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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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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过去太放不开

-----正文-----

04

五年前,闻柳明向应谦表白。

其实像他以前那样沉默寡言、内向又害羞的性格,是根本没有想过要去告白的。但那时恰好临近毕业,而此去千里可能不复相见的离别,会让人感伤,同样也会带给人孤注一掷的勇气。

多年后的他回想起当时,不由得庆幸:还好,还好告白时大家都快要毕业。

闻柳明紧握着手机,找到通讯录里之前偷偷保存下来的,应谦的电话号码,打开了短信编辑界面。

那个年代智能机刚刚普及,闻柳明只能算是个普通工薪家庭,再加上供他读书已经花了家里全部积蓄,他现在用的还是老式的按键手机。这个手机他用了快三四年了,其他功能还算不错,就是操纵左右的按键有些失灵。

他首先打出了应谦的名字。应、谦。但是输入法对这个陌生的名字非常抵触,无论如何都不肯把这两个字显示在首位,闻柳明只好一个一个往下翻。可惜那两个失灵的按键看上去不想给他这个机会,要按好多下,才会慢吞吞地往后挪那么一格。

没有办法,闻柳明只好不断地用力按着它。为了不让自己因为它跳跃的速度太快而功亏一篑,他死死盯着发亮的手机屏幕,一边在心里默念自己需要的那两个字:

应谦,应,谦,应谦,应谦,应谦……

临近深夜,宿舍里安静无声,床上隐隐可以看见被窝里露出来的几丝光亮。年轻的男孩心如擂鼓,不断默念着心上人的名字,写着情信。

大概在每一个人的学生时代,都或多或少有过这样纯粹而明亮的情愫。它能轻易拨动你的心弦,轻易让人雀跃,轻易让人的胸腔里被多到快要满溢的爱意填满。这样的心动,此前不会有,此后也很少会有。

这样的心动,一生可能只有一次。

“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而那个时候的闻柳明,在手指酸麻到快要失去知觉之前,终于打出了应谦的名字。

之后的字符因为常用,所以倒是不用费多大劲。本来按照闻柳明的性格,怎么着也得字斟句酌删删改改好几十分钟。但他刚刚实在是被弄怕了,并且约应谦出来告白这件事也本就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总而言之,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在每一个输入法自动跳出来的字词上都直接按下确定键,然后一鼓作气发送,颇有些听天由命的感觉。

于是第二天早上,应谦打开手机,看到的就是这样一条短信:

“应谦,我有话想对你说,明天下午五点放学后A3教学楼后门见可以吗?闻柳明”

一旁的男生搭上应谦肩膀,把头凑过来:“你对着手机笑什么呢。”

应谦仍带着笑意,不动声色地把手机屏幕熄灭。

“没什么。”

下午四点半,闻柳明已经到了教学楼。担心自己一个人在后门徘徊显得太引人注目,他偷偷溜进了靠近后门的一间教室,拿出课本假装自习。

那个时候毕业论文早交了,答辩也都基本上完成了,只要安安心心地等待毕业就是。因此一贯拼命的闻柳明也终于可以把课本置之度外,大脑放空,专心等待自己的心上人。

他抬头看黑板上方高高悬挂着的时钟,秒针缓慢地旋转,分针比它更加缓慢,时针则完全没有动静。

闻柳明想:离约定的五点还有好久啊。

他又忍不住去想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应谦一定会拒绝我吧。不过他那样的人,拒绝人说不定也是温温柔柔的,想必会给到对方最大的尊重。说一句“我喜欢你”当然再简单不过了,那被拒绝之后,我又要怎么回答他呢。“没关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喜欢”是不是有点自大;那“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又显得太卑微了吧……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万分之一的机会,即是说,万一,他答应了呢。

想到这种可能性,闻柳明下意识摒住了呼吸。

如果我们可以成为恋人,可以一起回国,那他家里人会不会答应?不答应的话,他会为了我做什么呢?他会和我一起工作,生活吗?

胡思乱想了好一会,闻柳明终于拍拍自己的脑袋,让自己停止这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他松了一口气,复又抬头看了看时钟。

这一看把他吓了一大跳:怎么这么快就要到五点了!?

闻柳明慌慌张张地把摊开来的课本收好,塞进书包,然后冲出课室。

好巧不巧的是,就在教学楼后门的花坛旁,他撞见了应谦。

还没到五点,应谦看样子是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一会了。看到闻柳明,他神色如常地打了个招呼,微笑点头。

“好久不见。”

虽然是同班同学,但是毕业季的派对和活动一场接一场,两人根本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这话也没说错。

闻柳明可不想临阵退缩,给自己打了打气,也回道:“好久不见!”

大约是打气打过头了,他说话的音量大了点,在静悄悄的教学楼后门显得有些滑稽。

一开头就搞砸了……闻柳明懊恼得满脸通红。

应谦也忍不住笑了笑:“闻柳明,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对面的应谦看上去英俊又温柔,太阳慢慢落下,浅浅的一层余晖镀在他的头发与脸庞,剩下的霞光红彤彤地洒了一地。

要说人生命中最难忘的一个场景,闻柳明想,大抵也不过如此。

由橙红向蓝紫色层层过渡的绚烂晚霞,和夕阳下一脸认真等待着你告白的心上人。

这样想来,其实无论表白的结果如何,自己都不会再有遗憾。

于是闻柳明稍微仰了仰头看应谦,也对他大大方方地笑:“我想告诉你。应谦,我喜欢你。”

即使早就猜到了闻柳明要说的话,但刚才表白的那瞬间,闻柳明实在太过夺目,让应谦稍微愣了一下。

就是这短短几秒的时间,应谦还没来得及回答,从走廊拐角后传来一声嗤笑。

一个男生从墙那边走了出来。闻柳明认得,他是应谦的朋友。

刹那间,闻柳明的脸色变得雪白。

那个男生故意搭上了应谦的肩膀:“可真是没想到,我们应大少爷的魅力这么大,连班里的‘大学霸’都能勾上。”

“你够了。”应谦把肩上的手拨下,但表情和语气并不严厉,反倒像是打趣。

他又转头看向闻柳明:“谢谢你喜欢我,但我不能回应你什么,对不起。还有,我也替我和我的朋友向你道歉。他执意要跟过来,我也不知道你会对我说这种话……你不会介意吧。”

闻柳明感觉自己的脸上被重重地扇了一巴掌。他不记得自己回答的什么了,是些客套话,或者什么都没有说。

他挺直了背,转身离去。

明明是那么努力想要保持尊严,但那个夕阳下的单薄背影仓皇地不成样子。

闻柳明不爱交际,不爱打扮,并不意味着他的自尊心不高。正正相反,他就是自尊心太高了,才不屑于去做那些钻营的事情,一心一意地努力学习。

所以他听到舍友在背后偷偷议论他时,完全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来面对。

那个吊儿郎当的舍友偷偷摸摸在卫生间打电话,从门缝间泄出几句,被刚回宿舍的闻柳明不巧听见:“哎,你知道我舍友吧……对对,是他,听说他啊……什么,你也知道他喜欢应谦了?平时真看不出来……”

他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拳头握紧又松开,终于在被室友发现之前躺回了床上。

闻柳明没什么朋友,平时那些八卦也传不到他耳朵里。就像那句话说的,当你发现家里有一只蟑螂的时候,很可能在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有了五十只蟑螂。这一次,在他后知后觉的期间内,关于他的流言早已沸沸扬扬。

而这个消息的源头,想都不用想,一定就是那个应谦的朋友。

即使再不愿回想,但梳理那一天的细节,闻柳明还是不得不承认,他的心上人,他以为的那个温柔大男孩,其实根本不是他心里的那个样子。

应谦来赴约,看上去早有准备,应该是一早料到了自己要表白。而那个朋友,应谦也是可以拒绝的,让他跟来的原因无非就是那一个:

闻柳明的表白,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就连闻柳明这个人,他也毫不在意。

更恶毒地想,说出这件事的真的是那个男生吗?说不定是应谦为了彰显自己的魅力,拿他的表白作为谈资也未可知。

事到如今,闻柳明终于看清了应谦这个人。他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自身利益服务的,外在的一切都只是伪装的表象,为了隐藏那个自私的、冷酷的、高高在上的内核。闻柳明想,或许真的是自己错了。学校里那么多上流社会的形形‌‌‍色‎‍‌‎色‎‌‍‌他不是都见识过了吗,又怎么敢相信一个世家少爷有干干净净的真心呢。

只是事到如今,一切都无法挽回。

闻柳明本来一直游离在学校的交际圈之外,好不容易有了他的八卦,还是和校园红人应谦,一时间大家都津津乐道。而流言这种东西,一旦谈论的人多了,自然就会不受控地发酵,说什么的都有。当听到“闻柳明为了攀应谦这根高枝,脱光了勾引他”的版本时,他早已经麻木得不想理会了。

走在路上,好像所有的人都认识他,知道他是那个朝应谦表白的大傻逼;旁人说一句话,他就开始疑神疑鬼,以为又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闻柳明快要疯掉。

这种程度的谣言,二十八岁的闻柳明笑一笑就置之度外了,但是二十三岁的闻柳明做不到。

他那时候只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学生,更何况一直以来,他的世界里简简单单,不过学习而已。他没有体会过人心的复杂,不知道人世间的险恶。此时只不过是让他匆匆瞥见一眼,他就觉得快要承受不住了。

但还好,还好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好人。

闻柳明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陈之之的。

早就说过,陈之之家境显赫,但更重要的是,单单这样看来,她和应谦倒还算是“青梅竹马”。陈、应两家是世交,他们两人年纪又相近,从小一起长大。天不遂人愿,他们并没有就此发展出一段金玉良缘。陈之之了解应谦的真面目,冷眼看他在各种交际场合如鱼得水,笑脸迎人,越发看不起这个儿时玩伴的做派;应谦则是觉得陈之之一点不像大家族里养出来的大小姐,反倒喜欢一些平凡下等的东西,好生无趣,和他的人生理念背道而驰。所以后来,两人的关系也就止于两家聚会上,彼此装模做样的客套寒暄。

陈之之和闻柳明、应谦念的是同一所大学,但又与两个人的行事完全不一样。她厌恶大大小小表面光鲜的聚会与派对,特立独行的样子与闻柳明有几分相似,不同的是,因为出身太好,总是架不住有不长眼的想来套近乎,自然是被大小姐打回原形。长此以往,陈之之几乎成了一个令人敬仰的校园传说。

而就是这样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女侠一般的人物,也终于看不下去应谦这样欺负一个普普通通的同学了。

她的行事风格是很直接的。两人不在一个系,陈之之就二话不说地天天去找闻柳明,吃饭,逛街……什么都拉着他,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这个人,我罩了。

至于陈之之一开始只是路见不平,一来二去,两人竟发展出了不同寻常的深情厚谊,就是后话了。

大学毕业后,陈之之发誓要让闻柳明脱胎换骨。她拖着闻柳明去剪头发,买衣服,还给他办了一张健身卡,天天耳提面命督促他锻炼,甚至连换隐形眼镜这样的细枝末节都考虑到,陪着他度过了那个难关。当闻柳明郑重其事地感谢她的时候,陈大小姐潇洒地摆摆手,说你今后自己过好自己的生活,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事啦。

她冲闻柳明一笑:谁年轻时还没爱过几个人渣啊。

*史铁生《我与地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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