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所钟,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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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总是在“因果”这件事情上很有原则,像是春天能让枯草活过来,冬天能让玫瑰花死去。一个特定的时间,由于一种原因产生一种结果,这就是生命的因果论。但是,总有一些没逻辑的事情,他们显得荒诞,却比理性的学问更有意思,譬如人们常说的“一见钟情”。
从戮世摩罗和网中人初次见面,到他们确定喜欢上对方,仅仅过了一个钟头。那是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的一个钟头。
那天黄昏,戮世摩罗被雨困在了修罗帝国的宴会里。他坐在窗边的长沙发上,一只手里拿着杯白葡萄酒,另一只手搭在金棕色的沙发背上,侧身看着玻璃窗。雨声很大,隔着一层模糊的毛玻璃,间隙之间能听到空气被淋湿的声音。
宴会里的人好像都不急着回家,他们喋喋不休地拿着酒杯寒暄。宴会的弦乐交错着杂乱的人声,喧嚣产生于人和乐器猩红细长的喉咙,而后聚做一团钻进人的耳蜗,人们的酒杯相撞,生产出振聋发聩的玻璃碰触声。必须转过脸去,戮世摩罗想。否则那些酒说不定会混着寒暄的唾沫溅到自己的脸上,啧,滑腻又肮脏。
是帝鬼让他来这场宴会的,戮世摩罗是帝鬼亲自甄选的继承人,他需要来这里露面,然后游说、收拢人心——想到这里,戮世摩罗的头就疼得厉害,他也不是不肯,只是觉得宴席之内虽人声鼎沸,每个人却都不足挂齿。
截至这里,这篇小说已经写到了最无聊的地方,当然,每篇小说写到最枯燥的地方时,总会有些转折。而这个故事里,网中人就是那个转折。
网中人走进他视野的时候,正端着一杯琥珀色的酒,独自站在了玻璃窗边,他也隔着模糊的毛玻璃看着窗外的雨。宴会里的嘈杂声好像打扰到了他,他因此回了头,不沾感情的眼神扫过宴会里的人群——那双眼睛里没有分毫的阴翳,只带着一种戾气逼人的冷峭。
这个人是谁?他的冷眼是否发自与自己相同的缘由?他的酒杯里装着的是什么酒?他心里塞着的是背叛还是忠诚?如果自己递上一杯酒,他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喝一杯?
戮世摩罗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网中人恰巧回过头,于是两个人的双眼透过宴会浑浊的空气,不期而遇了——这是一场长达十秒的交锋,他和网中人的眼神像两股弥漫着硝烟的火焰,酷热的视线吞没了多余的视野,让他们和一礼堂枯燥的、冰冷的、盲目的寒暄彻底划清界限。
“你是谁?”
网中人率先开口,戮世摩罗当然从语气里嗅到了点儿意思——非信任的、质问似的意思。于是戮世摩罗扬起下颚,企图让自己的口气比网中人更无礼一点:“收回你的质问吧。我也从没见过你,同样的问题,我也回赠给你。”
网中人冷笑了一声,转过身去,把手里的酒杯放在窗沿上,戮世摩罗注视着他,耳边只擦过了时间的流逝声和对方声音的微弱回响。
接着,网中人点了一根香烟——在戮世摩罗告诫他这里不能吸烟之前——他的两根手指夹着细长的香烟,口中吐出烟圈,双眼微眯,脸上一点多余的表情也不给,就是那个时候,戮世摩罗发觉他的手指实在很好看,细长、苍白。他敢肯定,那一定是一只经常杀人的手,他能看到那双手上的薄茧正弥漫着硝烟,指缝的空隙正流淌着血腥。戮世摩罗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吸烟的背影——可惜,他仅仅深吸了那根烟五次,就把烟徒手掐灭了。
他又回过头问戮世摩罗:“为什么待在这儿?”
“否则我要待在哪儿呢?在那边的宴会里和陌生人互相吹捧?还是和他们佯装是多少年的老朋友?这些,难道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事吗?何况他们实在太吵闹了,这让他们在无聊之外又多了一项愚蠢的罪名。我生平最讨厌愚蠢和无聊的人了。”
“嗯。”网中人只回了一个音节,随后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但你这里,也同样无聊。”
对方的反唇相讥激起了他的好胜心,戮世摩罗想,这个男人一定是这个宴会里,最有意思的人,说不定也是最值得自己“笼络”的人。随后,他的征服欲聚合成了一种暧昧不清的期待,这种期待逐渐加重,直到在他的心里压出一道淤痕。自己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一个人被其他人控制呢?即使是帝鬼。
戮世摩罗敲打着手边的长沙发背,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话题,他要征服野兽,就必须取得对方的绝对视野,他在斟酌,企图设计一场足够有针对性的表演来赚尽眼球。
“不,这里很有意思,起码不会有人吵到我思考我的人生——荒废可笑的前半生,和还没开始的后半生——哦,除了你。”
网中人果然问他:“你这样的年纪也会思考人生?”
“当然。”戮世摩罗像是在做一出精湛自如的演讲,“人的深度,怎么会取决于他的年龄呢?我在思考我的生存、我的死亡、我的爱情、我的事业,还有……”
“还有什么?”
“我想,你也许应该请我喝杯酒?伏特加?”戮世摩罗笑道。
网中人没拒绝,去不远处给他拿了杯酒回来。
那是朗姆酒,不是伏特加,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东西,但在网中人的手里,又好像没什么分别——他们统称为网中人递来的酒——就算是白水,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什么区别的,他想。紧接着,他在自己的长沙发上给网中人让出了个地方。
网中人坐下:“继续说。”
“我在思考我的生存、我的死亡、我的爱情、我的事业,还有我的墓志铭。”
“墓志铭?”
“是的,刚刚我在认真的想,我的墓志铭会是什么,直到现在才有了答案。”
网中人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很凉,比他杀人的手还要凉。
“虽然直接揭晓谜底非常无聊,但我还是想如实告诉你我的答案。”戮世摩罗笑道。
他微微站起身,把这句话附耳说给了网中人听。
“唉——他让世界滚入战火,他让世界归于统一,他是无耻的战争主义者,他是完美的造物设计师,他是浩劫,他是救世主,他是坟墓,他是创世神——他是我。”
一声叹息,接上短短几十个字,顺着寡淡的风扫过网中人的耳。顷刻,网中人的眼睛里燃烧起了一种颜色——鲜红,滴了血一样的红,红色从他的肉眼蔓延到灵魂。和平、战争、虚伪、夺权、侵略,这些话,网中人听得太多了。可只有这一次,就在这个十来岁的少年身上,他却觉得有种灵魂沟通似的共鸣,也许因为少年人不合年龄的野心太过直白,反倒让他觉得露骨得有共感。
用野心焚毁世界,再重造自己的新世界,不是挺有意思的吗?他想。
那时,少年的脸上有一种得意,一种表演成功,攫取到所求结果的得意——他应该得意,因为网中人可以承认,戮世摩罗的几句对白的确冲开了他理性的神经,他的情绪有所动摇,他的注意力彻底放在了这个少年的身上。如果这就是少年想要的结果,那么,他已经成功了。
戮世摩罗在和网中人第一战的交锋里大获全胜,随后,他拉着网中人看礼堂内的靡艳装潢和礼堂外的湿重花园,用炫耀一样的语气对他说:“你看,这里就是我的第一座城池,我的权力就会从这里开始。”
网中人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少年的指向:“可惜了,因为这里也会是我的第一座城池。”
戮世摩罗摇头:“你用了‘也’,你没有否定我,因为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实现我们的路,对不对?”
网中人不置可否。
“原来你是个口是心非的人。你明明想和我说‘就是这样’,却不肯开口。唉,那就让我说得再直白一点吧——来日方长,阁下不如和我一道吧。”
酒冷了,网中人想,他已经知道少年的身份了,他更知道那双得意的眼睛背后,隐藏着的是怎样的计算了。他必须警觉,因为这个少年所表达的一切,都是一场笃定了自己会与他同路的表演,那是纯粹理智的、富有谋略意味的表演。
他要帝鬼的城池,更要自己成为他的子弹。而将自己纳入麾下,才是这场表演最直白、最赤裸的目的。
网中人也不掩饰,冷淡的口吻一如既往:“小子,凭你,还不够。”
戮世摩罗的眼睛里闪过了惊讶,仅仅只是闪过,就又恢复如常。网中人看到他对自己笑了笑——十八岁的少年笑起来的时候格外有生命力,因为那张脸上兼具了少年人的胆大包天和成年人的野心勃勃。
网中人忽然又想吸烟——他是没有烟瘾的人,烟只是用来平复情绪的道具。他的手边没有香烟,只能闭上双眼,试图在黑幕里休息一下。他知道,戮世摩罗一定正在看着他。但他也不知道,戮世摩罗的眼睛里泄露出了与刚刚的野心迥乎不同的少年气——试探、谨慎、局促——你当然可以说这是谋略家在斟酌计策的神态,不过,如果你说那是十八岁少年心动时的样子,倒是更可信的。
网中人在想他自己——他是谁?他是帝鬼手下第一杀器,从未公开露面的修罗之剑网中人,他好像总是在暗处出没,包括这次宴会。
其实他不爱杀戮,至少不爱杀戮这件事本身。
别人说他是杀器,倒是说明这世上根本没几个人懂他真正的诉求——杀戮只是实现他最终目标的工具。他要不停的战争、不停的对抗,直到结束这个属于别人的世界,直到开创下属于自己的新世界,那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一个统一的、庞大的、属于强者的世界。他不是一个人的一柄剑,而是一个国的一个将。
其实戮世摩罗说的话,离他想的事已经很近了,可惜了,表演、博弈、攻陷,小子的小聪明太盛,反倒看不清本相。
他甚至在想,那双被黑压压的谋略吞没的眼睛,在其主人最坦荡、最真挚的时候,会不会也有其他少年人一般的明澈呢?他是否也曾像个真少年似的,在十来岁的年纪乐得风流,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也曾倜傥吗?也曾自在吗?也曾有过真心一片吗?
网中人睁开双眼,对着眼前的戮世摩罗指挥道:“去给我拿杯酒,伏特加。”
于是戮世摩罗为他拿回了一杯白水,但无人在意那是白水还是其他的什么,因为这杯酒究竟是不是伏特加,并不会由酒的材质决定。这杯白水,正是很好的一杯酒。
两个人干了一杯。
“我还没有问过你,我来这里是因为无聊,你来这里是为了做什么?难道也是因为无聊吗?”戮世摩罗问起时,眼里的光点像渐醒的星,始于山谷的夜空,终于上下眼睫间的一盏,网中人不看他,他便悄悄看着网中人。
“不。”网中人饮水,既不去看星星,也不去听话里话外的暗涌,他面不改色,“只是我忽然想来。”
“那么,对你一时兴起来的地方、认识的人,还算满意吗?”
“不差。”
“只是不差?你看,我说你口是心非,的确没说错。”戮世摩罗自鸣得意,指着对方的酒杯,笑着看他,“当你拿起这杯白水喝下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一件事情。”
他眼睫间的星星更亮了:“我知道了,你心里揣了和我一样的想法。你也在被我吸引,是不是?你看起来还像刚刚一样冷淡,但是,你的心情早就被我的话动摇了、瓦解了,我说的对吗?所以,你对我的话好不好奇,你对我的人……动不动心?”
动心。这种烂大街的、小孩子才会使用的无效词汇,紧随着戮世摩罗一连串连珠般的提问窜了出来,他很自信——对网中人感情拿捏的自信,对自己话术精湛的自信。他觉得自己说出了一番足够讨巧的话。他以为这番话一定搅乱了网中人的思考,他以为网中人至少会在谈情爱这件事情上束手就擒。
可网中人只低声笑了笑,便把小孩子的自负打击得一丁点儿也不剩下了。
“小子,你凭什么以为挖出来了我的心思呢?
“你觉得自己吸引到了我,你觉得至少在你我之间的感情的博弈上,我输了,所以,我理应成为你未来麾下的子弹。你是这么想的?
“但是在我眼里,从你开始向我表演你的墓志铭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
“心动的人,不是我。”
他把酒杯放在了面前的矮桌上,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风衣的领子。那双眉目仍然像他刚刚出现的时候一样锋利,只是脸上那一点儿似笑非笑的戏谑,也掺进了那原本冷刻的不可一世里。
他用他低沉的声音向戮世摩罗告别:“你拿来的伏特加不错。窗外的雨停了。小子,帝鬼死之前,你还有很多年可以荒废,到时候再见吧。”
他的背影笔挺又固执——他要离开这温热的窗边沙发、他要回到那个枯燥冰冷的宴席中去、他要离开这座尚未开始搭建的城池,不留丁点儿情面。
荒诞,这是一次足够荒诞的相逢。戮世摩罗想。
没有逻辑的开始、没有逻辑的结束。
一切都在掌握之外,一切又好像都在情理之中。他的离开是荒谬到底的离奇,也是修罗之剑情理之中的理智。戮世摩罗捏紧了手里的酒杯,酒杯里残酒颤动的幅度与他毫无节奏的心跳相似,酒很凉,凉过网中人杀人的手,更凉过此时此刻的自己的血。
他不可能看错的。
如果将今天与网中人初次相逢的事情写成文本,那么对方的心动一定跃然纸上。暴雨、香烟、伏特加、土崩瓦解的城池与不曾回头的脊背。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自信自己眼睛里看到的情绪,那个人反对些什么、绕开些什么、为什么而激动、为什么而冷静。这是绝对不可能有错的判断。
只要他仍然确定自己的判断,这场交锋,就还没有到自己认输的时候。
“等一下!”他捏紧自己的酒杯,叫住网中人的时候有种破釜沉舟的气场。
“我还有最后一句话,看在那杯伏特加的面子上,听我说完吧。”
网中人停下脚步,默许他讲下去。
“如果这是一场博弈……”戮世摩罗虽然在笑,眼睛里的星辰却掺和了夏天的雨,“如果你认为我只是把你当成子弹,所以不愿意承认你的心动,如果我能证明你也心动就算是你输,那么你听好我的最后一句。”
这次,他知道自己会赢了,因为他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再去想什么子弹、什么城池、什么墓志铭、什么野心、什么帝鬼继承人的拉拢,他想要的事情变得清晰而简单,他想要的事情就在触手可及的眼前。
“如果你现在不吻我,我保证,未来的两年、三十年……不,五十年,从我喜欢上你的现在,到我临死前的那一天,你都不会有机会吻我。”
人生有那么长,而他真心想要的,只是此时此刻。
“这就是我和你的博弈里,我的最后一张牌。你……认输吗?”
网中人回过头看着他,他却用一种得胜归来的得意与骄傲看着网中人,那双眼睛热忱、明澈而动人,你再未见过那样真挚的眼神了,像钻石、像火焰、像是一发朝着网中人心脏打过去的银子弹。戮世摩罗想,这次他一定赢了,从网中人回头与他四目相接的时候,他就再清楚不过了。
网中人走向他,在他的面前站定,凝视着他的双眼——那双很好看的、少年人的眼睛。接着,他毫不迟疑地亲吻了戮世摩罗的眉梢、眼睫、唇角,戮世摩罗仰起头和他接吻,从刚见面就燃烧在双眼里的火花开始在唇齿之内迸发,这是一次交锋尾声的接吻,他们交换着不是伏特加的伏特加气味。交换信任与感情、交换未来与野心、直到他们再也不能回头。
“这张牌也非常拙劣。”网中人说。
“很可惜。”戮世摩罗说,“他起了作用。”
“小子,收起你的小聪明,如果你完成不了你承诺的事情,我一样会杀了你。”
这根本不是一见钟情应该有的罗曼蒂克场面,戮世摩罗想。一夜的对白交汇出冷兵器相接当啷作响的金属交战声,一夜你来我往的冲突又像一场棋局博弈,这分明就是战场——没有玫瑰,只有枪声的战场。
只是这个战场里,微不足道的究竟是墓志铭上的野心,还是两厢情愿的亲吻?赢家究竟是戮世摩罗,还是网中人?以上种种,不得而知。
不过也许有件事情是有答案的。
“现在,我们见面已经刚好一小时。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戮世摩罗,你呢?”
“网中人。”
这件事情是戮世摩罗的心里话——什么城池、子弹、野心、墓志铭,遥远的、咫尺的、雨来时的、雨停后的,种种缠身心事,都比不上网中人承认心动的那一刻,更让自己雀跃了。
这是如此漫长又短暂的一个钟头,清浅得像露水、缠人得像沼泽,是如梦幻颠倒、荒诞可笑。也是梦中、也是眼里,情之所钟,如是而已。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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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光是大架构就被我毙掉了四回,好在最后的写出来的东西还算好,我自己还挺喜欢这篇文的,对白、心理战都是写过比较满意的一次。(希望不要一个月后回踩自己,哈哈)
文里面捞出来讲了不少东西,什么墓志铭、伏特加之类的,要是姐妹们看完有想法,无论想夸的想骂的想问的想感慨的,都欢迎在评论里和我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