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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故梦
夏雨霖霖。
傍晚本还是晴朗的好天气,忽然间黑云拢聚,不出半刻便下起了雨来。天色烟灰翻滚,一片沉沉晦暗。
飞檐滴落雨水垂帘幕,阶前碧润苔痕两三点,阶下一丛白芍亭亭玉立,似美人卷珠帘。
张屏出得宫门,打发了自家仆役先行回府,自己行至转角朱墙下一驾马车前。
兰府家仆接过张屏手中纸伞,躬身打起竹帘。张屏拾着袍摆矮身进去,瞧见那袭绛红官服,他照例被灼了般垂下眼皮,神色却松了一些,连自己都不曾觉察。
张屏压低声音,施礼道:“让大人久等了。”
当中一张两尺见方的矮桌,桌上两只茶碗冒着袅袅的热气,天青釉色映着黑檀木沉凝的光。
兰珏肩上搭一件薄裘,正斜倚在几个苏绣的软垫中听着雨,边闭目养神。
他眉宇间有一丝疲倦,应当从司部出来有一时了,方才等得困乏。
觉察到动静,兰珏睁开双目看了看他,依然懒懒的,不怎么有精神,抬手将一盏茶推向张屏,道:“并未。”
张屏面上如常,瞧不出什么异样,只眉心捏一道折纹,却又不似平日为案情烦恼,多半是为了近来那个消息。
兰珏打了个呵欠,让开身侧,“坐这儿来罢。”
家仆扬了一鞭子,马车辘辘起行。
“眼见将要入秋,雨凉沁骨,你穿得少了些。”
张屏依言坐下,双手接过来那杯茶,喝了一口。
滚热的茶水略有些烫,灼过舌尖喉嗓,熨过肺腑心肠,最后落定胃中,舌尖微麻,茶香盈齿,犹有回甘。
他在道观里闻着香火长大,京城当街摆摊卖过面,也被打成嫌犯蹲过大狱。后来白捡了个吊车尾的末等末名,虽在堂堂皇榜进士堆里混成了从七品的小小县丞,一度沦为笑柄,但张屏其实很懂得知足。
他一向没什么抱负,在他眼里,人只有两只手,吃饱穿暖,就够了。
小时候干不完活被师叔罚没了晚饭,嵋哥揣在破道袍里偷偷带给他一碗榆钱面鱼儿,叫他躲丝瓜架底下快快吃。
丝瓜秧上开着的黄花不大,白日里日头太晒,蔫搭搭的。嵋哥薅下来一朵,涮干净后丢在他碗里。
张屏边呼噜噜地吃,边愧疚地想,师父又要少收一个瓜。
方从西川来到京城,新搭起的面摊没有什么生意,他在围裙边擦擦手,蹲在矮墙边摇摇欲坠的阴凉里温书。偶尔眼睛看累了,便默默观察街上的人。
街口儒巾长衫的试子来来往往,张屏不时往灶里填一块煤渣,不让炉子熄灭。直到天晚看不清字,他合了书起身,往快熬干的锅里添水,余光扫见暮色中走来一个人。
没有了丝瓜花面鱼儿,还有开了线的书。书破旧发黄经不起翻动了,还有人往他手里塞口热茶。
一杯下去正提了神,驱走满身凉意,像根牵着叶,不论多少云波诡谲恶水难趟,总是有奔头般的踏实。
一盏茶见底,兰珏抬手续水。
张屏不声不响握住那节指尖,摸不到肉,不像他那样带着粗砺。纸薄的一层皮裹着底下文人修颀的骨,白透若玉,果然也是冰凉的。
兰珏畏寒,即便是炎夏溽暑,身上也没什么热气儿,遇换季骤冷更易染风寒。张屏垂着眼,仔细循着经脉走向,搓揉指缝掌心为他活血,脸色板得有些不自然。
兰珏任他捂着摩挲,渐渐又犯起困,不由自主往张屏那边靠去,闭上了眼睛。
一阵窸窸窣窣,张屏小幅度动了动,让兰珏枕得能舒服些:“冷。”不要睡。
兰珏困倦地闭着眼,拽下肩上薄裘连带张屏一并裹住。后脑贴着的胸膛似乎震了震,张屏本打算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兰珏耳边只有一下下的心跳隔着血肉传来。
环着他的那双手温热瘦长,力度更紧了紧。张屏的声音和在剔透的雨声里也像一阵轻到来去无踪的风。
“大人,该换红茶了。”
大理寺近来开库整理誊抄陈年卷宗,以防虫蚁蛀食消磨。衙门里每日案卷流水往来,人人脚不沾地,常要忙至酉时宫门下钥。
秋闱将近,朝中各部都不消停,更是日日如此。以至于兰徽生辰这天,兰珏身为亲爹都险忙忘了过去。
难为张屏没日没夜扎在一堆案卷里,脑子都快给那些酸腐泛潮气的陈芝麻烂谷子堵住了,还惦记着这一茬。
前几年大案层出不穷,直至去岁才堪堪消停,柳桐倚升任丞相,皇上同期擢张屏为大理寺卿,又一个年节里朝廷终于缓过口气,过上了以往喝茶看戏的安逸日子。
兰珏曾去过张屏那个寒碜的窝,堂堂大理寺卿,家中仆役统共就一个门房、一个厨子并两个小厮。门房老了,常爱打瞌睡,小厮不甚机灵乖觉,迎来送往亦不周到,一点不见重臣家里该有的气度。
张屏很实诚地表示,他独个住,这些足够了。到大年初一,兰珏还是不忍他孤苦伶仃蹲在里边,自宫里出来便邀了张屏,到别庄上一同过年,再带他好好松松筋骨。
谁知兰徽刚被从柳府接回来就发了高热,额头烧得能烫熟地瓜,红着脸蔫搭搭地说想吃汤面。不巧轮值的厨子是江南人氏,不会做面,厨房里西北厨子回家探亲,临走前备下的面条又吃完了,年节里酒楼又打烊。庄子里正一片团团乱转,兰珏不禁自责。
张屏听了,默默转身出门。兰珏的别庄他来过,小厨房熟门熟路,没费什么工夫就叫他从案板边的小角落抠出了擀面杖,还在老地方。
一刻钟后,兰徽闻着熟悉的味道狠狠抽了两下鼻子,挣扎着坐起身。一碗面下肚,人竟有了些精神,还想再添,张屏却只给半碗,言发热时脾胃虚弱,不宜多食。
兰徽裹在锦被堆里三两下风卷残云,连底汤都没剩下,犹不满足地吞了吞口水,双眼殷殷盯着张屏,回味无穷道:“那我下次过生辰,还想吃你做的面,是不是就能多吃几碗?”
兰氏父子都生得极其漂亮,兰徽虽更肖其母,一双眼却像极了兰珏。
那张依稀有兰珏形容的小脸仰着盯住他,张屏话音不自觉柔和许多:“嗯。病好了就能。”
兰徽得他允诺,方才满足地睡了。兰珏把他抱在怀里,试了试额头,松了口气。
原本兰徽知张屏忙碌,托爹爹兰珏跟张先生说迟几天休沐时再来也不妨事。兰珏去找张屏,张屏从旧年案卷里抬起头,黑瘦的脸上挂着老大两个乌青的眼圈,一双眼里的光却雪亮,应是正思索到什么关键处。
张屏想了想,肯定道,来得及,答应了的事,就得做。
自张屏走马上任,从刑部挪窝去了大理寺撑门户起,朝中各司部就没哪个能比大理寺一派平和又欣欣向荣。别部互相推诿欺上瞒下的破事大理寺一件都不沾,与京兆府、刑部之间三家鼎立,抢案倒越发热火朝天。
如此效率之下,京城周边乃至整个大雍云朗气清,旮旯里的匪盗宵小一应夹着尾巴做人,大气不敢吭一个。王砚冯邰张屏等人的乐趣跟着少了,他们有些欣慰,更有些寂寞。
那时兰珏常眼花,觉得有三只饿鹫盘桓在自家头顶这片皇城青天上。黄澄澄犀利的眼盯着大雍的风吹草动,翅膀扇一扇,风过草伏,大小肥羊水落石出。其中又以张屏这初出茅庐的最为迅捷灵敏,叫人安稳又瘆得慌。
云王叛乱一事既出,怀王自尽,朝野震动。云毓保下父亲云棠,关了一阵子牢房后只是夺职贬为庶人,余生软禁了事。王勤与次子王宣处斩,其余男丁刺配,女眷没为官奴,仅王砚一人未涉谋逆,兼之在刑部多年鞠躬尽瘁,仍左迁远走,携妻儿去了大理。
少年意气弹指老,韶华逝水不可追。
当日京郊长亭也下着蒙蒙的雨。
王砚眉心一道竖纹折得很深,将面前二人盯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你们来做什么?你们不该来。”
张屏沉默不语。兰珏道:“理应如此,哪来许多的该与不该。”
王砚看了眼立在一旁的张屏,“先前已累了你,何苦又平白递人话柄。”
兰珏掸掸衣袖:“本是身外浮云。”
本朝谋逆乱臣屈指可数,偏偏兰珏亲近之人都身涉其中。因兰珏与王砚交好,王家此番获罪亦牵累了他。
这里边有没有他掺和的份儿诸君心知肚明,不过是这等大事没人愿意开口,唯恐惹祸上身。只有张屏力证兰珏王砚清白,不断谏上。皇上也并非糊涂,权衡云王二氏的下场,顾念着旧情给他俩放了。
“上了这条道,你就无朋无友,无亲无故。因为你不能护友,不能顾亲。法度之下,无情无义。唯有如此,才可得大清白。”
……然人非法度,又怎能无情。
“滇地远僻,虫豸林瘴盛行,恐会水土不服,替你多备了些药材,路上要多仔细身体。”
马车帘后藏着几个小小的脑袋,被他们的娘亲各自摁着,偷偷从窗缝里瞄地上颜色零星的早春花。
远处望楼上立着个青衣人影,这种人人避之不及的时候愿来的人不多,王砚遥遥拱了拱手,敛起神情:“各位,就此别过。”
兰珏抬袖:“墨闻兄,珍重。”
张屏忽然出声:“下官曾查阅过卷宗库,大理府悬案很多。”
王砚挑眉:“承你吉言,说不准正是掉进了福窝。”
他撑伞踏入雨中,俯身折下一枝含苞未开的黄梅,塞进小女儿手中。
刑部沉寂,大理寺与京兆尹两家平分秋色的时日竟也将不长久。
柳桐倚挂印辞官后相位空悬,圣上意有所属,一时风言四起。
雨已停了。兰珏换下官服去寻张屏,被孙管事告知:张大人早已换完衣裳去下面了。
委实是个可靠又能干的老实人。
孙管事觑着他的脸色,又小心翼翼道,小公子在边上陪着。兰珏踏过满院子暗沉的云影天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这几年他的脾气越发好,对兰徽爱跟在张屏屁股后头不成体统早已麻木,只要这倒霉孩子及冠以后还能有四五分像他这个亲爹,兰珏就满足了。
兰珏踱到厨下,房里点着昏黄的灯,菜台跟前的墙上拉着一大一小两个幽幽的人影。厨子丫鬟贴墙根在一旁站,提心吊胆地盯着那个小的。
高的身旁蹲着矮的,两人手里提各一根擀面杖。不过矮的那个人小,拿不了那么重的,面杖要短细些。
“先擀薄,卷在面杖上,再……”
瘦高人影正说着什么,兰徽神色紧巴巴,一脸严肃地听着,吴士欣讲学都没这么认真。
兰珏心下纳罕之余,飘出一点绝望的哀愁:十一二岁正是要紧的时候,若将来做了厨子,这可怎生是好?
转念又释然:也罢,世间自有他的一条路,走得开心便最好不过。
待他走近,厨子丫鬟们苦着脸行礼唤老爷,得了应允便迅速遁去门外等候吩咐。兰徽听到动静,回头喊了声爹爹。
兰珏看清了两人模样,不由得笑了。
他矮下身,从怀中掏出块丝绢,重重拭净兰徽颊边沾的几块面粉,斥道:“活像个钻磨坊的小耗子。”
兰徽仰脸道:“儿看书上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兰珏摸了摸他的头。兰徽继续道:“以后张先生没空过来,徽儿也能做饭给爹爹吃。”
兰珏温声道:“那便跟先生好好学。”
兰徽大受鼓舞,手举那根擀面杖一头扎回案板,接着“用功”。
张屏道:“徽儿很孝顺。”
兰珏瞥了他一眼,示意他把脸低下来些。
张屏不甚讲究地用襻膊搂着袖子,眨了眨眼:“大人?”
丝绢柔软地拂过下巴,擦过前襟,张屏微微睁大了眼,动作猝不及防一僵,满手面粉扑簌簌落下。
兰珏叹了口气,也挽起袖口:“你来我家总是下厨,兰某待客之道算是不落了。这些年技艺生疏,我便也沾沾光,同你拜个师。”
张屏摇摇头,目光望着他:“学生永远是学生。”
兰珏一阵咳嗽。一句调侃戏言,不料张屏如此郑重,听在耳朵里像什么了不得的剖白。骤然遭遇,险些呛住了喉咙。
他颇无语地瞧着张屏,心想此人有时候脑子直得可怕,究底还是个心窍这里通些那里就堵实了的呆子。
兰徽扭着脸悄悄地瞄:“爹爹可是染了风寒?”
兰珏道:“无事,爹等着你的面。”
张屏浑然无觉,已从笸箩里抓出一把面条,洒进了沸水滚滚的锅中。
水汽氤氲里他眯着眼,一手举着箸,慢慢搅动一团翻滚浮沉的面,一手舀勺白淡的面汤泼进放了佐料的碗,香窜起来,还是那副清汤寡水的模样。
许是多喝了几杯酒的缘故,隔着层衣料落在腰侧的手掌心意外有些热。
张屏不管生性有多寡淡,算岁数仍是个血气方刚火力壮的青年,又有个习惯蒙在被窝里做事的毛病,以致窗外分明潇潇夜雨,兰珏在他底下却犹如身处焰山,不多时被闷出一身细汗,背后小衣潮热一片,弄得不大舒服。
兰珏推了推张屏肩膀,想去扒开被角透透气,手伸到半途,被张屏截住了手腕拿在掌心,“会着凉。”
兰珏失笑,转而撩开张屏垂散的鬓发,捻上近在咫尺的那只耳朵尖,意有所指道:“那该如何?我热得有些难受。”
缠到腰上的双腿蹭了蹭,续完没说出口的弦外之音。
张屏抬眼看他,嘴唇抿紧,耳朵尖立竿见影地红了红。顺着兰珏纤细的腰线一阵摸索,送来了那能解热的“好东西”。
张屏手指瘦长有茧,兰珏清楚地觉到那手上突出分明的骨节磨着下面穴口进出,一点凉不过是杯水车薪,很快被他体内温度捂化,湿淋淋融成了水,随张屏动作发出细微黏着的响。
……太热了。
官场摸爬滚打多年,亦成过亲,儿子养到十来岁时和年轻后辈有了不清不楚,兰珏自觉荼毒了清流们中前途最粗壮的一个,脸皮自然是够结实的。
可每到这种时候,他又总会敛眉闭目,咬着压抑不住的低吟衔在嘴里,不想叫大理寺卿顺着这一点蛛丝马迹明察秋毫,大抵还是难为情的。
而纵使他不露端倪,张屏早非初次什么都不懂的青涩样,又怎会不晓得。当年初下茅山又楞又方,在河里磕磕绊绊打磨这么些年多少通了心眼儿,他本来也只是心思直得匪夷所思,并不是傻,兰珏教过的,他都会记得。
张屏低头轻啄兰珏耳畔:“数月没有……疼不疼?”
兰珏将张屏拉下来讨了个亲,抚摸着他的后颈皮有些叹息:“我记得你当年给班子写戏本时颇多肉麻桥段,还想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怎么到了我这儿,来去都是这几句?”
张屏黑瘦的脸不甚明显地红了红:“学生不会。”
兰珏不防他撤手,被挺入的东西顶出一声喘,难受得抵住张屏胸膛:“嘶,你……慢点儿。”
张屏停了动作容他片刻适应,托着兰珏后腰的手默默揉捏敏感的腰际,半晌兰珏皱紧的眉松开,才重新往深处试探。
兰珏低低地闷哼。
下身被撑开填入的钝痛中杂着隐秘挠心的痒……的确是许久没有做过了。
微妙的爽快从交合的那一处如潮水淹没全身,兰珏随波逐流,头脑慢慢昏沉,无意识抓紧张屏方正的肩,听见张屏的声音道:“戏文要拆许多份,分给专长不同的人去写,班主最后收了稿,再编成一本。”
话音像蒙了层纱,兰珏只听了个囫囵,模模糊糊嗯了一声,指腹茫然又难耐地按着他宽厚的背:“那张先生,会些什么?”
张屏闻言顿了顿,搜肠刮肚了一会儿,仍没拣到可以用来接这句的俏皮话,最终选了埋头苦干。
神智越发轻飘飘,魂沉沉往下坠。神魂分离之间纵横着一个极乐忘忧的云端。
也不知道被碰了哪里,兰珏隽长的眉拧起,呼吸一下乱了章法,哆嗦着蜷起肩膀,整个人缩成一团,眼里漫濛的雾凝成一滴水润过眼角细细的红,低垂的睫毛承受不住,任其沁入枕侧流水的长发间。
却还惦记着兰徽就在隔壁,捂着嘴不肯叫出声来。
张屏喘息陡然粗重,兰珏包裹着他的那处温软原先已经顺滑无阻,突又痉挛着咬死了他,与腰上锁紧的双腿一起,险些让他失了分寸。
他不好受,更怕强行抽动伤了那个娇嫩地方,于是低头去亲他洁白的颈。
兰珏身上有股幽然的香,他嗅着细腻香味一路吮吻,雪白轻薄的一件小衣汗湿了透出肌肤,唯二的两处红格外醒目。
张屏看了一会儿,剥出来张口含住,轻轻舔了舔。
兰珏缓过那阵头晕目眩的狼狈,终于恢复了些清明,胸口的啃噬磨得他又一阵细颤,垂眼一看,薄小的鲜红上印着数枚牙痕。
大约是上了床榻坦诚相见,连带压抑至自己都未有意识的本性都会偶尔流露。想起身上这人从小没有爹娘的委屈,兰珏没说什么,纵他讨够了这里的甜头。
只是明早上朝还要穿官服……兰珏拢着手里一把散发,心思一时飘远。
张屏欺身而上,节奏远不如先前平缓温和,兰珏双腿被压得高,一只脚渐渐探出了锦被在空中晃。
青筋脉络分明,脚趾蜷缩着,泛出淡淡的粉白。
说不舒服是假的,可弄久了也吃不消。兰珏腰背在榻上压得酸麻,他越发不情不愿地察觉了,这副尚算年轻的皮囊与真正的青春年少何止差了一星半点。
“大人,明日休沐。”
兰珏不耐地动动腰,他给折腾得没剩什么力气,语调也软了:“你可饶了我罢。”
张屏话少力多,带着他调了个姿势。
这委实不是个什么好办法,腰被捞在张屏手里,双腿分开,臀不得不翘高,养尊处优惯的膝盖磨红了,几乎跪不住。幸而都在被窝里,眼不见为净。
兰珏伏在软枕里生受着身后的冲撞,半个蒙着层水光的肩膀滑出衣领,胛骨嶙峋地耸起,白肤黑发泼墨似的分明。
张屏看得心里一动,牙尖冒出不明来路的痒,只此刻他不愿分出丝毫心神去抽丝剥茧刨个水落石出,即低头从了本能,给兰珏肩头添了个齿印。
他放下臂弯里一把细腰,伏在兰珏背后,轻轻舔那个新鲜的印子。
兰珏扭过脸,犹在失神地微微喘气,不禁怀疑张屏是真的属羊么,转念想到自己姓氏,羊啃草岂不是天经地义么。
昔年瘦高孤独如酸枣树站在他家门前的张屏犹在目,谁承想上了床会是这么个见啥都想啃一口的德行。
张屏欲起身去要桶水沐浴,兰珏止住他:“先别出去见风。”
张屏道:“久了,会不好受。”
小厮立即吭哧吭哧抬了桶来,张屏替兰珏打理干净,换了身衣服。
两人裹在被中,张屏慢慢替他按揉腰肢,力道不轻不重。
兰珏被他按得受用,摁到酸软处,不时带着点儿鼻音嗯一声。他闭目养神半晌,道:“你心里有事。因为皇上召见?”
张屏手一顿,“嗯。”
“皇上已拿定了主意。”兰珏瞧着他忧愁的眉头,伸手捋了捋:“诏书大概不日就会下来。”
张屏垂下眼皮道:“我不合适。”
在其位谋其政,丞相固然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张屏晓得自己几斤几两,他生性木讷不会说话,只爱断案,易得罪人,做旁的又自觉很一般,比他圆滑会做事的人很多,那个位置轮谁也不应落到他头上。
他还是喜欢过安稳好懂的日子。有饭吃,有书看,同兰珏偶尔上街转转听个评书,偶尔有稀奇案子琢磨琢磨。
他的学问太死板,杂类所知倒不少,兰徽对断案颇有兴趣,他能指点一些。这样就很好。
可他照实恳切地说,说只愿留在大理寺,没人当是真话,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谦辞,乃是必要的一番推让做作。日后才好成就个斗大的贤名,供人传颂。
同阶的官员们对他半是调侃半是奉承:恭喜张大人,看样子过不得多久,某就得在大人面前称下官了。
张屏木然,只得僵硬地拱一拱手。
“当下这情形,无人比你更合适那个位置。”兰珏道:“唔,有句话叫时势造英雄,这或是你的机缘。”
看张屏的样子,兰珏又在心中叹了口气,委实觉得造孽。张屏这个性子,确只适合在大理寺或刑部中呆着,把他擢到丞相的位置上,就如同桃树上结出个皱巴巴的苦瓜。他自己难受,人看着他也难受。
但他一番话说得并不违心。今上是个贤明的君王,张屏端正刚直,纯质心性多年未改,日后会是一代名相。
兰珏困倦地打个呵欠,将他摁入怀中,熄了灯。张屏沉默着,搂紧他的腰。
前路未明,有人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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