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沧海桑田,他被定格在了十八岁,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他永远俊美年轻。
-----正文-----
星期三的夜晚,雷声轰隆作响。罗伯特从坟墓里爬了出来。
雨下得很大,树叶和草地都是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
一辆金色的,由四名半马人拉着的车子从这里驶过。车上坐着的是金发白衣的奈图尔,一位拥有一半妖精血统的古老神灵。
奈图尔多以怀孕中的女性的形象出现,是一切自然生物的庇护者。传说拉提尔州北部的山脉是她的双峰,自山顶倾泻而下的、养育了山下近五万居民的拉提尔河是她的乳汁。
工业文明来势汹汹,好像一场龙卷风似的,要将一切旧的事物连根拔起。
树木被砍倒,生灵被驱赶。高山上架起了火车,平原上建起了工厂。过不了多久,这里就要开通公路,届时汽车将在此穿行,畅通无阻。
神要离开了。
黑色的泥土间,盛开着最后一朵野玫瑰。这种娇艳美好的花朵被人们称作“奈图尔的丹唇”。曾经它漫山遍野,肆意生长,而今已不见了影子。
它的根深埋在地下,根茎缠着罗伯特的手掌,它绕着他的手指,一圈又一圈。
它是那样的贪婪,罗伯特相信,终有一天它会刺穿他的掌心,把根植入他的血肉之中,从他的身体源源不断地汲取养分,然后开出更加艳丽的花。
他明知如此,却从不放手。
奈图尔透过窗望见了玫瑰,露出了一点惊奇的表情。
被神眷顾的生物是幸运的。
倘若一朵玫瑰,能够使得一位神灵为之驻足,那应当是花儿的荣幸。
在雨中,奈图尔洁白纤细的手指轻缓地抚过柔嫩的花瓣,她注视着它,目光如慈母一般。
普天之下,再没有比那更温柔的神情。
神灵在亲吻玫瑰的刹那,留下了永恒的祝福。那饱受了风雨摧残,几乎要凋谢的玫瑰,又重新焕发生机。
奈图尔乘着金车,消失在远方。
一枚装饰车上的金铃铛掉在湿漉漉的泥土地上,像一份意外的恩赐。
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土层,罗伯特感受到了力量。
暴雨冲刷着这片土地,无止无休。
罗伯特既讨厌又不讨厌雨。
每个雨季到来的时候,土壤都变得格外的湿软。地下的生物们会活跃起来,蚂蚁,蚯蚓,蜗牛,蛇一类的家伙层出不穷。
很吵,很烦,闷到无法呼吸。
但是呢,每当那个时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会觉得压在身上的泥土好像变轻了些。这时他会想象一场洪水,狠狠地将大地冲刷上一次,那样自己的身体或许便可以露出地面了。
罗伯特被埋在地下太久太久了。
每个雨季,他听见雷声,想象天空的样子;听见风声,想象树木的样子;听见蛙声,想象河流的样子。
一年又一年,循环不止。
罗伯特逐渐忘记了天空,忘记了树林,忘记了河流。
当他再次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再度迎接那明亮的月光的时候,他已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当感到兴奋与喜悦。
这个英俊的年轻人从坟墓中爬出,甩了甩头发上沾着的泥土。
他的身体还很僵硬,各处的关节咔咔作响。他的皮肤惨白没有一点生气,嘴唇亦是毫无血色,泛着一点青紫。
罗伯特的身体是冷的,像冰一样。
手和脚起初是不听使唤的,之后,它们渐渐地有了意识,能够听从大脑的指挥;再之后,罗伯特开始奔跑。
风中仿佛有只铃铛在响。
叮叮当当的,真动人。
重临世间的青年,奔跑在夜晚的山间,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好像要呼喊什么。
他带着那朵玫瑰。
大量潮湿的空气涌入胸.膛,罗伯特好像从中尝到了一丝甜味。
猫头鹰从他的头顶掠过,发出笑声。
罗伯特望见了火车的轨道。
他愣了片刻,不太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
记忆中的村落不见了。
罗伯特找不到家的影子。
那些农田,那些村子,那些居民,那些牛羊,都去了哪儿?
青年困惑地望着这片遗址。
这里曾经生活过的人,像水汽一般蒸发了。
这片土地被抛弃了。
一列长长的冒着黑烟的火车向这里驶来。
罗伯特望着这个呜呜直叫的怪家伙,直至它从他的眼前消失。
半响,他嗅了嗅手中的玫瑰,开始朝着它消失的那个方向奔跑。
他追,他追。
事实上,罗伯特尝不到空气的甜味,更闻不到玫瑰的香味。
所有的味道都来源于想象。
无法感知世界的他,唯有用记忆填补空白,那是过去的他一直在做的事情。
他身上还有被拷问折磨过的痕迹,青紫色的是掐痕和勒痕,范白色的是火焰与烙铁灼烧过的印子。
那是人们不理会他的辩解,只是粗暴地将他推进坑里,一铁锹一铁锹地将他埋下去。
最初,罗伯特恐惧。
害怕那黑暗,害怕那阴冷,害怕那种被剥夺走自由与生命的窒息感。
那曾经在地上不常见的生物,都潜藏在地下。
很快,各式各样的虫子便爬满了他的躯体;搬运食物的蚂蚁,带斑点的瓢虫,粗长的蚯蚓,多爪的蜈蚣,蠕动的蛆虫,知了的幼体……
鼠类与蛇也是常见的东西。
罗伯特感到恶心。
痛苦是无法摆脱的。
感受着自己的躯体一点一点地烂掉,渐渐发出腐臭的气息,变成和周遭的环境同样恶心的东西。
绝望像一把利刃,戳穿了他的心脏。
就这样无声品尝着地狱的滋味。
还有那无尽的孤独。
漫长的时光中,忍受着这场酷刑。
倘若一个雨季算作一年的国度,那么罗伯特已在地下呆了二十年。
他唯一拥有的,便是那朵玫瑰。
鲜红欲滴,就像他曾经恋人的唇。
罗伯特记得四月的风,又暖又柔,总是温柔得不行,撩拨着少年的心弦。
他们躲在角落里偷偷接吻,贴得那样近,拥得那样紧,风吹到他们身上的时候,竟从他们两人之间找不到一丝可通过的缝隙。
于是风妥协了,轻缓地绕开了他们。
正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在伊甸园里尝到了点甜头,便一发不可收拾。
由春到夏的那段日子,时时刻刻都腻乎在一起。
那正是春种的季节,村子里的人们在田间劳作。
两个偷食禁果的小伙子,满山遍野地“播种”。
他们总是吻个不停。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就黑了。
再抬头,天上已挂满了星星。
两个混小子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跳进河水中,要拾星星,要捞月亮。
后来水花四溅,浑了一池水;那月亮碎了,星星丢了,只剩下赤条条的两个小混蛋,在水下吻得难舍难分。
夜里生起篝火来,他们围着火又唱又跳,快活得像疯子。
可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呢?
男子和男子相恋,被视为异端邪祟。
法律判他们有罪。
恋人的父母用重金贿赂,赎回了他们的儿子一条命。这对可怜的夫妻哭哭啼啼地跪在地上,一边不停地亲吻法官的靴子,一边发誓他们的儿子仅仅是年少无知做了傻事,绝非沉溺于不伦恋情的疯子。
无父无母的罗伯特,则被活埋。
直到最后一刻他掌心里还握着一把玫瑰种子。
那原本是他精心挑选,预备着送给他的。
他想告诉他,只要把它们种下去,就能够得到拉提尔最漂亮的花。
后来,后来。
在地下,那堆种子中的一粒发芽了。
绿色的花苗穿破厚厚的土层,一直到了地面。
它的花开在地上,它的根长在他的掌心。
那么美。
罗伯特的心脏沉甸甸的。
他跑,他跑。
心脏在胸膛里咚咚作响。
他的肺烂了,胃烂了,肠子烂了;肝、肾 ……所有器官都早己经停止了工作。
如果你用剪刀剖开他的肚子,你会看见那些坏掉的东西流出来,散发着刺鼻的恶臭。
可是,可是。
那颗心还活着啊。
未终止的约定,未结束的爱情,未说尽的话语,未写尽的诗篇……
怎么能就这样结束呢?
雨夜,水珠滴滴答答的。
小镇上,五岁的小男孩和五岁的小女孩在家门前踩水坑玩。
——快进来母亲召唤着他们。晚餐的时间到了。
暖黄色的灯光照在孩子们的脸上,每一张稚气的面孔都天使般美好圣洁。
星期三的小镇之夜,家家户户都在为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而忙碌着。
女主人将银质的餐具摆放整齐,点燃起一支长长的蜡烛。
男主人收起报纸,将孩子们一个一个地抱起来,放在高脚凳上。
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将世界分割成两部分。
屋内是温馨的四口之家。屋外是阴冷的夜与湿淋淋的青年。
坐在凳子上的小男孩,透过玻璃,好奇地望向这个看起来无家可归的人。
那个人身上脏兮兮沾满了污泥,穿着破破烂烂的夹克衫与旧牛仔裤。
他浑身湿透了,乌黑的发丝贴着额头,连睫毛都好像挂着水珠。
这是个在乞讨的流浪者吧?
瞧,他多可怜呀。
可他长得真好看。
为什么会流浪呢?他的家在哪儿?
快看,他的手里有一朵花。
是玫瑰呀,多漂亮的玫瑰。
小男孩无意识地张开嘴,歪着小脑袋,一副欣赏的神情。他明眸皓齿,模样像个小姑娘,尤其是那总是微翘着的唇,像涂了口红似的。
不知道的人定然会以为他是遗传了妈妈的样貌。只要熟悉他们一家的人才知道,他其实更像年轻时的爸爸。
小女孩拉着小男孩的手,小男孩拉着女主人的手,女主人牵起男主人,男主人将手递给小女孩。
幸福的一家人围着蜡烛,闭上眼睛做起了祷告。
青年失魂落魄地望着这场景。
月光下,他的皮肤渐渐焕发光泽,苍白的双颊泛起了血色,嘴唇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红润。
二十年沧海桑田,他被定格在了十八岁,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他永远俊美年轻。
屋内的收音机播放着广播。
他已接近中年的恋人背对着玻璃窗,坐在餐桌前侧耳聆听广播里的消息,始终没有回头,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女主人起身,为孩子们盛汤。
年幼的孩子们还不能够熟练地使用餐具,他们不仅将饭菜洒得到处都是,还用手去抓奶油派。
小女孩和小男孩互抹了一脸的奶油,两个人同时抬起头,像两只滑稽的小花猫。
孩童清脆的笑声与广播声混在一起,时不时还掺杂着一两声俏皮的口哨。
青年捂着心脏站在窗前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额头抵着玻璃,整个人几乎贴在上面。
那僵硬的手指在湿乎乎的玻璃上面,画了一个又一个圈。
他吻着玻璃,一下又一下。
星期三的小镇之夜,平凡无奇,不过是生活琐碎的堆砌。
孩子们在屋子里吹气球,快乐的像两只小鸟。
——爸爸,爸爸,给我系一下。小女孩高举着吹好的气球,乞求父亲帮她打结。
小男孩跳起来挤爆了妹妹的气球,然后躲在母亲的身后吐着舌头做鬼脸。
人们享受着这份幸福与安宁。
永远,永远。
青年掘开那层湿软的土,泥土好像有意识一样,拖着他的身体不断地下陷,将他送回那个阴冷潮湿的地下墓穴。
黎明前,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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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多前在微博写过的一篇旧文……偶然想起就发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