你说呢?”
这姓林的便笑了:“我从前就很知道魏小少爷的美名,今日一见,还真是名不虚传,不仅人厉害,嘴皮子也很厉害嘛。”
说话间魏无羡已经退到了大门处,后背抵着那铸铁的栏杆。领事馆就在江边,马路对岸便是长江。这时跟在后面那辆汽车忽然按了一下喇叭,黑框眼镜回头看了看,走过去俯下身。车里的人不知跟他交代了什么,只看见他不住地点头。温宁磕磕绊绊地道:“魏……魏公子。”
“对不住,”魏无羡轻声说,“我要是不把你择出去,你和你姐姐都要遭殃。”
黑框眼镜听完了话,忽然向后面做了一个手势,随即他背后的大门便缓缓地打开了。黑框眼镜说道:“这样吧,魏无羡,咱们打个商量。你这么聪明,应该能知道我们扣着江澄是为了什么。原本我们觉得光扣住江公子就行了,不过现在这么看,你也很有用。江澄可以出去,你留下,你们把江家的产业重新立起来,我们可以压住温若寒,这不是很好吗?”
魏无羡就笑了:“确实挺好,当着温宁的面,你还真是说得出来啊。不过,我怎么知道你们说话算不算话?”
黑框眼镜道:“你也可以不信,随便你。”
魏无羡试着向大门外退了两步,看对方没什么反应,便又退了几步,一直退到马路上。黑框眼镜还插着兜,很淡定地问:“考虑好了吗?”
汽车也随着他的脚步慢慢开了出来,魏无羡透过前挡风玻璃,隐约看到车后座的江澄举着手枪,仿佛在向他比划什么手势,不过看不太清。夜静无人,江风夹着氤氲的水气吹动衣角,他头上正有一顶路灯投下灯光。魏无羡思考了一会,道:“可以,成交。不过,至少让我看到他离开租界。”
黑框眼镜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笑道:“可以嘛,比江公子痛快多了。”
魏无羡退到马路另一侧,看汽车沿着沿江大道一路开出去,直到渐渐消失在视线当中。他松开了温宁,举起双手道:“怎么样,我们谈谈接下来的事情?”
温宁被他抓得太久,骤一松手,不由得一踉跄,猛烈地咳嗽了两声,回过身来不知所措地看着魏无羡,对面的士兵也都放下了枪。魏无羡道:“我明白你们的意思。江澄姓江,我姓魏,让他去收拢我们家的产业,才名正言顺;把我扣下,他就是孤家寡人,成不了气候,对不对?”
黑框眼镜道:“不错。”
魏无羡望着他面前黑黢黢的领事馆大门,忽然大笑了一声:“不过呢,你们也未免有点小看我了。我毕竟不是江澄,不是离了江家就没处可去的。”
说完,他猛地向后一倒,直直坠进了身后的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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