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记系列,继续聊斋
-----正文-----
昔日读《太平广记.纂异记》,见《嵩岳嫁女》一篇中烛夜之花的设定很有意思,有感而动笔,今新续完篇
文中提及名字,如卫符卿等,为古典传说中的仙人
文末女巫念的是一首汉魏时期的挽歌《蒿里》。挽歌本应由《蒿里》《薤露》两段组成,后来被分为两首曲子,《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大夫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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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访石窟既毕,我又在洛阳城中盘桓了数日,临行的时候,不意遇上了红绡。
茶摊边说书的老人家正眉飞色舞讲着一段天宝至德年间的旧事,说至兴起处,将手中冒着火灰星子的旱烟杆向案上一磕:“城破之日,所余不过四百人而!那张巡被俘,犹大骂尹子奇曰……”
我当时恰数着钱袋中薄薄几个铜板,被他骤然拔高的声调吸引了注意力,刚刚有些分神,背上却被人拍了一下,唬得我手一哆嗦,一枚铜钱没来得及放回去,落地滚出老远。
回头竟是一张熟悉的脸。红绡一身茜红圆领袍,本来极白的肤色被常年行旅晒出了几分风霜,也不同我客套,开口便问:“你怎么也在这里啊?”
我笑了笑,越过她的肩膀,果见磨勒牵马从她身后赶来,鞋尖一踢从地上挑起那枚铜板,准确地投进了我半开的钱袋里。
“我们刚从嵩山下来,正欲西行,”磨勒说,“这些年大家各自外在,音信也难通一回。今天凑巧,还是方才吃酒时红绡在楼上看见了你。你这是才来,还是要往何处去?”
我原想北上往关外走的,不过也没什么要紧事,他二人听见,于是叫我一起。
我们同门三个,从小在江夏跟着师父学艺。红绡是师父从小养在膝下的,磨勒和我入门则晚些。我们的师父为人很神秘,我猜大概是个少年就有些奇遇的高人,武功术法都很精通。后来红绡学了他的巫咒占卜,磨勒则长于术法武技,两个都没玷污他的衣钵。唯独我天生就不是块好材料,学什么都没有天赋才能,是师父收养磨勒时看我可怜才留下吃一口热饭。起先师父还念着有教无类,尝试着传授我一些东西,没多久就彻底放弃不想再折磨自己,只将自己毕生收集的藏书典籍交给我誊抄整理,也算没白养一个闲人。
这一晃就是数十年,磨勒年岁最长,学有所成,早早出门游历。再后来师父离世,临终嘱咐我们不必守孝三年,是以安葬了师父不久,磨勒和红绡就决定结伴同行,寻求技艺上的磨砺突破。他们原想过捎上我,可他二人想要精进,难免会涉足些艰险的地方。我终究是个没能耐的,怕临到头来给同门扯了后腿,三人商议几回,我还是独自踏上了漫无目的的旅程。
自从昔年我们几个离乡远行,如今算起来已经有两三年不见了,此番在城中正巧碰上,我也没什么特别着急的去处,遂牵了自己的驴子来结伴而行。
这些年来大家行踪不定,虽偶有书信沟通,几张白纸上终究笔墨有限。此刻一见面,顿时有说不完的话。红绡本就爱说爱笑,一路上喋喋不休向我讲起他们此行嵩山,磨勒通过了少林达摩院的考题,被破例准许留在藏经阁中半日翻阅武学典籍的经过。
“那些老和尚的意思,像是觉得我们修的是茅山道士的戏法儿,好重的分别心。”磨勒的马跑快了,他一勒缰绳,停下来笑道。扬眉似有自得之色。
“说起来,师父倒也从未提过自己师承哪一门哪一派。”我闻言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我也没听过,或者是野狐禅也未可知。”红绡自幼跟师父亲如父女,言辞也轻快些,又道,“其实哪门哪派也都只是缘法,总不是要自己去领悟,大道佛法若能不悟而有解,世间又何来那么多执迷?”
我茫然称是,被他们问及之前去了哪里,即如实道来月前流连江淮富庶地,为计划中的关外之行积累些盘缠。
“我也没什么才能,只有以前抄书记下来几个故事,偏自己又讲得不好,卖给繁华地界的说书人还能换个好价钱。”我捂着怀中的几个铜板,说。
“昔年师父也是指点过你的,你又誊写过那么多书卷,依葫芦画瓢学几个茅山道士的戏法儿还不简单?”磨勒见状给我出主意。
“我露馅了被人揪住了挨打还是小事,万一弄巧成拙惹出什么来,你们神行千里来救可赶得及?”我缩缩肩膀。
红绡见我说得寒酸,噗嗤一笑,摸出一包还冒着热乎气的馓子问我吃不吃。
三人并辔而行,出至建春门外已是向晚,再往前走便是北邙。荒山草野,天幕低垂,昏黄中不辨贤愚坟冢。磨勒问我们可要寻驿馆投宿,红绡先摇了摇头:“少年时常背着师父秉烛夜游,今日难得相聚,再下回又不知是何时了。”
我亦有此念,给自己的驴子添了把草,摇摇跟上他们的脚步。山坡轻缓,信步由缰走出一段,仰头但见桂轮已升。这一夜月朗星稀,寥寥几点荧光点缀在夜空四角,令我不觉想起有一回我们趁夜色划船到湖上偷人家莲蓬,回头见一轮孤月从波光中慢慢凝起,白得又清又亮。
红绡说了半日话,又吃了馓子,这时方觉得口渴了,打开随身的水囊饮了一口,一拍手想起出城前忘了买些甜酒带上。
“难得一见,光顾着同你们讲话,我却也忘了。”我说。
红绡眨了眨眼睛。
磨勒却道:“我依稀记得此地有瑞露之酒,有仙缘者能得之,或可一试。”他说着念了几句不知什么话,扬手向着荒冷的山坳里一指。我于是张大了眼睛顺着他所示望去,仍然只看到月光下隐约蔓生的草木,此刻倦鸟也该归巢了,山中除却人语和几声虫鸣再无声息,益发显得清寂旷然。
“你说的酒水在哪里?”
磨勒哈哈一笑,卖了个关子叫我跟上。
我将信将疑地跟在他二人后面,本以为是自己才没有仙缘,未料数百步后鼻息忽得一缕异香,再低头四顾,却见道旁开着不少圆如小瓶的红花,花有四瓣,三寸有余,衬着下头的绿叶犹如酒杯,正在莹和的月光下闪着微蓝的光。
“这是什么?方才如何不见?”花田一时看不到边际,我从未见过此中景象,大为惊奇,深深赞叹术法精妙神异。
”昔日游历时听人说起,此地有奇花,花中可自酿美酒。刚才我察觉山中地气不凡,索性施了个术姑且一试。倒是这花的名字一时间记不清了。“磨勒笑道,折了几支花递与我们,道倾于竹中可饮。我伸手接过来,放在鼻下一嗅,果然甘香异常,闻之已醉。正要按磨勒说的拿竹筒接了来饮,眼角看见红绡擎着那花朵缓缓捻动,却不饮酒,只是若有所思。
“你不是嚷渴了吗?”我问她。
她却问了个不相干的事:“早前咱们出城时,茶摊边说书的老丈讲的是什么故事?”
磨勒回忆了一下:“不就是安史之乱中,至德二载睢阳那一役。”
当时主帅张巡带领数千唐军退守睢阳孤城,和城外安庆绪派来的数十万叛军周旋数月,终至粮草断绝,黎民饿死,不得已人相食,城破之日,三万人丁只余四百。然则睢阳虽破,长达十月的坚持却保证了朝廷江淮不失,为唐军收复两京抢得了机会。战乱年间师父都还小,同我们说起这段事迹时殊无褒贬之语,倒是今朝那说书的老丈讲得慷慨激昂仿佛亲历,令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将来想靠说书讨饭吃是不能够了。
“睢阳距此甚远,也会有什么干系么?”我疑惑又问。
红绡摇摇头:“倒也没有什么。”说着仍将那花轻轻拈在指尖。
她天赋特异,一向是有些超于常人的感应的,或者只是一时未能理清不便发于语言。我见她不饮,闻着酒香虽馋,却也不敢急着往嘴边送。
“你们此行西去,可要登华山访吕祖行踪?”我催着驴子,随口又问。
“那是自然,”磨勒应道,“还有朝阳峰卫叔卿的博台,也当一去。”他骑在马上,夜色中那身青衫被凉风灌满,衣袂翻起,飘飘摇摇,倒很是从容洒落。
我听他提到卫符卿,陡然间记起什么来:“这花朵,莫不就是书中所载的烛夜?”
从前红绡修行闲暇,也爱找我说几篇不着边际的志怪小说解闷,被我一提,顿时也有所记忆。倒是磨勒从来不爱这些,停下马来,问道:“是何经典?”
我想了下,回忆着慢慢说:“也不是什么正经典籍,只是《太平广记.纂异记》里有一篇”嵩岳嫁女“的故事,说的是洛阳城里两个书生趁夜出城赏月,未决所适之时忽逢仙家接引,来到群仙宴会上,饮酒赋诗一番,被卫符卿送还。临别时卫君嘱咐他二人好生修炼,脱离樊笼。两个书生从仙境返回,人间已过了一年有余,家人以为他们去世,招魂葬于北邙。他二人于是捐弃其家,往少室修行,后不知所踪。故事里入洞天的路上,仙人遣小童自道旁取来花中美酒,那花便是烛夜了。”
磨勒听罢,不做声地扬了扬眉毛。我也知道这实在不是什么新奇的故事,古来传奇小说多有此类,无非是些凡人欲登仙求道,便设想偶遇仙人逾越尘牢的段子,或者拿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之说感叹一番。我自谓是个俗物,辨不明此中虚实;他二人通习术法,理应是有修为的人,却不知师父是怎么教的,对这些也不甚相信的模样。
“若我记得不差,这酒能除尘世浊气,名曰薰髓。可是难得的琼浆。”我看向手中荧荧闪烁的红花,越发垂涎。
红绡却没什么动作,反而盯着那花中泛着清光的美酒,默默出了一会儿神。
“你还记得书中说那宴上还有什么人?”她忽然问我。
这问题太细,很刁难了我一会儿。好在师父的藏书有些我抄过也不止一遍两遍,这一篇里又有“至今犹有长生鹿,时绕温泉望翠华”的警句,思忆良久,终于零散拼了个大概出来:“除却嫁女的夫人,还有西王母、麻姑、叶静能等神仙方士,随西王母自然还有穆天子。另有刘君李君之魂,一个是前朝汉家天子,一个是昔日开元天宝太平之主。”
“是了,所以我劝你们莫急。”红绡擎着花酒,抬起一对微微挑起的杏眼,眸光如秋水点星。
“怎么说?”磨勒追问。
“若是《太平广记》里那一篇,我也记得些许了。开筵前刘君对西王母说,浮梁县令为官不正,贪赃徇私,本应折寿,却因莲花峰叟屈从于人,奏章言辞恳切,反倒给那县令延寿五年。”红绡悠悠道,“你说这酒吃下去什么滋味?”
磨勒一怔,旋即失笑:“倒也会编,汉家天子虽有驱逐匈奴之功,却终不免扰劳天下,以致晚年不得不以《轮台罪己诏》安抚生息。至于这莲花峰叟也是吃人嘴短,全无一丝仙家磊落坦荡。”
他感慨一回,口中长吟起李太白的诗句:“西上莲花峰,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太白诗中原是将胡兵比如豺狼,可按这故事里的说法,洞天中人,神仙境界,其实昏聩无道也跟豺狼无异了,不过帽子漂亮些。”
“帽子要能做得唬人,也得有人先愿意被骗,”红绡道,“你莫忘了,师父曾说,再好的障眼法,说穿了都不过是自欺欺人。”
磨勒称是,收回手来。一时似是对这个故事起了些兴趣,又追问:“那关乎开元天子的,又有何语?”
红绡嗯了一声,半晌回头问我:“你还记得详细否?”
风清月凉,我拍着毛驴听他们你来我往,几乎以为这两个人是又打算切磋研习坐而论道了,猛然听见红绡问我,不觉呆了一下,支吾片刻,才理顺了文章:“是李君上表,言淮蔡之地有逆匪为祸,请龙神降灾以除祸患。”
这下子顿时连磨勒都搞不懂了,纳罕道:“妖逆作乱,同水旱天灾有什么相干?”
“李唐天子之灵说,若风调雨顺,无异肥了那些逆党,只需荒年逢难,当地便要人心动摇,时机成熟百姓自然倒戈,到时天下可定。”
“坐中无人觉得不妥么?”磨勒皱眉。
“呃——”这个我记得,不免咳嗽了一嗓子,“汉主言,表甚嘉。”
磨勒沉吟良久,疏忽大笑:“初闻你们提传奇文章,还以为又是些听惯了的俗烂话,颠倒混乱奉承仙人之语,不料这一篇倒是说了几句实话出来——太平天子,不过如是。也怪道红绡说这酒饮不得,一口下肚莫说去了凡间浊气,只怕连人气都要去了。”说着胳膊一抬,想要将花中芳气袭人的美酒倾于道旁,却被红绡拦了一下。
“怎么?”磨勒看她一眼,只见红绡伸过手去,粉红纤细的指尖拦在花瓣边沿不令酒浆坠下,素手芙蓉,玲珑如玉。
一枚夜露凝在她眼梢的长睫上,依稀似轻愁点点。我心头尚有迷惑不解,又问:“你适才突然提及张巡死守睢阳的功绩,可又与此有什么关联?”
红绡缓缓道:“无他,只是冥冥中一段知觉,仿佛花中之所含之念,当和曾经种种旧事相类,你既提及那篇传奇,此情便也说得通了。”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才能,我并不觉得意外。红绡既有此言,那便是感应到这烛夜之花里真正凝聚的意念了,反而是磨勒一时不曾会意过来:“一曰承平圣主,一曰乱世名将,有何相类之处?”
红绡静默了一瞬,忽问他:“你说安定江山荡平贼寇的,究竟是这些明主神将,还是那些故事无名无姓的芸芸众生?”
磨勒哑然。
“享天下供养,食百姓米粮,本来也该他们还万民清净。到头来不论心中所愿为何,终究是人自己救了自己——”红绡低下眼睛,叹息道。她一向是轻盈喜笑的,唯有此刻少女嫣红的嘴角掠过一丝冷诮,令我蓦然想起曾经有一回师父教导我们时严厉的神情。
“师父曾言,其实修习不拘自何而始,这尘世中万物皆从天道,唯一不可沉溺者,便是拿鲜血装点的虚名。”磨勒道。
我于是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圣人名将早登云台,便是坟冢也早占了北邙山头的宝地,如此空山荒谷,只余下故事里面孔模糊的残魂。
红绡颔首默然一下,又拿指尖轻轻拂过烛夜柔软的花瓣:“既说到这里,你们猜这花中之酒,是拿什么酿成?”
“北邙山中,能漫照长夜者——”我试探着解读,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难道是枯骨上的磷火?”
红绡看我自己把自己吓住的模样,终于摇头微笑:“倒也没那么可怖。”
“那是什么?”
“我猜——是眼泪吧?”磨勒说。
红绡从马背上轻盈滑下,如一只修长的鸟儿立于花田中央,引颈唱出一段悠长哀婉的祝祷。招魂祭祀从来是她最熟识的法术,可惜我从来听不懂红绡不知念与谁听得祷词,唯有那句做结的挽歌飘逝在漫漫夜风里,匆匆划过我耳畔: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她念罢方将手心烛夜之酒缓缓洒落,异花垂泪,却见那泪痕并不落入泥土,反而化作万千闪动的夜露自花田上升起,摇摇随着夜风飞向北邙深处。
那时红绡阖起眼眸,朦胧间仿佛也有一颗晶珠自她颤动的眼梢飞起,散入漫漫如辰星般的花露里,随月影暗香不知所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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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说下杂记这个几篇稿子吧。就是一些作者闲来无聊,信笔画符写的灵异短文,大白话带点古风。灵感来自于一些志怪传奇或者民间传说,看到什么有趣写什么,什么时候有灵感什么时候动笔,写多少不一定,写到哪里也不拘。
这一系列故事有些来自于作者很多年前的一个废弃设定,故事里行走的几个少年,原计划有一条他们隐藏的故事线,如今一通乱写也不重要了,反正不是重头戏
这一篇他们几个恰好聚在一起,于是简单交代了一下关系。就是三个师出同门的年轻人,一起在江夏长大,后来师父去世,大家各自旅游。女巫红绡和游侠磨勒一组,“我”则一个人到处乱逛
红绡天生有灵力,却对巫术占卜和命运之类的话题有些非常不女巫的理解。磨勒有武艺,也是很不错的术士。此两人偶尔会在故事里出现,但他们有自己的追求,跟“我”的游历轨迹重合并不多,若得机会也许会作进一步描写
而所有故事里的“我”,则是一个没有性别名字的代号,也没什么独特的技能,至多是小时候经常抄课本,所以偶尔能做一个不太灵光的移动硬盘。“我”只是这些聊斋故事的旁观者和记述者,从千山万水中走过,并不对身边的故事造成什么影响。杂记可以看做“我”摇世界乱跑的行旅笔记,偶尔穿插一些红绡和磨勒捎给我的故事(比如《雪衣娘》),当聊斋随便看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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