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章
-----正文-----
1.
我家门前有一间祠堂。
说是祠堂其实也不算,因为里面供奉的不是祖先牌位,而是三尊不知名的佛像。佛像被放在神龛里,隔着层层叠叠的神幡宝盖高高在上,被线香烧出的烟雾模糊了面目,垫着脚也看不清样子。
我一点儿也不关心他们供奉的谁,每次来玩都只略略扫一眼,那一块地方常年不点灯,连蜡烛也没有,黑漆漆的有些吓人。神龛的对面是个很大的戏台,中间隔着一个很大的空地,没有戏班子来唱戏时会在戏台上摆几张方桌,附近的老人闲来无事便来搓麻将,一打就是一个下午。
整个祠堂就时不时响起噼里啪啦搓麻将的声音。
我无聊坐在二楼看台边上,手抓着红漆栏杆,两只脚悬空在那儿晃,闷闷不乐的看着下方四场混战。
“哟!又胡了!小林子你今天别走啊!坐我上头我都赢一下午了!待会儿请你吃糖!”
说话的是我家邻居的二大爷,他是这儿的常客。家里孩子都已成家立业,他和老伴儿两个人住在村子里很清闲,便时常来这儿打麻将,只是偶尔输多了会急红眼耍赖。
今天倒是手气不错。
我心情不好,只没精打采地嗯一声算作答应了。
二大爷赢得红光满面,特别豪气地在祠堂附近的小卖部给我买了两只真知棒。
“小林子今天怎么,心情不好啊?又挨你爸揍了?”
我剥了一只冰爽西瓜味的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否认:“才没有,他忙着赚钱,才没空揍我。”
二大爷撸着我的后脑勺大笑:“赚钱不好吗,到时候多给你点零花钱想买啥买啥!”
我心想我爹赚的钱又不能全给我,我想买啥就买啥,他还不揍死我?
二大爷摸够我脑袋,准备回家吃饭,临走前告诉我说:“过两天有个戏班子来搭台子唱戏,你过来玩儿啊!大爷给你买吃的!”
“真的吗?!”
我立马来了精神。
总算有点乐子啦!
2.
事实证明,二大爷他没唬我。
我手里拿着糖人,偷偷舔了一口舍不得吃,二大爷花两块钱给我买的,是一匹五彩的小马。他买了袋橘子打算看戏的时候吃,却为了五毛钱的零头和摊主争了两分钟,总算把摊主说服给免了,得意洋洋的拿了一个塞到我手里。
祠堂里外都很拥挤,戏台前的空地上尤其,似乎我们一个村的人都来这儿看戏了。我们买完橘子正好听见一声锣响,人群爆发出一阵喝彩的叫好声,是戏开场了。
“嘿!这就开了?!小林子你自个儿玩儿!大爷我先进去看看啊!”
我哦一声,想和他道别的手刚抬起来,便看见二大爷急匆匆的转身就走,手脚颇为灵活地钻进人群里不见了。
戏台上人影攒动,下面的看客时不时爆发一阵喝彩。我嘴里咬着糖饼,右手拿着二大爷买的糖人,左手拿着二大爷塞的橘子,用神龛下的几个蒲团和书包垫脚往前张望。
在唱些啥呢……
“在唱《包公铡美案》呢。”
身后冷不丁冒出来一个声音,我吓一跳,身子没站稳往一边歪去,嘴里的糖饼没咬住掉在地上沾了灰,不能吃了。
我顿时有些可惜,我还没吃多少呢。
我稳住脚步愤愤地转身,就见一个大概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蹲在蒲团后的供桌上,笑眯眯地看着我。
“哎呀!糖还没吃多少吧?掉了好可惜……”
他笑着从供桌上跳下来,站在我边上,青色的袍子翻飞落定,比垫了三层蒲团加书包的我还高了一个头。他走到我前面蹲下身去看那个掉在地上的糖,问我:“你真的不要了吗?”
我气急,从垫脚的书包上跳下来,伸手去拉他骂道:“你谁啊!你赔我糖!”
触到的手臂冰凉,衣服似乎被什么东西打湿了,黏糊糊的。
我一个激灵,立马缩回了手。
3.
“我不信。”
“我真的是神仙。呐,就这上面的……”
十分钟之前我被这自称是神仙的人吓掉了嘴里的糖。他说自己是这儿的神仙,我不信。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骗谁呢?
我回头看一眼高高在上的神龛,里面的佛像面目依旧模糊不清。我撇撇嘴转头,把糖人塞进嘴里,这个可不能再掉了,怎么样都要吃进嘴里才值得,含糊道:“我不信。”
青年蹲在我旁边有些苦恼:“你这小鬼,怎么样你才肯信我是神仙啊?”
我指指掉在地上已经凉透的糖:“你让这个变回来,我就信。”
青年似乎很为难:“这个啊……有点困难,神仙也不能时光倒流啊……”
把已经被我舔的变形的马头一口咬在嘴里,我不屑道:“嘁……”
不会时光倒流的神仙算什么神仙?
那自称是神仙的青年忽然站起身拍拍身上不存在的尘土:“不如我变一个新的给你吧?”
说完他在原地打了一套太极,然后一只手指指天花板,示意我抬头。
上头的黄色布条微微晃动,有什么东西缓缓落下来。
落到眼前我才看清,是一个被细心包装好的糖饼。
看戏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似乎是包青天终于斩了陈世美。
我嘴里的糖人一个没咬住,又掉在了地上。
4.
戏散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爸见我一直没回去,亲自过来找我,揪着我的耳朵往外走。
我连忙求饶,边求饶边往回看。那个青年还蹲在蒲团边上,笑眯眯地和我挥手。
第二天我放学回家,路过祠堂的时候看见那人坐在祠堂门口的石凳上晒太阳。
我一屁股坐他边上提醒他:“你还欠我一个糖人。”
青年大笑:“我可不会吹糖人。”
我想起昨天晚上那个糖饼问:“你不是会变戏法?用什么法术……不行吗?”
青年看着我笑:“终于相信我是神仙啦?”
他身子落在夕阳的余晖里,我才看清他的面目。
那时候我的言语匮乏,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只觉得这人真好看,像神仙那样的好看。
我有点儿心虚:“就算你是神仙,也肯定不是祠堂里的神仙!”
青年挑眉:“哦?为什么?”
我偷偷看他一眼,又飞快转移视线:“祠堂里那几个……肯定没你好看!”
青年抬起手似乎想摸我的头,抬到一半又顿住,拍着手大笑:“小孩儿真会说话!”
我不高兴。下半年我就上初中了,才不是小孩儿。
“小孩儿叫啥名儿?”
这人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不开心地说:“别叫我小孩儿……我叫林辰,双木林,时辰的辰!”
“你爹没和你说不要跟陌生人讲名字吗?”
我又偷偷看他一眼,无所谓道:“你不是神仙吗?神仙还拐卖小孩儿啊?”
青年笑个不停又往我边上挤:“拐卖你去做金童玉女好吗?”
“哦,”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想了想问,“那金童玉女还要写作业吗?”
青年笑得差点从石凳上滚下去。
5.
那之后我便经常看见他。有时会在早上坐在祠堂的屋檐边和我招手,有时会在下午站在祠堂旁边的桥上看着脚下的河水发呆,偶尔还会在祠堂门口晒太阳,而围观二大爷他们搓麻将的队伍则多了一个神仙。
我坐在老位子,二大爷今天换了一桌,没在我脚下搓了。那神仙还是蹲着,看着下面噼里啪啦的,很有兴趣的样子。
“打什么七筒嘿……等下一张牌就胡了啊!”
又一圈,那个打七筒的人摸了一张六筒。
“看吧,我就说了嘛!”
神仙恨铁不成钢地叹气,又像是蹲得累了,也学我一样在看台边上坐下来,长长的衣摆落在地上,我帮他拢拢好,又摸了一手的水迹。
我把手伸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又搓一搓,的确是普通的水没错,好奇地问他:“你们神仙洗澡都穿衣服洗的吗?”
神仙听见了转头,看我指着他湿漉漉的衣服笑了:“你不知道这儿供奉的是谁吗?”
我摇摇头,这还真不知道。
神仙指着祠堂另一头的神龛对我说:“那儿,三个神龛,供的是风水火三个神仙,”他又把手转回来指指自己,“我就是那个水神仙。”
“骗人,那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那两个神仙?”
“我们三个之前练手打败了一个很厉害的妖精,他们两个受伤比较严重,休养生息啦。”
我不大相信,但还是点点头,心想这周的周记有着落了。
后来老师给我写了个评语:想象力丰富,但周记请务必真实记录。
去你妈的狗屁神仙!
6.
其实除了戏班子来那天神仙给我变了个糖饼之外,他没有展示过什么别的术法。只偶尔会从墙壁里伸出一颗头吓唬我,或是飘然从天而降落在我面前问我今天作业写了没有,或是站在祠堂最高的檐角上和我招手,衣角轻飘飘的倒更像是个鬼。似乎除了我之外的人都看不见他,问他时他却说,他想让谁看见就让谁看见。
“哦,”我跑到祠堂里写作业,在后台通往二楼的楼梯上坐着,大腿上摊着周记本一脸苦恼,“那你为啥要让我看见啊?”
神仙坐在我旁边笑眯眯:“觉得你这小孩儿特别好玩儿。”
我一把合上周记本:“说了别叫我小孩儿!”
“小孩儿今天日记写什么?”
“……别叫我小孩儿!”
“写我吗?”
“……”
“再给你讲我和妖精打架的故事好不好?”
我想起上次老师的评语,垂头丧气地又打开周记本子:“不了,老师上回说,周记要真实记录,不能编故事。”
神仙笑得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见我不高兴又回来和我道歉:“抱歉抱歉。不如这样吧,我给你讲故事,你就写自己做了一个梦,怎么样?”
我点点头,好像可行的样子。
老师说真实记录,我可以“真实记录”一个我做的梦啊!
神仙开始在我边上滔滔不绝的讲述那个打妖精的故事,以至于我没注意到戏台上的二大爷往我这边看了一眼。
“小林子最近老往这儿跑,还自言自语的,着魔了?”
“碰!这年纪的小鬼都这样……”
“是嘛?我孙子可比这乖多了。哎哎哎!我也碰……”
二大爷似是叹了口气,一把把面前的牌推倒:“胡了!给钱给钱……”
7.
神仙大部分时候只在祠堂附近活动,最远只到过祠堂边的桥上,有时候站在那儿看河能看一天。有时候早上看见他,和他打招呼不理我,放学路过他又笑嘻嘻地扯我书包带子问今天老师给了什么评语。
唉,这年头的神仙的心思比班上的女生还难琢磨。
天气开始热起来,端午节的时候正好是周六。奶奶给我编了个五彩的绳袋子装咸鸭蛋,非让我挂着,我嫌丑,一出家门就摘了袋子往口袋里一塞,看热闹去了。
我爸不听我妈劝,去参加了村里组织的龙舟队。我一上祠堂边的桥就看见他光膀子穿着救生衣准备上船。我大喊:“老爸加油!”
他还兴奋地给我挥了挥手。
“那是你爹啊?”
神仙忽然出现在我背后,我已经见怪不怪了,边往桥上走边点头:“是啊。”
桥上人很多,但大多是男的。村里有规定说女人不准上桥,不能让下面划龙舟的男人们集体钻女人裤裆,不成体统。我站在一个桥墩边——这桥古旧,据说是百年前重修的,桥墩上布满了青苔,下过雨的话就特别滑腻。我爸乘着的那艘龙舟划出去老远,还有几艘颜色不同的龙舟也开始下水,他们要在这热身一会儿,再顺着河道划去镇上的塘河里和别的村比赛。
神仙跟着我到桥头,随意坐在桥墩的边上看向远处。下面的河道里满是锣鼓的声音,河岸上还有人在放鞭炮庆祝开场,场面一时热闹无比。
“喂,小林子……你知道为什么要过端午吗?”
我一心扑在远处奋力划桨的老爸身上,神仙说了什么没有听清。反应过来他在叫我时仰头看他,却发现他在哭。
我从没见他露出过这么悲伤的表情,眼泪不断地涌出来又消散在风里,我愣愣地去扯他的衣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我没有安慰过会哭的神仙。
他却低头笑了,问:“你口袋里鼓鼓的什么东西?”
我想起出门前奶奶非让我挂着的绳袋子,忙掏出来,献宝似的想往他手里塞,转眼又想了想,还是拿回来,转身往祠堂里跑。
神龛前的供桌冷冷清清,只摆着一支香炉,里头的香已经烧了一半。我找不到在哪拿线香,就只好把手里的鸭蛋往供桌上一放,又规规矩矩的跪在蒲团上拜了三下,嘴里念叨:“大过节也不知道给神仙买点贡品,我只有一个咸鸭蛋,你不要嫌弃。”
神仙轻飘飘地来了,静静的站在我身后看着我动作,难得的一言不发。
8.
那天之后我便进入地狱般的期末复习月,巨大的升学压力压在身上。我们镇子上没有什么好的初中,我爸妈便想送我去市里念寄宿中学。我被剥夺了周末的休息时间用来上各种补习班,做各种习题。
已经很久没找神仙说过话,我只能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远远地看他一眼,有时候他不出祠堂,我便连着好几天都见不到他一面。
祠堂噼里啪啦的麻将声没有因为我的忙碌而停过。我完成升学考试,顺利被市里一所寄宿中学录取。我爸怕我跟不上别人的进度,两个月的暑假,我有一个半月得出去上补习班。
考试完了的第二天,我就兴冲冲地跑去祠堂找神仙。
神龛前、戏台上、二楼看台,我把祠堂内部转了一圈,都没找到神仙。我不敢大声喊,一是怕别人觉得我是精神病,二是,除了神仙,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下次见到他一定要问问他叫什么。
我这么想着,失望的离开了祠堂。
之后再来,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补习班的所有课程已经结束,我第二天就得去市里的学校报到。那天太阳快落山了,路面被晒得滚烫,我买了两只冰棍,只拆了一只咬在嘴里,另一只打算等会放供桌上给神仙。我很久没有见他了,上次走的时候都没和他打过招呼,不知道他有没有生我的气。
我一进祠堂,就看见神仙在二楼看台上,笑眯眯地朝我招手。
太好了,他还在。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把冰棍放在供桌上,然后上二楼找他,一点也不嫌脏地坐在他旁边问。这事在我心头转了两个月,终于能当面问一问他。
神仙似乎很惊讶我会问这个:“怎么忽然想起来问我名字?”
我满不在乎地咬着冰棍:“总不能老是叫你喂喂或者神仙吧?而且明天就我要走了,去外面上学了,问一下你名字都不行吗?”
“哦……”他点点头,“我写给你看啊。”
他手上也湿漉漉的,似乎怎么也干不了,伸出来的手指苍白纤细,指骨分明。我咬着冰棍看他在地上写字,水迹晕开,在地上的灰尘里渐渐组合成了一个名字。
神仙拍拍手,也坐了下来:“名字告诉你啦,走了以后可别忘了。”
我舔着冰棍点点头,仿佛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强压住上翘的嘴角,满心都是说不出的欢喜。
9.
到了外面新的世界,光怪陆离渐渐地迷了眼,过往的记忆和约定渐渐地被我抛在了脑后。直到有一回,老师布置了一道作文,题目是《家乡》。我忽然回忆起那间祠堂、那无风自动的神幡宝盖、那戏台上的麻将桌、那昏暗的二楼看台,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一位欠我一个糖人、讲故事很难听、看人划龙舟会哭的傻神仙。
10.
为了我上学,我们家都搬到了市区,村里的房子也租了出去。我爸的生意很成功,没几年就把爷爷奶奶也接过来住。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爸带我回了一趟村里——为了自家土地出卖的事,我便又看见了站在桥上发呆的神仙。
我喊他的名字,看着他转头,对着我又笑了。
“你回来了?”
“嗯!”
“什么时候走?”
“……”
“你不会留在这里的,什么时候走?”
“明天。”
“噢。”
我们俩坐在祠堂二楼的看台上说话,就像几年前那样。
我看的出神仙很失落,不知道是因为我这么长时间没有回来看他,还是因为我明天就走,也可能两种原因都有。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没一会儿我爸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去吃饭,我只好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和他道别。
“林辰。”
神仙忽然叫住我,我停下脚步转头,他还坐在原地,像曾经每一次告别一样和我挥手。
“一路顺风。”
11.
“爸,我们家前面那个祠堂,到底建了是拜的什么啊?”
“我以为你天天往那边跑,早看见了呢!那边就是三个菩萨,中间那个应该是观音吧……小时候你奶奶和我说的,我也记不清了。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
第二天走之前我又去了一趟祠堂,里面几乎空无一人。
村子这些年发展的不错,很多人都搬去了镇上或是市区,当年响彻整个下午的戏台麻将桌,如今只冷冷清清的摆着四张方桌,再也听不见噼里啪啦搓麻将的声音了。
“杨易!杨易!”
我在空旷的祠堂里大喊着神仙的名字,我找不见他,哪里都没有。我知道他一定在这儿,只是故意躲起来了。
他说过,他想让谁看见就让谁看见。
你现在不希望我看见你了吗?
“喊什么喊?”
我转身,出现的却不是神仙,而是看管祠堂的老大爷。
“后生,你刚刚喊的谁?”
我吞了一口唾沫,直觉老大爷知道点什么,便问:“大爷,我找杨易,您认识他?”
大爷手里握着一大串钥匙,忽然叹气,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跟着他走。
12.
我从来不知道祠堂还有三楼。
三楼有个阁楼一样的房间,大爷打开了门锁,边掸着灰边说:“这儿啊建了好些年了,从我爷爷那时候起就有这祠堂。翻修了好几回,这三楼一直没有动过,平时也没什么人来……”
房间不大,放了一张木板床,一张桌椅和一个柜子,就只容得下两个人站着。我环视一周,觉得没什么特别的,便问:“杨易以前住这儿?”
“后生,我不知道住这儿的人叫什么,那都是我阿爸年轻那会儿的事了。”
“也是端午的时候吧。我阿爸是那时村里龙舟队的鼓手,负责在最大的龙舟上打鼓,那次运气好,赢了镇上的龙舟赛。好消息传来,大家都跑到桥上去看望龙舟队的风采……”
“就在那次,那座老桥被踩塌了。摔死、淹死不少人……我阿爸后来说,那天那河水都飘红了,因为觉得晦气,村里让人把下过河的龙舟都给砸了,之后的十来年,都没人再提起要过端午。”
我听的有些心惊:“那杨易、杨易他……”
大爷摆摆手说道:“你是不是看见他了?一个青年,高高瘦瘦的,穿着一件青绿色的袍子?”
我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大爷叹气:“我小时候也见过他一回,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有次傍晚从田里回来,看见一个小伙子坐在祠堂的檐角,我吓坏了,以为他要自杀,连忙去叫别人救他;可没人看见,大家都以为我疯了。”
“然后我就看见他对着我笑了,还竖起一根指头让我保密。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我和阿爸说起那个青年的样子,他很难过,和我讲了很久当年的事。”
“我阿爸说,那天端午塌桥压死了很多人,但几乎所有人的尸体都被找到送回家里去了。只有那个小伙子的找不到……据说他是个读书人,到处游历,路过我们村住了几天,就在这间屋子……”
大爷环指阁楼这个房间,又继续说:“没想到就再也没机会走了。”
“因为是外地人,除了当时看祠堂的人,没人知道还有这么个小伙子的尸体没找到。可能是被水冲跑了,可能是被压在很下面……总之,没人去找,也没人关心。”
“我阿爸知道了以后去村里反映过。但因为村里人的尸体都没落下,这事已经算是了结,他们不想再多生事端,不让我阿爸去找,还把这儿属于那个小伙子的东西都拿去烧了个干净,让人再也找不到他。”
“很多年啦,你要是不来问……估计老头子我都要忘咯!”
13.
什么神仙……都是屁话……都是骗我的!
我坐在当年杨易睡过的床上,哭得不成样子。
就应该早点知道那人在骗我。
我泪流满面,手撑在头上忍不住埋怨:“你还欠我一个糖人呢……哪有你这样装神的鬼啊!”
也不怕遭了报应……
忽然有一阵带着水汽的微风拂过,我浑身一震。
“杨易?!杨易是你吗?!”
那阵风从房间里穿过,向着祠堂外飘去,我看不见也抓不着。
这肯定又是杨易在搞鬼。
我爸打来电话要我去找他出发。我走出祠堂门,他还是不愿意见我,我只能对着空无一人的檐角挥手,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我爸的车里。
很多很多年以后,村里说要翻新祠堂和那座百年前就塌过的桥,让村民们捐钱。像我爸这样在外拼出名头的人更是冤大头,交了不少钱。
后来听说重修那座桥时,从其中一个桥墩的基础里挖出了一具骸骨,应该埋了很多年,没有人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出现在桥墩底下,只草草处理之后埋进了村里的公墓。
后来的后来,我大学毕业后回了一趟老家,已经完全认不出来村子的原貌了。那间祠堂和那座桥依旧立在那儿,只是变得更加气派。我抱着一束花放在桥头上,默默地看着脚下的河水流淌。
就像当年,神仙天天站在这儿看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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