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无边,看不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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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坐着的那是谁啊?”
“不知道,是统领从战场上带回来的,说是送过来的时候背上被人从肩头到腰砍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浑身都是血,差点就醒不过来。”
“唉,最近逃难的百姓越来越多了,据说靠近前线的城里,几乎看不见人。”
“虽说统领少有败绩,可是这样下去······”
“好了,少说几句吧,我们只是两个打扫下人,这些事,有的是大人物操心。”
“我还是找个时间把妻女送走吧·······”“说的也是·····”
两个下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远了,叶西坐在院子里,背挺得笔直,她没有束发,黑发间缠绕着白色的绷带。她身材单薄,手从宽大的袖口伸出来交叠放在腿上,露出的手腕瘦骨伶仃,脆弱得仿佛稍微使劲就会折断。傍晚的风轻柔地吹过她的面颊,带起一缕发丝拂过苍白脸庞。
叶西这样安静地坐着已经一个下午了,她昏迷的时候,脑子里纷纷杂杂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画面,或染血或温柔,可当她醒过来,画面却像潮水般退却,只留下一片空白。诊断的医师说她头部受了重击,伤口感染又高烧了一天一夜,大脑可能受到了损伤。
叶西明白,这是失忆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名字,都是别人告诉她的。
那个人大家都叫他“统领”,是个身材高大的英武男子,周身带着强大气场,有种说一不二的硬气。
得知叶西没了记忆,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叫叶西,是我一个故人的小妹,误入战场,受下重伤,幸被我撞见,这才救了回来。”
叶西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看不见表情,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统领又坐了一会儿,后来有人传话,才推门离开。
叶西的伤好得很快。
给她换药的是个年轻的医师,长着一张俊秀面皮,不像个医师,倒像个世家公子,猛然一看似乎带着点天生的贵胄气,笑起来应该是皇城初冬的雪,优雅疏离,一触即融。实际上医师从来没有笑过,永远都是淡漠的,不管面对什么样的伤口,都是面不改色。可叶西就是觉得,他笑起来就该是那样的。医师虽然年轻,但是医术着实高明,诊断开方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医师只有在换药的时候才出现,平时不见踪迹。很多时候,叶西都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统领不允许叶西离开院子,叶西也沉默地接受了,统领偶尔会来看她,每次都是陪她在院子里坐着,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消磨半日时光。
叶西不信统领说的关于她身世的话,她心里似乎总是有个声音,挣扎着想告诉她什么,统领说,她是他故人的小妹,她的内心呐喊,“假的!他在骗你!”,就像是一只被压抑的小鬼,撕心裂肺地吐出带血的憎言。
叶西不知道这个恨意从哪里来,或许存在于她失去的记忆里,但现在的她就像是一块剔透的水晶,内里透明外壳坚硬,恨意游离在外,没办法融入骨血,控制情感。
所以她总是很少露出情绪,少了记忆,就像是缺了块灵魂,与周身红尘割裂了,失去联系。
统领依旧来看她,但不再只是静坐,不知道从哪次开始,他会带一些东西过来,有时候是几本书,有时候是一包晶晶亮亮的梅子糖,叶西喜欢吃糖,这是统领总结出来的心得,她总是会很快吃掉糖果,而书籍却被她晾着落了层薄灰。
统领带来的东西很大程度上使叶西不再那么无聊,她以前无聊的时候就只会坐着看花看云,天马行空地脑补,或者感受下心里那个躁动的小鬼,后来就成了摆弄统领带来的小玩意,当然还有吃糖。感受糖衣在嘴里化掉,变成甜蜜味道,像是暂时有了和外界的通道,让叶西很安心。
叶西的伤快好了,医师说她底子好,也说她命好。
叶西想,差点丢了命,什么都不记得了,这还叫命好?
搞不懂你们学医的。
有时候下人们也会和叶西说几句话,说她刚开始的时候一点人气都没有,像个游魂,现在就好多了,眼神也活泛了许多。
叶西觉得自己是有点和刚醒过来的时候不一样了,她现在开始期待统领的到来,想象他会带来什么有趣东西,她最近很少听到心底的恶言,甚至不再纠结于失忆这件事。
这样也挺好的。叶西看着走近的统领,看着来人眉眼渐渐化开,氤氲出一点柔软,在这间院子里,他仿佛脱去的统领的铠甲,变成了一个普通人,像蚌,小心翼翼地张开坚硬外壳,露出柔软内里,心底珍珠。
他们很少说话,叶西总觉得统领眼神太过复杂,夹杂了很多无法宣诸于口的心事,她不懂,也不想懂,没了过去,叶西享受简单。
这样就挺好。
叶西的伤完全好了。
新肉长出来,有点痒,带着粉色,却昭示着痛苦的过往,于是后来就变成了丑陋的疤痕,医师问叶西要不要除疤,叶西摇摇头,“我想留着。”
“留着干什么?”医师反问。
总归是要留点以前的痕迹。
这句话突然出现在脑海里,叶西愣了一下,没有说出来。
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战事吃紧,统领已经很久没来过了。
叶西含着最后一块糖,偷偷溜出了院子。
她最开始惊讶自己过分灵敏的耳目,轻盈的身法,后来就学会了如何利用它们。
护院远没有以前警觉,毕竟也是分了叶西糖的人,吃人嘴短。
叶西知道统领不喜欢别人违背他的意思,但她这些日子心神不宁,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实在是痛苦,她只是想去找医师开方子好好睡个觉,当然,顺便让医师帮她带点梅子糖。
她在院落间轻盈地起落,想着之前打听到的医师的住所,像阵清风般掠过屋顶。
“叙光院?”叶西落下来,她记得医师的院子叫什么什么光院,这一路来就这么个相似的,估计八九不离十,叶西像片叶子样飘了进去,站在屋外礼貌地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
门没锁,叶西推开了门。
引入眼帘的是数件兵器,叶西在书上看过,千机弩,卷雪刀,骨笛,叶西一件件看过去,忽然停下了脚步,她在角落里看到了一把轻剑。薄如蝉翼,剑光清亮。
是剑,是神兵,是饮血利器,是,她的剑。
叶西嘴里的糖化完了,最后一点甜味消弥在唇齿间,她站在剑前,神色突然有些冰冷。
“叶西。”背后传来稍嫌冷淡的声音。
医师站在门口,神色依旧。
叶西没有转身,连日来的心神不定有了源头。如今战事愈演愈烈,战线越拉越长,风里都带着血腥气,以前还有心情谈论战事的仆从们纷纷辞去,惶急离开,想带着一家老小逃离战火,可是天下之大,何处又是安身之所呢?
都说神兵有灵,战火烧近,有的东西也近了。
是重剑吧。叶西想。
我应该带着它们杀了不少人,不然不至于闻到血腥气就那么兴奋。
李南风还算有良心,没瞎编一个名字。
我是叫叶西,是一柄叫叶西的,王军最锋利的剑。
医师拦不住她。
叶西执轻剑,轻剑激动地微微颤抖。
她看着医师,笑,“多谢孙先生救命之恩,叶西在此谢过。此恩,叶西无以为报。”
孙思江面色更冷了几分,“那就留下来。”
叶西摇头,“梅子糖吃完了,我也该走了。”
她步伐诡异,错过孙思江,几个起落,没了踪影。
“放她走,就是放虎归山。”孙思江转头看向某处,语气生硬。
没有人回答他。
“三年前你这样,三年后你还是这样!”这是动怒了。
孙思江拂袖而去。
次日便传出王军统领叶西回军的消息,本已现颓势的王军气势大振,连连反击,和李南风率领的同盟军在马嵬驿进行开战来最大的一场战斗,双方都将这次战役看作决战,最高统领亲临战场,势要拼个你死我活。
后来史书记载这场战役,总要大书特书王军统领李南风的英明果决,用兵如神。只有在场的当事人才知道,决战当天,叶西临阵反水,暴起击杀王军统领,以致王军兵如散沙,一触即崩。
而叶西呢?据说于万千铁蹄之下,力竭而死。
史书从来为胜利者书写。王军是失败者,是叛军,叶西是叛军首领,有什么好写的。
我们的李大统领才是天生将才。
所以没有人知道,天生将才,战功赫赫的李大统领,在决战当日,收到了一封信,信封里装着一颗梅子糖。
李南风捏着那颗梅子糖站了很久很久,后来糖都有些融化了,他的眼神里依旧有很多复杂的东西,可当胜利的消息和叶西反水而死的消息一起传来,他一把将糖塞进嘴里,叶西觉得梅子糖很甜,他却满嘴苦涩,叶西的家人因他而死,他却骗她,让她以为家人被流寇所杀,得知真相的叶西被李南风困在身边,她恨,最后他放她离去。
李南风知道叶西加入了王军,杀人如麻。变得冷漠麻木。
所以他捡回重伤的叶西,看见她眼里不再只是仇恨,他开始蒙蔽自己,沉醉其中。
但叶西终归是叶西。
李南风不知道叶西到底有没有记起以前的事,但那已经不重要了,梅子糖很甜,但是最后还是会散尽最后一丝甜味。
李南风想起某日下午,叶西趴在桌前小憩,那时她已经圆润了许多,显现出女子的柔软,光清风吹过她的面庞,就是风月无边。
他无声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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