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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次作业主题:流星】阳光浴池,没有阳光

-----正文-----

1

下午两点,是阳光浴池开始营业的时间。

徒手掀开嘎吱作响的卷帘门后,我把蹭了一手的锈红抹在牛仔裤上,又侧头避开拉门带起来的一阵烟尘雾霭。

似乎是被异响惊扰,一个路过的小姑娘下意识看向这边,又赶在与我目光对视之前移开目光,大步流星地迈过我家浴池的店门口,仿佛在躲避什么瘟神一般。

我对此倒也没有太在意,反正这片矮旧小区里大部分的人都不太待见我,或者说被她们爹妈教育不要待见我。

就算两点开门,浴池这会儿工夫也没什么人会过来。只有华灯初上的时候,三三两两的客人才会登门设访,剥去他们一身为人的衣壳,回归一个物种生来该有的样子。

第一个耐不住寂寞的总是熟客,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我在吧台里面忙着打着王者荣耀,听到门响的时候也没抬头:“洗浴75,过夜100.”

“我什么时候过夜过?”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不过夜也100,自己扫码。”我还是没抬头。

“滚蛋,你个小混球!”

我感觉自己的头被摸了一把,便挥手把对方的爪子打到一边:“拖鞋手牌自己拿,我现在没空。”

“行吧。”对方悻悻道。

说实话,我的懒惰实在有些愧对于一个老板的身份。等我打完一局的时候,老赵已经帮我照顾完好几个顾客了。

“谢咯,”我从他手里接过一双球鞋,瞄了瞄鞋尾的标志,“啧,AJ啊,这小伙子有钱。”

老赵嫌弃道:“再有钱能有你有钱?我帮你这么多忙,你也不说给我发发工资。”

我把那双娇贵的球鞋塞进身后的鞋柜里面,又顺手抽了条一次性毛巾给他丢了过去:“喏,赏你的。”

“不是我说,你也太抠了!”这个有点秃顶的老男人像个小姑娘似的和我撒娇道,一口南方话模仿起东北腔来有着酸黄瓜蘸老干妈的诡异感。

“别学我说话。”我把视线拉到柜台下面,伸手在那框银色铝箔中搅了搅,“给你别的你也用不上。”

“老娘今晚就开荤给你看!”老赵翻了个白眼,兰花指拎着自己的手环就去里面脱衣服了。

2

五点的时候,我妈终于过来了。

“今天来这么晚呢?”我刚接待完几个穿着工地衣服的臭汗男人,就看到我妈捏着鼻子进来了。

“买菜去了,晚上菜便宜。”

我妈一进门就直接去给门厅开窗通风,然后才把斜挎着的假LV包扔在柜台上:“今天人多吗?”

“还行,这还没上人呢。”我把她的衣服搭在新买的那提纸巾上面,然后把身下的木凳子往前一翘,让我妈从窄小的柜台间挤进来,“今天学生多,还都过夜。”

“哦,都周六了?我日子都给过忘了。”我妈一坐在柜台里面,马上就开始进入澡堂女老板的身份,蘸着吐沫开始数我今天收的现金。

一开始的时候,我妈对于我开澡堂是极不愿意的。用她的话说,就是“20来岁小伙子干什么不好,非得干老大爷的活”。倒是后来被钞票塞了一嘴之后,她也就此蔫声,从老家那边赶过来帮我收银了。

不过就算这浴池算是我们家的财产,我妈也从来不会踏入门帘内部,因为那是这个世界的黑暗之处,是她从来不会细想的混沌宇宙。

掀开通往更衣室的门帘,我提了提下身的松垮短裤,趿着拖鞋走了进去。

门内的灯开的极亮,半塌陷的沙发上坐着三两个衣冠整齐的中年男人谈天说地。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都是些老油条了。他们像是沉着的钓者,用那盏烟灰缸里新灭的烟屁股垂钓着进门的鲜鱼。

我有些不解风情地抄着扫帚走了过去,从他们西裤的腿间扒拉出来遗落的烟头:“注意防火啊!”

就我家这半地下小浴池,他们一个烟头丢沙发后面去,那就是两百条鲜活的人命。

也不对,今天得更多。

粗略扫了扫屋里那些七手八脚往更衣柜里塞衣服的男人们,我估摸着今天这里怎么也得来上个三百号人。

平时的晚上,来我这浴池的人往往都是些第二天不上班不上学的人们。可一到周末,那些压抑的上班族,从大学城远道而来的学生们就都会拥挤在我这小店里,为的就是享受这里的放纵与狂欢。

3

其实在南方开上这样一家敞开式的浴池是很冒犯的。淋浴喷头之间的阻隔只有氤氲的蒸汽,年轻的年老的男人坦诚相见,十分不符合这边人重视隐私的需求。

但是身体的隐私,可以说是这个浴池里最没有用的东西了。在这里,所有的目光都变得嚣张起来。抛却一切条框,男人们的视线肆无忌惮地落在其他人的身上,似是连水雾都觉得是碍眼的物什。

说到底,虽然是一家浴池,洗浴的功能也只是正餐前的洗手一般,有必要,却没那么重要罢了。

浴池的后方有着一间常年不开灯的桑拿房。不仅不开灯,甚至也没有寻常桑拿房烧的滚烫的大青岩,有的只有那些已经被陈汗沁润到包浆的木质长椅,瑟缩的挤在角落里,坚持着它日复一日被男人们挤压蹂躏的坚强职责。

在去给浴池里添加新洗发水的时候,我看到那间黑屋里挤满了人。还未褪去奶味的稚嫩学生、秃顶大肚子的油腻大叔以及花白胡子的老头全都赤条条挤在一起,唯一能媲美的就只有超市货架上的午餐肉罐头了。

在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为人的属性全都从人们的身上剥离,让人成为黑夜庞大身躯上的每一颗鳞片。你可以闻到空气中的腥膻味道,可以听到嘴唇与皮肤厮磨的潺潺水声,可以触摸到浓密的毛发与松垮的皮肤,唯独看不到其他人的长相。

平时里擦肩而过的路人,在这片浓墨中化为被磨去面孔的塑料模特,别扭而自然地拗出情侣肌肤相亲的姿势。有钱的商贾和黝黑的工人搂抱在一起,脱下制服的城管用手指摩挲着路边商贩的后背,高中老师蹲伏在刚步入象牙塔的学生身前……在这里没有身份地位,有的就只有男人这一标签,以及他们身为男人的器官存在。

在这种黄金时段,我不会多在洗浴区这边多做停留。简单拖了一下地上溜出来的水,我把墩布立在长满霉菌的墙角,擦了手就去给已经告罄的纸巾盒换上新的纸巾。

重返光明的时候,这些男人总喜欢把卫生纸扯成哈达的长度,用它的洁白神圣来净化污迹斑斑的自己。

4

阳光浴池只有男宾,没有女宾。

同志浴池,这个专门服务特殊群体的场所是这个时代的黑暗,而我也相当于是赚了这个时代钱的投机分子。

一大部分同性恋们畏惧社会的压力,沉没在“男大当婚”的传统洪流之中。在装模作样成为一个所谓的“正常人”之后,他们唯一与自己真实身份的维系,就是这小小一方浴池了。

老赵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

换完纸巾盒之后,穿着一条大红裤衩的老赵踩着拖鞋噼里啪啦冲我跑过来:“小包!电视怎么没有声音啦?”

“我等下去瞅瞅。”我用目光把他从头到脚刷了一遍,“你这还没开荤呢?”

“哎,”老赵叹了口气,“这不还等着呢吗……”

“我掐指一算,今晚你够呛了。”

老赵眼梢一提:“那可不一定。今天来的生面孔小伙多,不知道哪一个就会看上我这个老东西!”

“那我拭目以待了。”我敷衍道。老赵这个老东西向来不喜欢同龄人,成天来我这浴池里物色小鲜肉。他又强调他自己是视觉动物,一般都不会进小黑屋里乱摸,但是看他这条件,又有几个恋老的小帅哥会看上他。

人家是恋老,又不是恋丑。

嘴上说着等会去看,我的步子还是马上挪向了休息大厅那边。虽说是浴池,我这里的娱乐设施可是不少。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的乒乓球案,网购的小型自动贩卖机,还有休息大厅这台75寸液晶大电视。

做服务业讲究“周到”二字,让客人满意是我们最终的追求。

休息大厅也是一个不会开灯的地方,唯一的光源就是电视幽幽的蓝光了。这里摆放着一排一排的革制躺椅,因为太久没有养护的关系,大概躺上去起身还会蹭到几粒碎裂的皮块。

不过就算是这样简陋的环境,也阻挡不了男人们发泄的‍‌‎情‌‌‎‎趣‍‎‌。现在不过晚上八点,基本每张躺椅上都已经至少占着一具赤条条的身体。

至于电视,它播放出来的就只是普通的节目。其实我还挺想学习台湾三温暖那样播放点劲爆的东西。曾经就有客人向我吐槽,正在他身上耕耘的男人竟然动着动着就停下看起了电视里的泰坦尼克号。但是毕竟我这浴池对外可是一个合法浴池,哪怕已经打点好了市局里那些难伺候的爷,也总得装装一个正经洗浴中心的样子吧?

淋浴间窜出来的水汽润湿了墙面上的公告,让“禁止黄赌毒”的红字像是在流血一样狰狞。我摸了摸电视后面的复杂线路,发现电视没有声音并不是进了水,而是简单的插头松动。

声音一放出来的巨响震的满屋子的人都吓了一跳。墙角那几个围在一起的学生骂了几声“操”,就连睡在第二排躺椅上打鼾的大叔也翻了个身:“怎么了?怎么回事?”

“抱歉啊抱歉!打扰大家了!”我点头哈腰道着歉,赶紧从休息大厅退了出去。良辰美时,春宵一刻,我可不愿意做他们之间煞风景的人。

5

到了晚间十一点,已经梅开几度或是白来一趟的老男人们流连忘返地开始返家。在撕离了社会身份之后,他们总归还要把家里顶梁柱的标签粘回去。能留下来过夜的,都是一些不需要考虑且还没有成长到需要操心这些的年轻人们。

一想到这些年轻的流星总有一天也会在黑暗中成为“家”的奴隶,化作斑驳的石头囚于博物馆的玻璃箱中,我还是觉得有点可惜的。

一批已经排空身体的中年们拉上领带,踩好皮鞋,推开浴池大门回归他们本来的生活。又有一批刚刚在酒吧灌满泡沫的青年们憋着满腹的‎‌‌‍欲‍‎‌‌火‍‍‌醉醺醺的赶来。

太阳早已落去了南半球,阳光浴池的红日才刚刚升起。

倒是今天,老赵走的比平时晚了许多。

“啊,老婆,我在打麻将了啦!今天有点尽兴,你们别等我了!”

“好了你别催了撒!挂了挂了!”

十一点,我妈已经回家睡觉去了,柜台里值守的人又成了我自己。老赵挂了电话,整个人喜气洋洋。我知道他是物色到了中意的人:“不错啊,今天说不定真能开荤了。”

老赵一脸得意:“那是,天天在这里等着,总有能上钩的娃儿!”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猫头鹰挂钟:“我十一点半可就关门了,你确定不走?”

老赵拍着他挺起来的大肚皮:“我早上再回去!”

“行吧,随你。”我敲了敲柜台上的二维码,“倒是你得加钱。”

“你咋这么抠呢!”

“老子乐意!”我抄起柜台下面的一个话筒,开始了每晚的例行广播,“各位客人朋友你们好,本店将于11点30分关店,请手牌号为47,48,64,78,79,102,115,134,158,212号的朋友交还手牌或是补交过夜费,谢谢您的合作!”

6

入夜,城市已经陷入完全的沉睡之中,浴池内的夜行动物们则开始了他们的觅食之旅。

休息大厅的电视已经关了,这里和其他两间摆满床的大厅都成了黑暗之中的菜市场。躺在床上的人是五花肉和肥鱼,那些徘徊在过道中的人则是食客,用他们时而亮起的手机屏幕挑选着自己心仪的那一块美味。

面相好的人往往一晚上都是不得消停的,哪怕已经被吃干抹净好几次了,短暂的睡去一会就又会被夜食客窸窣的小动作给撩醒。

晚间的票永远都好卖。那些白天被拒绝了的男人会趁着夜色的掩护钻到心心念念美味的旁边,趁着对方睡到迷朦之时上下其手。天鹅肉也好,神仙肉也罢,只要能等,他们总能咬上一口。

养猪场的夜晚是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浴池的夜色应该不遑多让。男人们一个个紧贴在一起入睡,鼾声如雷,磨牙放屁声不绝于耳。沐浴露和洗发水的效力开始散去,无数人的体臭味重新弥散在空气中,混合在一起发酵腐烂。

在这样的黑暗之中,夜行者们开始周而复始的原始行为。东边睡醒,西边睡去;西边睡去,东边又起。这里没有什么伦理道德,只要你有精力,这里就是你的天堂。

在他们热血贲张的时候,我一个人会缩在值班室里安然睡觉。这样的生活对于我来说就是日常,哪怕自己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者,面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划过夜空的亮光轨迹也是味同嚼蜡,没有什么观赏的闲情逸致。

晚安。

7

浴池的早晨是慵懒的早晨。除了一早直接去上班的人们,那些年轻的顾客总会享受他们宿醉后的悠闲时光。

透过窗缝间的悠然晨光,他们抚着身旁人的大腿或胸脯醒来。男人清晨的兴致往往并不能受自己控制,通铺上的竹笋们破土而出,屹立于晨起采摘的人们面前,就又是一番的野味珍馐。

五点的时候我就已经起来了。借着重新前开门的一个小时,我会用水管开足水量冲刷桑拿房黏糊糊的地板,再把几个休息大厅满地的乳胶狼藉扫到一起打包处理。

干完杂活的我回到柜台那边去整理钥匙,准备开始给客人还鞋的时候,我看到一丝不挂的老赵正有些颓然地把自己陷入沙发之中。

我点了根烟走过去,对他一递。他摆了摆手,于是我转而将燃起的烟塞进自己嘴里面:“怎么了?荤腥吃腻到了?”

在刚刚打扫过那一排单间小屋的时候,我分明从一间门内听到他的吼叫从里面传了出来。听里面的动静,好像还不止是两个人的样子。

老赵双手掩面,第一次流露出一个中年男人常见的疲态:“我还是三个娃娃的父亲……”

“我他妈还是我妈的儿子呢!”我骂道,用夹着烟的手弹在他地中海的中心,“赶紧收拾收拾回家了,别跟我在这矫情。搞得别人以为是我把你奸了似的。”

老赵抽噎了一会放下手,湿漉漉的眼睛盯着脚边开裂的地板砖:“我再也不想来玩了。”

有客人准备离开,我去给他拿鞋,一边对老赵说道:“这话我已经听了不下十遍了。”

“这次是真的。”老赵叹了口气道。

“你哪次不是真的?上次还他妈跟我说什么老伴咋咋地的……”

这句话像是激怒了他:“日你妈卖批!”

我倒是不为所动,嘴角烟头上轻烟袅袅:“赶紧回家吧,还有人等着你呢。”

门厅里关二爷的神龛被一束阳光照亮,香炉里的灰烬也变得颗粒分明起来。

8

廉价的皮鞋,昂贵的AJ;沾满泥巴的作训鞋,刷的干净的帆布鞋;轻飘的人字拖,厚重的篮球鞋;布满小洞的凉鞋,裹得严严实实的大黄靴;崭新的白色旅游鞋,鞋底纹路都被磨没的胶鞋。

它们一一被递回到自己的主人身边,承载着他们回归社会,重新成为这个城市的一份子。

黑夜褪去,天色已亮,流星也隐于白日的光辉之下。

我是同志浴池的老板;我是身披斗篷的夜行客;我是开启魑魅魍魉的钥匙;我是恢弘璀璨霓虹灯下的污泥;我是长着蟑螂须的清洁工;我是屠夫清洗案板后的浑浊血水;我是挂在门后忽闪忽明的肮脏煤油灯。

我是黑夜中的牧星人,每天都在等待着这些流星们再一次划过天际,坠进如墨般沉寂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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