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之以情,胁之以威——渟渊,很好。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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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渟渊还未反应过来,那只漆盒便落进了自己的手里,他惊惶地低头,恰好看到唐小河背在身后的手对他比出一个字——走!
与此同时,蒙面人动了。岳渟渊只觉阴风袭面,随即“铿”的一声,是唐小河拔出短刀,截住了同门射来的暗器。另一人趁虚而入,直扑纯阳少年手中的漆盒,岳渟渊下意识抱紧盒子,却来不及拔剑,又是一声锐响——唐小河回身与那人短兵相接,以对于少年人来说极为不可思议的力道生生荡偏了对手的刀刃,然后猛地一掌将岳渟渊推了出去。
“小河——”
“快走!”
唐小河从牙缝间挤出两字,抽出千机匣,掷下的机关在面前快速成形,连弩黑洞洞的匣口转向几个蒙面人。
“我不会逃。”唐小河扶住连弩,开口道,“但这个人是无关的,你们放他走。”
一人冷声应道:“人可以走,东西留下。”
唐小河深吸一口气,道:“我会回堡请罪。”
话音方落,只听“啪”的一声响指,无数弩箭伴随轰鸣之声倾射而出!与此同时,唐小河抓住岳渟渊的手腕,拉起他转身向着树林深处狂奔。
“小——”
“闭嘴!听我的!”唐小河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他们全是顶尖的杀手,我们一起是逃不掉的。”
“可……”岳渟渊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被唐小河强行拽着穿过树丛,挤进一条狭窄的缝隙。两侧山高数十丈,这条通路则是极为隐蔽的近道,从青山林直接穿至长空营附近的荒林。
唐小河松开他的手腕,托住千机匣,道:“我拖住他们,你带东西回去。”
“不行!”
“他们不会杀我,你就说不准……”唐小河话至半途,忽然拧身抱住岳渟渊,向旁侧扑去。
岳渟渊清楚地看到一枚冲着自己飞来的毒蒺藜剜进了唐小河的肩头,唐门少年轻微地闷哼一声,转手将他推开。
“走!”唐小河断喝,同时扬起短刀,猛地扎进自己肩上的伤口,不带半点犹疑,将那枚淬了药的暗器快速挑出。
岳渟渊呼吸急促地踉跄了几步,从袖中滑出一管信烟。他咬开引信,扬袖抛出,一枚信号腾空而起,绽开湛蓝的烟花。
“你撑住……我去喊人!”岳渟渊抱紧漆盒,跌跌撞撞地向不空关的方向跑去。
白衣的背影隐匿在杂草与枝叶之间,唐门少年苦涩地勾起嘴角。
再见。
他转过身,面向从窄道追来的蒙面人们。
为首之人的身影逐渐浮现,冷峻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唐无咎,你这般行为,罪加一等!”
“呵,终归是死罪,不差这一桩。”唐小河端着千机匣抬起头,脸上挂着几不可见的笑意。
山缝狭窄,只容一人通行,唐小河将追兵引至此处,亦为占据地利。而刺客出身的几个蒙面人更为训练有素,一人急攻,后者则脚踏山壁,欲从头顶越过。唐小河挥手洒下机关,千机匣瞄准半空中的人影,一箭射出,而迎面而来的箭则洞穿了他的小腿。
唐小河身子晃了晃,咬牙屏息。机关在此时炸裂,烟尘弥漫了视野。头顶那人拧身躲过他的一箭,脚踝却猛地一紧,竟是被一股大力直接朝地面拽去!
“收!”
为首之人大喝一声,那人摔落的方向,几支利刃与细线无声无息地弹了回去,仿佛是杀机四伏的食人花慢慢收敛自己的花蕊与枝叶——这原本是为唐小河布下的机关,却在发动之前便被看穿,甚至反遭其利用。
一击暂退敌人,唐小河扔下手中的锁链,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并不愿对同门痛下杀手,幸而对方似乎也怀有同样的心思,一时才令他得了手。
然而这终非长久之计,失血带来的体力流失逐渐明显起来,唐小河甩甩头,扶住山壁,慢慢朝后退去。
见他后撤,四名杀手随即跟上,在狭窄的山缝之间战成一团。唐小河且战且退,千机匣射出无数流光,另一只手却悄悄布下隐秘的机关暗线。
不过十几步长的小道很快就到了尽头,唐小河的脚步忽然顿住,一改先前的守势,猛地蹬住地面,整个人仿佛离弦之箭,朝前扑去!
无数机关爆裂开来,漫天花雨般绽开在他的身前——然而这并非真正的攻击,便是在那令人应接不暇的暗器当中,唐小河扣紧指间最后一枚孔雀翎,直指首领喉间!
“我原本,不相信你真的会背叛唐门。”
为首之人轻声一叹,矮身向前扑去,身形快若鬼魅——同一个刹那,最后一枚孔雀翎自唐小河的指间射出,却并没有攻向对方,而是朝着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方向刺去!
另外几人此时才发现山壁上的玄机,只见数根机关线都被钉在了山石最脆弱的缝隙当中,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
——这是同归于尽的一式,用机关轰塌山壁,埋葬其下的所有人。
然而,孔雀翎并没有斩断那牵着万钧之力的机关线,而是被人捏在了手里。为首之人仿佛预知他所有的反应,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间,狠狠一拳捣在他的腹部。唐小河痛得眼前一黑,无力地扑倒在地。
“无咎,你的招数,我太熟悉了。”
那人卡着他的喉咙,将人提了起来。唐小河咽下喉中的腥甜,望着对方惨白面具遮盖下深不见底的双眼,哑声开口:“……师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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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蓝的真气自半空中一闪而过,守在马车周围的浩气侍卫警觉地按住兵器,却见面前落下的是身形瘦小的白衣少年。岳渟渊落地后向前冲了几步,几乎撞在车辕上,他紧紧抱着漆盒,大喊:“师父!唐门——”
剧烈的喘息令他连话都说不出。立在车旁的叶白宁见状走上前扶住他,道:“岳公子,发生何事?”
半卷的车帘之后,楚指挥凝眉望向从未失态至此的徒弟,道:“是唐门中人?”
“唐门前来夺图,小河……”
“图纸无恙?”
“是,师父。”岳渟渊勉力挺起背脊,递出漆盒,“可是小河还在断后,请师父派人支援!”
“看到你的信号,已经有人前往。”楚指语气十分镇定。
而岳渟渊却急切地摇头,气喘吁吁道:“唐门……是来捉人的……小河会被带走!”
楚指挥对叶白宁点了点头,后者接过他手里的漆盒,走向空地中央。空地的另一方,阮不归也向部下使了个眼色,便有水贼端出了一只形状相似的盒子。
“师父!”在场的人中唯有岳渟渊的注意力压根不在那两只机关精妙的盒子,他上前一步,迫不及待地唤道。
楚指挥的视线回到少年的身上,道:“既然如此,他应无性命之忧。你休息一下,等援兵回来,便知详情。”
“不……”岳渟渊开口想要再强调什么,却蓦然意识到,自己与师父所关注的重点并不在一处。在楚指挥看来,图纸已拿到、人无性命之忧、对方亦非浩气盟中人、援兵也已前去查探——即使出了波折,事态仍旧平稳有序,当下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将图纸合璧,以实现与阮不归的合作。
这是最理智的应对,一如其历来的风格,本末清晰,公私分明。
然而,如今的岳渟渊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此刻不做些什么,他大概再也见不到唐小河了。
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按下心中盘旋的慌乱,再次开口:“小河身负背叛师门的嫌疑,一旦落入唐门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你要如何为他洗清嫌疑?”
“我——”岳渟渊闻言一顿,“我可以为他作证……”
而楚指挥的语气始终冷静乃至无情:“唐门内部之事,浩气盟没有立场横加干涉。何况并无证据可以证明唐公子确实遭到同门背叛,我们出面只会令他更加百口莫辩。”
岳渟渊咬了咬嘴唇,道:“小河是为了护我送回图纸,才与师门动手。”
他抬眼,见楚指挥的脸色仍旧无动于衷,于是横下心,抬高声调,“他完全有能力丢下我独自离开,带图纸回归唐门,或者投靠任何势力,甚至隐姓埋名,永远不会暴露出身。他为践行与师父的约定而落得如此境地,难道师父却忘记诺言、见死不救?”
少年说话间底气渐满,在场的不仅有浩气中人,还有跟随阮不归的三寨水贼,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位浩气总指挥的亲传弟子竟敢当众指责自己的师父言而无信,而且是——当着新盟友的面。
一时间,不少心细的人纷纷注意到了指挥车驾边的波澜,向这里投来探寻的目光。一个水贼走上前对阮不归耳语几句,那正是方才跟踪两个少年进入青山林的人。听了部下的报告,阮不归露出饶有趣味的笑容,盯着对面少年的背影。
忽然沉滞下来的气氛之中,楚指挥却缓缓勾起嘴角,苍白的面容如同春日的河流上将融的冰层,其下湍流清澈,未暖尚寒。
“动之以情,胁之以威——渟渊,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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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簸的世界摇晃着昏沉的意识,唐小河艰难地睁开眼帘,察觉到自己正伏在疾驰的马背之上。手脚皆被坚韧的皮绳捆缚住,动弹不得,腹部仍钝痛得厉害,喉间泛着酸腥,令他干呕。
“你最好老实一点。”他不过轻微动了动,头顶便响起了阴森的声音。
就算心有余,也是力不足了——唐小河有些自嘲地想着。只有自家人最熟悉如何对付自家人,刚刚受的外伤已经止住血,全然感觉不到痛,他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浑身瘫软无力,内息空空荡荡,定是拜师门秘药所赐。
“这次我也保不住你,自求多福罢,无咎。”同门师伯的声音如同隔了一层水面,听在耳中遥远又扭曲。唐小河已经无力思索自己被押回唐门后要如何辩驳,他干下的事情皆属于背叛师门的死罪。或许,向来疼爱他的前辈之中会有人出言庇护,他说不定能逃过一死,但却免不了废去一身功力、挑断手脚,在某个角落苟延残喘。
没什么值得后悔的,只是多少有些不甘心罢了。
身下骏马忽然扬蹄嘶鸣,停了下来。骑马之人勒住缰绳,同时捉住唐小河的衣领,以免他从马背上跌下去。
唐小河听到同门冷声道:“何人拦路?”
他勉强扭过头,颠倒的视野中,几个水贼打扮的人出现在山路中央,挡住了去路。
水贼的声音笑嘻嘻的:“朋友来踩盘,规矩不会不懂。”
唐门有人回应:“过路,不进盘。”
“朋友这就见外了,一碗水端平,生意才好做不是?”
负责交涉唐门蒙面人啧了一声:“老规矩,行路三条。”说着抛出一个布袋。
水贼接过布袋,向里瞅了一眼,又笑了起来:“行路三条,走货五条——这位朋友看样子是新来的,记不清规矩。”
蒙面人登时有些火,语气带上了威慑:“奉命行路,哪来的货!”
“那不就是?”水贼如同调戏一般拉长了音调,伸手所指,正是被人横丢在马背上的少年。
唐门几人的手中不约而同地闪现了暗器的微光。
骑马载着唐小河的年长者开口道:“唐门内部清理门户,请道上的朋友看清了,莫要惹是生非。”
“唐前辈误会了。”另一个清亮的声音凭空响起,山路上多了一抹绯红倩影,红裙男子信步而出,伴随他的步子,悦耳的铃音连绵作响。
长者的语气更为阴沉:“何事惊动阮郎出马。”
“阮某人无意为难,只是想管前辈要个人罢了。”
“我唐门的人,与你三寨何干?”
“前辈有所不知,这位唐小兄弟是盟友托付给三寨的客人,前辈就这么把人带走,阮某人无法向盟友交差。”
“敢问阮郎的盟友是何方神圣?”
车轮轧过土地的声音愈行愈近,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山路中央。唐小河昏沉之中瞥到马车的垂帘,不由睁大了眼睛。
立在车边的纯阳少年将垂帘卷起,露出坐在车中的黑衣身影。
“楚某见过前辈。”沙哑的声音,轻如浮尘。
随行其侧的浩气弟子,内力全无的万花青年,其身份,不言而喻。
“——楚阳秋?”
坐在车中的黑衣指挥仅仅欠身为礼,道:“在下恳请前辈,将此人留下。”
唐门长者见状冷笑:“唐门奉命捉拿叛徒,浩气盟也要管么?”
“此人与在下关系甚深,坐视不管,便是不义。”
“唐门逆斩堂与浩气盟素无瓜葛。”
“在下的徒弟,怎会与浩气盟素无瓜葛?”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就连旁边的岳渟渊都忍不住眼睛一亮,半是讶异,半是惊喜。
唐门长者冷道:“此人生来便是我唐门之徒,不曾与浩气盟来往,更不曾拜入他人门下。楚指挥如此着急认亲,怕是另有所图罢!”
“一月之前,渟渊从青山林将其救回,他为报救命之恩,而入楚某门下。如今其两手空空、无可利用,又遭人构陷、身负污名——不知前辈觉得,在下所图为何?”
唐门四人略略交换了一下视线,沉默的当口,楚指挥继续道,“他不忘祖典,意欲担下罪名,但在下却不可弃之不顾。若非诚心相求,在下又岂敢轻易阻拦前辈?”
“唐门行事,自有唐门的规矩。”长者道,“既然楚指挥情深意切,那就用他送予尔等之物来换,如何?”
想要人,就拿图来换——交易的筹码抛出,一旁看戏的阮不归露出了更加趣味的神色,只待那黑衣的指挥如何接招。
却不想楚指挥叹了口气:“大隋武库图并非独属在下之物,前辈若想要图,还要过问一下阮郎的意思。”
这一句话就把三寨也牵扯进来,阮不归闻言略一挑眉,掩唇轻笑:“我等既已投诚,自然任凭浩气盟差遣。楚指挥有何决议,阮某人绝无二话。”
他一边说着,一边屈膝朝着马车行了一礼,端的是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短暂的目光相接,楚指挥看清了对方眼中的戏谑,极轻地皱了下眉,道:“既然这样,那就请阮郎派人,恭送几位前辈。”
双方虽然结为盟友,阮不归恶劣的性情却分毫未改。而两人相处时间虽短,楚指挥却也摸清了对方好恶,知道他性情古怪,就喜欢让人逆着毛摸。所以他紧紧咬了一句,再次将三寨划到了自己的阵营。
这对话虽然听着不甚对头,唐门长者却不知他们之间的这些弯弯绕绕,只是冷笑道:“楚指挥不愿交换,便打算明抢了么?”
楚指挥垂首道:“在下不敢。”
“那便无需多言,”唐门长者握住缰绳,一字一字道,“让路。”
而楚指挥毫无退意,语气坚决:“人,在下非留不可。”
“楚阳秋,你将我唐门当作什么?”唐门长者的语气染上了森然杀意,随行三人也展现了待战之势。
“在下绝无此意。”楚指挥在马车之中深深地一欠身,“在下虽不敢因一人而与唐门交恶,却也不能为声名而对其弃之不顾——”
他的姿态谦恭,所言却已近乎威胁,竟是无论如何都要将人夺下的意思了。唐门长者的目光微沉。对方人多势众,楚指挥随行着的有十几个浩气弟子,具是盟中好手;而阮不归一方也有许多水贼,瞿塘峡更是三寨的地盘,他们四人绝无胜算。
“——还望前辈成全。”楚指挥略略抬起头,直视着对方的眼神清冷坚毅。
唐门长者一声冷笑:“人是我唐门的人,图也是我唐门弟子的东西。你们浩气盟,何时也学会了拦路要价的本事?”
“前辈此言差矣。在下既已收徒,便断无见死不救之理。至于大隋武库图——”他话锋忽转,语中带了些昂扬之意,“乃是当初唐如晦送予浩气盟的投名状,唐如晦早已叛出唐门,在其死后,余部又决定投奔阮郎。说大隋武库图是唐门之物,恐怕有失公允。”
“唐门家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只是要奉劝楚指挥,一介外人,最好不要妄言唐门中事。”
“有凭有据,怎敢妄言。”
“哦?”唐门特制的面具遮住了一切表情,而绘于其上的黑纹却平添了危险的震慑意味。
“唐如晦在恶人谷失势,转而与浩气盟联手,与在下互通书信,曾明言以大隋武库图换得浩气协助——白纸黑字,句句属实,若前辈存疑,何不前往不空关一观?”
唐门长者没有回答,手指轻轻敲着缰绳。对方的条件明摆着不可能实现,自然真伪难辨。然而唐如晦先叛唐门、又叛恶人谷的消息确实属实,对方的话倒也没什么错处。况且占尽优势的一方绝不退让,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教不严、师之过,他若有任何错处,在下愿代为补偿。至于今日冒犯,他日定会向唐门赔罪。”
楚指挥字字诚恳,顺便帮对方铺下了台阶。唐门长者冷哼一声,拎起少年的领子,直接将人掷在马下。
岳渟渊见状连忙冲上前去,将人护在怀里。楚指挥示意部下让出通路,再次一礼道:“多谢前辈。”
唐门长者不再应声,四人策马离去。待到飞扬的尘土皆平息下来,岳渟渊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唐小河手脚上的绳子挑断,扶他坐起。
“这下你彻底成为我的师弟啦!”
岳渟渊捧起唐小河的脸颊,用自己额头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额头。
马车中的黑衣指挥目睹这一情景,似乎在瞬间有些恍惚,然而那张苍白的脸随即恢复了冷峻之色。就在此时,阮不归的声音曼然响在他的耳边:“你那徒弟真是个好苗子,让给我如何?”
楚指挥语调平淡:“渟渊若是也有此意,在下绝不阻拦。”
“呵,你明知道他对你死心塌地。”阮不归掩口轻笑,“我阮不归杀人如麻,可我很惜才。”
红裙男子的视线牢牢地锁定在纯阳少年雀跃的背影上,“这么好的孩子跟着你,指不定哪天就被你害死了——我于心不忍呐。”
“阮郎说笑了。”
楚指挥的目光从两个少年身上收回,面无表情地放下车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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