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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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不认识你,我没有活过;如果我不认识你就死,我不会死,因为我还没有活过。
——路易斯•塞尔达
乐手一曲终了,被人围坐在舞台中央的女人轻轻舒了口气,示意今天的分享会就到此为止。观众们情不自禁地为她鼓掌,还有人偷偷用屈起的指节揩了揩眼角的泪水。
“所以,尤小姐,你们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吗?”提问的人努力吸了吸鼻子,噙着眼泪问道。
台上的女人长着一张亚洲人专有的温润的脸,在身边的一众白人里格外引人注目。然而她的气质却是如水般安静沉着,很好地中和了这种突兀。她微笑着看向提问者,摇了摇头:“再没有见过。”她看上去不过三十几岁,因为保养得当,你很难从她的脸上找出十分清晰的皱纹,除了那双像是封存了百年的玉一样的眼睛。
等到分享会的听众们都离开后,女人去吧台点了一杯咖啡,一个人来到靠窗的位置坐下。笼罩整个城市的雾气已经散去,此刻加州的阳光打在街景上,有种照耀新洗过的器皿时的光鲜。
“对不起,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乡音传入她的耳朵,平稳而克制,却着实惊到了漂泊在外的人。
女人讶异地抬头,对方摘下帽子冲她施礼。
若要说起来,眼前的这个男人她并不算很熟悉,甚至连他的名字自己都是从另一个人口中听说的——
“苏靖北先生?”
“原来真的是这样,我们那晚去搜查的时候,您也在,尤小姐。”苏靖北端着咖啡到嘴边又放下,说道。
“我却没有想到,她早都已经做好了安排。”尤来仪还是笑了笑,“不管我有没有去找她。”
“是你杀了傅凯。”
“是我。”尤来仪想起什么来似的点点头。
傅凯低着头走进忏悔室,深深地呼吸,直到胸前的肌肉因此而隐隐发痛起来,他才又哆嗦着抽了一口气,在黑暗中说:“我曾经杀死师傅,今天又在比武场上用毒药杀死他的儿子。我知道我的罪孽深重,甚至我都没有什么语言可以辩解。我父,我是受了魔鬼的诱惑,今后可能还会一再堕落……我们在天上的父,我是爱你的。你愿意原谅我吗?”
身边静悄悄的,连他走进来时的颂诗声都听不到,偶尔似乎有修女们路过礼堂外的脚步声,窸窸窣窣的,与黄昏的光一样轻缓。
“你愿意原谅我吗?”傅凯闭着眼,感觉到有光照在自己的脸上。
照在脸上的光晃了晃,去了一半。傅凯觉得脸上的温度一下子冷了,他疑惑地睁开眼睛,看着忏悔室的门被人“呼啦”一声打开。冬日黄昏的光照进来,他却没有感到一丝温暖——面前的女人挡住了洒向他的日光,现在整个人笼罩在一种耀目的黑色中。
“天上的父会不会原谅你我不清楚,”尤来仪垂手而立,冷冷地盯着他,“但我不会。”
傅凯愣住了,喃喃问:“你是……尤老板?”
“我离家后改随母姓,师傅给我取名叫尤来仪。本名你也无须知道。”尤来仪缓缓推出双手,声音波澜不惊,“去年冬天,你杀了我爹;今天,你用计害死了我弟弟。”
“侯家……侯家什么时候还有一个女儿?”傅凯错愕地咧了咧嘴,“我从来都没有听师傅说起过。”
“你现在不是知道了么?杀你这件事,我来做是最好不过的。明周和明礼不懂,白白被你暗算了。”尤来仪话音刚落,傅凯听到了唱诗班的歌声——马上就要到圣诞夜了。
“可你是怎么知道傅凯那天一定回去教堂呢,也是熙凤告诉你的?”苏靖北问。
“不,是我的母亲,她当年离家后做了教堂里的嬷嬷。”尤来仪喝了一口咖啡,“对了,苏先生这次来美国是做什么的呢?”
“来找一位……算是亲人。”苏靖北答道,“去台湾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家人了,只这里有舍妹的母亲在。”
“令妹现在大陆吗?”
苏靖北舔了舔嘴唇,轻声说:“应该是的。”
尤来仪垂下眼眸,两人半晌无话。
尤来仪拨开傅凯向她顶心贯下的双手,手刀翻转砸在他的太阳穴上。未等傅凯稳定身形,尤来仪抬腿踢在他的胸口,使他撞倒了一排座椅载到在地。
“看来我的弟弟明礼的确不好对付,被你的人下了毒还能把傅处长磨得连我都比不过。”尤来仪第一次在傅凯面前笑了。她踩过眼前的一片狼藉,踱步过去俯视着傅凯。
“你想要什么……你应该明白,如果你杀了我,你自己也别想活着出上海!不对,你甚至都走不出这条街!”傅凯咳出一口血,瞪着尤来仪道,“你以为我愿意杀掉师傅?我不愿意!可是日本人找上了我,我拒绝他们,还有活路吗!师傅他根本不考虑我的死活,他心里只有你们侯家的名声!”
“你的难处是你的事。”尤来仪听他说完后,淡淡地回应说,“来取你的性命也只是我的事,与侯家无关。”
“尤小姐,难道你就不怕死吗?”傅凯向后退着,缓缓将手伸向腰后。
“我既然来了,就不会怕死。”尤来仪似乎并没有发现对方的动作,语气依旧平静。
“你和你的父亲一样,除了自己的目的之外,根本不会考虑任何人……却还觉得人人都负了你们。”傅凯将手背在身后打开了手枪的保险,咬牙道。
唱诵圣歌的声音逐渐升高,数个声部依次攀升,如圣光照耀下的阶梯。
枪响。
傅凯缓缓向后倒去,难以置信的神情几乎要从他的眼睛中溢出。可是他的眼睛已经开始涣散,整张脸孔笼罩着死亡的灰色。
尤来仪望着他的脸,轻声道:“没想到?”她握着枪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你……”傅凯被喉咙中的血呛住,脖颈和额头上青筋暴跳。
“我说过了:我是来取你的性命的,这是我同我爹和明周明礼的区别。”尤来仪有些不忍似的蹙眉,眼中却没有哪怕一点同情,“他们在乎侯家的名声,而我不是。我只是要来杀你,仅此而已。”
唱诵圣歌已经接近尾声,阶梯缓缓离开人间。傅凯瞪大了眼睛,徒劳地向空中伸手,最终无力地落下。
“或许你可以问问天父是不是会饶恕你。”尤来仪收起枪,最后看了他一眼。
这时窗外传来一声巨响,从教堂彩色的玻璃看出去,冲天的火光与浓烟显现出奇异的斑驳扭曲的色彩。
“当时我们就在涵园里。”苏靖北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留下了伤疤的脖颈——烧伤从他颈部左侧一直蔓延到胸背。“熙凤说她已经说服了……孟雪砚先生,要一起为傅凯处长在比武大会上的胜利庆祝。”再次说出那个名字,苏靖北发现自己突然哽咽了一下。
当他看到孟雪砚在台上到了落幕唱段时突然转回了身,苏靖北感到自己的心突然坠了一下。
“投枪!点火——!”孟雪砚的声调依旧是穆桂英挂帅的腔,高亢有力,随着他一声令下,舞台上的人们突然调转身子,将手中的长枪朝着台下的一众官兵投掷过去。
“川崎先生!”身上还缠着绷带的鸟居贺猛地朝川崎贤三扑过去,用自己的后背为他挡下了来自孟雪砚致命的一击。
“阿贺——!”直到鸟居贺的鲜血贱在川崎贤三的脸上,他才如梦方醒似的瞪大了眼睛,吼叫着拔枪对准孟雪砚射空了弹夹中的子弹。
孟雪砚直直地倒下去,几乎同一时刻,蹿起的火苗包围了整个戏楼。
“杀了他们!”随着密集的枪声,穿着戏服的人们不断倒下,鲜血浸透了绫罗绸缎,绽开一朵朵鲜红的花。火势越来越大了,仿佛吞噬了他们的生命而狂暴起来。
“川崎大佐,门被堵住了!”
川崎贤三扶着鸟居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脸一片惨白,碎裂的镜片映照的火光是他脸上唯一的红色:“你说什么?!”
“熙凤呢?王熙凤去哪里了!”他愣了一下,接着拽着手下的衣领质问道。
“王小姐她……说要去接傅凯先生,刚才已经离开了。”
尤来仪听他讲完,没有言语,只是把目光投向窗外——顺着缓缓升高的路面看过去,能瞥见远处的剧场。
“熙凤原本的计划里,是准备让孟先生先行离开的。”苏靖北望着她说。
“老师他被指为‘白手套’后就决定不再登台,因为那对于他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耻辱。”过了一会,尤来仪才轻声说,“是他自己选择了死在台上来自证清白。我想,即使你们没有计划这么做,老师他自己也会找机会的。”
“我很抱歉。”苏靖北叹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的言语苍白而无力,“不过,如今我们已经胜利了。相信孟先生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尤来仪抬起头看他,眼眶泛红。
“……你又是为什么去到熙凤那边呢?”苏靖北犹豫了一下,岔开话题问。
“说起这个,我倒想问问苏先生你,我明明记得你们枪决陆先生他们的事已经上报了,可是那天我从教堂走出来后看到的却是他们在等我。”尤来仪用指尖沾去眼泪,反问道。
“事先给了他们血包。”苏靖北答道,“只有上海的军统特工全部被处决,川崎贤三才会放心地把驻军的军火供应地改到新建的军火库,而那是我们最终的目的。”
苏靖北注意到尤来仪攥紧了拳,她看起来那么用力,以至于苏靖北有些担心她的指甲会不会戳伤手掌。
“王熙……她会怎么样?”望着尤来仪匆匆离去的背影,苏安楚轻声问,“她明明可以同我们一起走。”
“或许对她来说,那个答案真的比命都重要吧。”陆野城看了看远处的滚滚浓烟,发动了汽车,“走吧,我们还有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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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来着,耽搁了好久……抱歉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