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珠丸恆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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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珠丸恆次知道自己在夢中，這個夢混濁不清，讓人無法分明。

不知何處吹來的風拂開一層晦暗，細細碎碎的聲音四面八方傳來，有婦人的痛呼聲，有少女焦急的低語，還有輕微卻沉重男人的腳步聲。

“生出來了生出來了！”尖細的叫喚如同一個信號，絮絮低語的聲音停了下來，數珠丸恆次的視野中點亮了一盞搖曳的燭火，光照亮堂了一處。

那處有人懷抱著剛出世的嬰兒，紅彤彤的皮膚與濕潤的胎髮看起來有點滑稽，嬰兒不哭也不鬧，數珠丸恆次雙手合十低低地誦了一句佛號。

燭火很快熄滅，光一寸寸暗了。

一片香雲紗撲面而來，數珠丸恆次不躲也不避，柔軟冰涼的觸感帶著沉香木的香氣滑下他的臉龐，隨即有人踢踏著腳步伴隨著呼喚追來。

“大小姐，大小姐等等奴……”

小小的身影從香雲紗落下的地方出現，是位穿著綾羅綢緞，扎著雙馬尾的女童，那片香雲紗正挽在她的雙臂上。

喧囂的風又起了，女童的身影很快被模糊，數珠丸恆次覺得腳下失重，無法抵抗地跌落。

他單膝跪在地面，昂首看到一個梳著髫的女孩跪拜在落了紗簾的雕花木床邊上。

一切像是透著古老的銅鏡，數珠丸恆次靜默地看著粗糙的畫面。

“……”她的雙肩聳動著，仿佛在說著什麼，突然她抬起頭來，黑色的髮絲隨著她的動作而晃動。

一直看不清對方的數珠丸總算看清晰了對方的容顏。

是審神者楢紗吉，。

平日裡恬靜的審神者出奇的憤怒，臉上的淚痕清晰可見，她灰色的眸子滿溢著淚水，沒有點妝顯得灰淡的嘴唇顫抖著。

“阿父，女兒不嫁！”

床上的人咳嗽了几聲，怒斥道：“不嫁不嫁，你要氣死為父嗎！”

“你阿爺能護得你多久。”

“不思悔改。”

一句句責問壓下，楢紗吉咬著嘴唇，眼淚止不住，潤濕了膝上的羅衫。

“阿爹不知還能不能熬到你金釵之年……”

幽幽一聲歎息，畫面如同煙霧被吹散。

披著香雲紗的小女孩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緊抿的蝴蝶唇，冷冽的眼神，垂掛的髮髻將尚存稚氣的圓臉蛋修飾得有幾分棱角，顯得些許嚴肅老成。

這個模樣是數珠丸恆次最熟悉的。

不好相與，氣息鋒芒畢露的審神者，態度甚至傲慢。

她雙手執著黑檀扇逐步地向他走近，數珠丸恆次看見她身後的奴婢逐漸幻化成敲鑼打鼓的狐狸精怪，一輪似乎融化的紅日緩緩落下，耳邊卻是淅淅瀝瀝的雨聲。

在雨聲中似男又似女，老人或孩童的歌聲尖細，歡悅地唱著古老的祝詞：

“狐之綏綏。

萬物欣榮，事至圓滿。

擇今日良時，行迎笄昏禮。

半邊是雨半邊晴，兩頭月，舉執合巹。

磐無轉紉如絲，此情可鑒。

同堂契心永結。

三秋歲，惟願至死不渝。

乃山盟海誓，天地合，為長命無絕衰。

誠可喜，誠可賀，歌以詠志。

從今後，千古傳頌，謹拜祝詞與此。”

華美的珠花冠帶著薄如蟬翼的面紗朦朦朧朧地籠罩著她的面容。

隨著楢紗吉的越走越近，臉上的妝容越看越清晰艷麗，身上的服飾變得更加華貴驕人，垂落腰間的玉珮環扣相碰撞，發出清脆的叮鈴聲。

她的眼下點了淚痕痣，雙頰染了濃重的胭脂，一雙寡淡的眉目用竹炭精心描勒，用硃砂點綴，就連最愛的蝴蝶唇都暈開作了一番，這樣濃妝艷抹的五官甚至鍍上了揉碎的金箔。

她臉上的表情無悲亦無喜，空洞無物。

楢紗吉的身影穿過數珠丸恆次身讓後沒了蹤跡，不知何時掉在地上的面紗珠花冠猛地燃起火。

火焰焚燒著整個夢境，雜亂無章的呼叫哭泣謾罵聲，房屋木頭塌拉的笨重聲，數珠丸恆次看著其中影影綽綽少女的身姿與纏繞著她揮之不去的黑色霧氣。

怨念在此混雜扭曲，此時人間即地獄嗎。

紅蓮業火映與眼前，數珠丸恆次無法不動容，他上前去，炙熱的業火如同虛幻，未碰及他就消散飄零。

他聽到了尚為稚兒時楢紗吉的撒嬌，所重視之人離世的抽噎，號令群英的意氣風發，敗落虛弱的不甘與憎恨。

馬蹄踐踏，鐵甲冷光，一輪圓月照耀著一座座烽火連綿的城樓。

戰亂之世，又到了末法時代。

數珠丸恆次已然明白，一切皆苦，諸行無常，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也並非沒有可能。

只是——

“吾是不管人間事，但她畢竟與吾有結緣……”女子略低啞的聲音帶著絲絲媚意，輕笑時如銀鈴悅耳。

不待數珠丸恆次細聽，他便醒來。

天光半明，幽藍的帷幕還未撤去，四下靜寂，唯獨朝顏花在安謐地開放。

“有什麼煩惱之事可以與我訴說。”

數珠丸恆次看著倚著欄杆垂手餵食錦鯉的楢紗吉，不做猶豫地靠近。

指引與緩和痛苦乃信仰，也是僧人之職。

楢紗吉懶懶地抬眸，頗有幾分無語地看向這振太刀。

看著她清澈見底的眸子，數珠丸恆次歎息，誦了一句佛號。

眾生所相，皆為虛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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