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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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沈既明最终还是选择继续教下去。
每周末进行的授课让二人逐渐熟稔起来。闵怿衍到底还算是个半大的孩子,没多少弯弯绕绕的心思,在沈既明面前又难得的乖巧,让他很快接受了这个学生。
闵世章间或回府被沈既明撞见过几次,精明稳重的样子颇有些人到中年的成熟风度,只是不知为何总有些疲态。他在家时对闵怿衍的那一点关照也近乎例行公事,“学了什么”“吃穿用度有什么缺的”一一问完便大功告成,待不了不久又径自出门,仿佛没注意对面眼底的落寞。
外头对闵家的风言风语沈既明自然心如明镜,偶尔听闻些添油加醋离谱过头的,只在心底嗤笑一声。
他不过一个兼做的家庭教师,尚且管不了那么多,更何况也无人辩得过流言。
沈既明能做的只是勉力对传闻中被频频用不屑语气提及的私生子更好些,虽然他觉得这合情合理,但即使是这一点也没几个人能做到。
三年的时间不长不短,却足够闵怿衍从一个身量未足的小孩迅速抽条,脸颊褪去了原来那一点婴儿肥变得愈发瘦削,尖尖的下颔线条分明,是与沈既明截然不同的清冷相貌。
彼时的沈既明早已摸透了他的脾性,常常半真半假地抱怨他没了一开始的白嫩可爱,别扭的性子倒是一点儿都没变。
话音刚落,换得身旁人白眼一双。
沈既明“噗嗤”笑出声,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却没注意手下的身子僵了一瞬,继而微低下头悄悄红了耳朵。
前几个月闵怿衍又看见沈既明在翻阅书架上的外文书,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道:
“你来教我法文吧。”
沈既明挑起一边眉,疑惑地转过身:“怎么突然想学这个了?”
“写厌了方程式,反正化学也学得差不多了,我想看点新的。”
这样还有理由继续看到你。
沈既明低头思索一阵,还是同意了他。毕竟他也学过些英文,拉丁同源派生的词基本都见识过,不至于两眼一抹黑教起来费劲,更何况——尽管沈既明自己不大愿意承认——他并不善于拒绝闵怿衍的要求。
于是授课内容改换成了各式繁缛的法文词汇和语法。
尤其当沈既明缓慢而清晰地读课文做发音示范,那是闵怿衍暗自得意当初决定如何之正确的时候。他听不出巴黎与南法的口音有何差别,只是觉得偶尔蹦出来的小舌颤音和沈既明垂下眼念书的模样一样温柔可爱。
转眼又是一年春。
从不缺课的沈既明却难得让闵怿衍空等了一个时辰。直到管家派出去打听的人回了消息,闵宅的低气压才稍稍缓和了些。
“沈先生病了快一周了,学校的课也请了假……”
那人小心翼翼地抬头觑了眼闵怿衍再次迅速沉下的神色,又赶紧愁眉苦脸地噤了声。
“怎么不早说一声,严重吗?他在哪儿?带我过去看看。”
顾不上注意一旁的管家,闵怿衍披上大衣,叫司机备好了车便拽上那人匆匆离开。
坐上了车他才开始后知后觉的紧张起来。什么都没有准备,甚至没有事先说一声,头脑一热就这样过去,似乎太过失礼了些。
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关心沈既明的病况,抑或是怀了其他什么心思。
闵世章那辆黑亮神气的本茨开得飞快,等不及他考虑清楚就已经在宁津大学的教师宿舍前停下了。
听沈既明说过几次,虽然家也在宁城,但为了方便还是住在学校分配的宿舍里。
现在看来,宁津大学倒也确实不曾亏待这些教授。一栋栋按西式新建的灰色建筑,虽然仅有两层,但也是时下普通人家享受不起的待遇了。
闵怿衍在漆成红棕色的木门前站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敲下去。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渐渐靠过来,犹豫着走到近处又停下。
“谁呀?”
大抵是病还未痊愈,低低的声音有些暗哑。
门外人尴尬地摸摸鼻子:“是我,闵怿衍。”
锁舌被轻轻拨回,“吱呀——”木门缓慢打开,探出一张消减了些的脸,随意披了一件外套,像是刚走下床:
“你怎么突然过来了,快进来。”说完又想起了什么,带这些歉意,“这里还没怎么收拾,也没什么小孩子爱吃的……”
“不用,你快回床上躺着去,我来。”
闵怿衍额角跳了跳,半晌才把被称为小孩的不满压了下去。
不知为何有些不耐烦的语气让沈既明闻言楞了一瞬。病中人总疲于控制情绪,他瘪瘪嘴,耷拉下眼,引闵怿衍上了二楼。
独栋小楼面积不算大,一楼是厨房卫生间,还有一个小小的会客室,爬上狭窄的楼梯再拐过弯,就是两间对门的卧室。
宿舍楼是按两人设计的,只是本应和沈既明合住的孙教授在搬来前夕家里突生了些变故,至今没住进来,因而始终空着一间房。
进了沈既明的房间,四面望去只有简单几样陈设。上了年头的书桌挨着紧闭的玻璃窗,同样材质的单人床上铺着棉絮被褥,大概起床起得急,眼下被子正半敞着,散发出一丝清爽的皂角味。想来这些都是他自己带来的。
把沈既明赶上床,给他披好衣服又压严被角,闵怿衍拉过一把椅子,自顾倒了两杯水,陪他坐在床边。
沈既明难得露出一点不知所措的神色,捧着被闵怿衍洗去残留药渣的搪瓷杯子:
“都说过已经没事了,只是倒春寒受了凉,眼下不怎么咳嗽了……哎呀你快别忙了,好好坐着。”
“哦。”
两人皆安静下来,相对无言,一时有些尴尬。
像是为了遮掩住红了的耳垂,闵怿衍又转开眼打量起床边的小木柜。
那上边还放着一本卷起的书,兴许自己来之前他正躺在床上看它。
闵怿衍好奇地拿起它,看了一眼翻开的标题:“A la claire fontaine,清澈的泉水?这是什么?”
沈既明像是想到了什么,慌张的夺过来:
“一首法国的传统民歌。”
“你还没教过这些,念给我听听吧?”
闵怿衍眼睛一亮,带上了狡黠的笑。见他还在沉吟,又催促道:“我过来看你一趟,你连念这个都不愿?可太伤我的心了。”
风寒尚未痊愈,沈既明头脑还有些昏昏沉沉的,一时思虑不即,便答应了。
时近黄昏,最后几缕光被木窗格切割成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沈既明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他压低的声音,缓慢又温柔:
“A la claire fontaine, m'en allant promener
我散步在清泉边
J'ai trouvé l'eau si belle
我发现泉水如此清澈
Que je m'y suis baigné
我用它来清洗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
我爱你已久
Jamais je ne t'oublierai
永不能忘
Sous les feuilles d'un chêne,
在橡树叶下
……”
……
J'ai perdu mon amie,
我失去了我的朋友
Sans l'avoir mérité
没有缘由地
Pour un bouquet de roses,
为了一束玫瑰
Que je lui refusais
我拒绝了他
Je voudrais que la rose,
我希望那玫瑰
Fut encore au rosier
仍旧鲜艳
Et que man amie Pierre
还有我的朋友
Pierre Fut encore à m'aimer
仍旧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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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泉边》也是电影《面纱》里的一首歌,还蛮好听。电影改编自毛姆同名小说,有空可以去看看,好莱坞少有的不那么好莱坞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