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书店，一定会是烧向万人之众的一簇火光。

-----正文-----

35度的夏天，阿废像20度的时候一样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汗水立刻渗了一身。

天很热，他也很热。

如果是前几天的这个时候，他应该正躺在阳台上的懒人沙发上看着书，百叶窗会把阳光切割成碎条，铺洒在他的双颊、眉骨、心脏，书会将他包裹，完整如窒息般地包裹。但今天不行——他的书读完了，为此，他必须去一趟书店买书，用新书去填补他精神世界里迫切的饥饿。

于是他走进书店，寻找起今天要看的书。密密麻麻的书本挤压在一起，逼迫着他不得已眯着眼睛去逐个观察书脊上的书名。当他找书找了足足两个钟头的时候，导购小姐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您在找哪本书？我帮您查查看？”

“不知道。”

“什么？”

“我不知道在找哪本书。”

“那风格呢？您总会有喜欢的风格吧？”导购小姐不死心，又忙不迭地追问。

阿废叹气：“都可以。”

导购小姐讪讪地走开了。她一定觉得自己有病，阿废想。但他是认真的，他从来不相信一本性感又得体的文学作品会受制于选材和风格，对书的选择也没必要受作者的名望、题材的深度影响，哪本书让他觉得舒服，就选择哪一本，这是他的原则。

等到他一路找到最右边的货架的时候，碰见了一个估计只有十八九岁的姑娘，昏暗的书店里，只有暖‌‌‎‎黄‎‌‍‍色‎‍‌‎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好像并不开心，愁绪铺满了整张脸，皱起的眉头像湖面上的涟漪，抿紧的嘴角显得格外不悦。

她站在书架前，也挡住了阿废的去路，阿废刚想开口让她借个路，姑娘却先开了口。

“真糟糕，这家书店也是这个样子了……”

“什么样子？”在某一种情绪的指引下，阿废鬼使神差地接上了她的话——他想知道答案，因为这个答案也许会比他听过所有的故事都有趣。

女孩听见阿废的声音，转过头来看着他。镜面一样透亮的眼睛里含着疑惑与忧愁，疑惑是镜面上生的锈，忧愁是锈上的未干的水痕。

没有介意阿废接话的唐突，女孩只是叹了口气：“为什么一定要有推荐书目这种没用又浪费空间的书架呢？这里明明足够多放一组书了……约翰·班维尔的书正被堆在外国文学区的角落里，明明已经被挤得喘不过气了，而这些重复的垃圾畅销书居然占了这么大的空间。”

阿废沉默地听着，女孩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呢？你又是怎么看的？”

“确实没用。”阿废说。

“我说了那么多，你居然只回答了我四个字，不礼貌。”女孩嘴上说着嗔怪的话，脸上却不遮拦渐显的微笑，镜面般的眼睛里透着清亮的日光，明亮又坦荡的投射在阿废的身上。

阿废以为她真的有怪罪的意思，只能继续解释：“抱歉，但我说的是实话，只不过，我觉得没用的理由可能和你不大一样。”

女孩脸上的微笑成了好奇：“是什么？”

阿废指着“推荐阅读”四个字跟她讲：“我讨厌的是这四个字。”

他试着说清楚自己的道理：“我不喜欢被推荐，就像我不喜欢被禁止一样。他们都像是……是一种要求。要求我应该读、要求我不能读……但是，所有的推荐和禁止，都只是一种价值观的输出而已。”

他说起那段话的时候，正被穿过了昏暗的窗口的浑浊日光笼罩着，光线斑驳陆离，与电子灯管的光搅在一起，就像古典与超现实的交锋、就像传统纸书的墨汁飞溅在机械键盘的轴心上。阿废的话扎破了“推荐”板块最后一点的价值，让那个书架裸露得像是一架干尸，不再拥有丁点儿作用。

女孩的眼神穿过浑浊的光线，看向棱角分明的阿废。阿废站得笔直，灰白色的衬衫尤为干净而理性，两人眼神仅有瞬间的触碰，便已经唤醒了一场强烈颠簸中的共鸣。

她的声音揉成极清澈的一汪清水：“也许我明白你的意思啦——冷到家的严肃文学不应该被放弃，高质量的网络小说也不应该被鄙视，我喜欢的小众北欧文学也应该能坦坦荡荡地站在书架上，再或者……就算是非主流的三观、性取向、甚至性癖，都有资格被同等地位地呈现在别人面前，对不对？”

阿废从未听过那样清澈的声音，也未曾见过那样剔透的双眼。

像是风平浪静的晴天里悠悠漫漫的海，阿废就在雪一样白的沙滩上光着脚行走，有阵风穿过海，从他的全身流泻至他的心脏。这双眼睛是鲜为人知的宝石、是不可复制的风景，更是他自己那颗仍在为文字跳动的心。

阿废的声音被海水浸泡后缠上了柔软的触感，他说：“其实，我一直想开一家书店。估计不会赚钱的书店。”

“但会是世界上最让人舒服的书店，对不对？”

女孩直来直去的夸耀倒让阿废有点不会招架了，他在那呢喃了半天，才在脑子里整理出一句顺畅的话来：“倒是……也没有那么高尚。我只是想让那些真心去写的作品有个踏实又体面的地方待着——他们应该有个安身的地方。这就是我的目的。”

女孩假作没看见他的慌张，愈加热情洋溢地帮他比划起了蓝图：“有书柜就要有休息读书的地方，现在的休息区多半是在卖高价饮料，你能让我去做兼职吗？我要求不高，能给我个午饭钱就够了，得让休息区也配得上你才对。”

“当然好了。”他笑道。

其实这个书店的计划，只诞生于五分钟前。

至少在今天早上，他还以为自己是精神世界里的一个流浪者，书是他的居所，他终此一生在不同的书页之中流浪，终身孤独、终身不得定居，未来的八十年，他也许会一直执着而孤独的活着。

但也正是在今天，他动摇了。他已经彻底被“共鸣”的飓风卷来的石块撞碎了独来独往的心墙。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人与他抱有相似的想法，那就一定有一万个人如是所想。

这座书店，一定会是烧向万人之众的一簇火光。

“书店的名字呢？起好了吗？”

阿废点了点头：“我叫阿废，我的书店就叫……‌‍废‎‎‌文‌‍书店吧。”

女孩忽然眼前一亮，越过阿废，走到了一个书架面前，她蹲下身，从不起眼的角落里拖出一本书来。

“找到了……《蓝色吉他》。居然被塞在这里了……”她的眼睛里的火饱含酣畅与信任，嘴上说出的话仍旧轻盈爽朗——那也是今天这场见面的结束语，“那就这么定了，我看我们可以加个微信，你的书店开业的时候，我当然是一定要到场的。”

“好。”

女孩正体验着鲜少感受过的雀跃——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书，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书店，也或许，还找到了自己足够欣赏很多年的人。

她足够想象出几年后‌‍废‎‎‌文‌‍书店的样子，那是属于文字的世界，只关于文字，只关于书本，往来的人都不再是悲怆无趣的流浪者，他们的灵魂将会在同一个地方细诉着相似的愿望，他们期望文字、他们信任文字，在这个地方与一群志同道合的人燃烧生命，一定会是比流浪更好的事情。

她相信。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