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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点二十九分，你终于完成了手头的工作。

手机响了一声，是你男朋友在微信上对你说晚安，他说别太累，他会心疼，你笑了笑，回复“我也要睡了，晚安”。你想发一个撒娇的表情，还没选好图片，实习生就小心翼翼地凑到你身边交代白天的疏漏。

她说她记得自己收了十四封回函，可是手上的文件怎么点都只有十三个。你看她紧张，安慰她说事情不大。她一下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卿姐我下次一定好好数，我不会再犯这种错了。”

你拿纸给她擦眼泪，让她回酒店休息，你说：“早点睡吧，这事儿我来处理。”

你坐回电脑前，写了一封致歉邮件设置成明早定时发送，随后又把其他组员当天的工作检查了一遍。

离开客户公司时，北风凛冽，你的困倦被吹走了，一盏路灯也被风吹灭，你好像进入了一个昏暗的小世界。

一些情绪围住了你。

远处的灯还亮着，可你似乎已经被仅仅几个平方的黑暗吞噬，你不得不想起一些不怎么快乐的事情——

一个月前，与你同时进入公司的男孩，现在他是男人了，被提拔成高级项目经理，理论上他获得了领导你的权力。你和他一样大，毕业于相同的学校，相同的专业，你的绩点比他高，你的履历比他好看。你比他更早成为项目经理，你带过的项目几乎是他的两倍，他还总是出错，你帮他收拾了好几个烂摊子。可是他升职了。你知道你的劣势在哪儿，你是未婚未育的女人。

半个月前，表妹的孩子出生，你和爸妈一起到医院看望，你匆匆接了一个电话，回来时听到舅妈阴阳怪气地夸你是女强人，她说，不知道这个男孩愿不愿意和你过日子。你冷脸走进病房，对舅妈说“劳您费心”，然后拉起爸妈就要走。妈妈担心那个碎嘴的舅妈会在背后说你闲话，果不其然，她在家人群里热心地“关心”你的婚事。

你没怎么谈过恋爱，爸妈急过一阵子，给你介绍了一堆相亲对象，后来他们又不急了，他们说只要你过得好就行，结不结婚无所谓的。你几乎信了他们的话，直到有一天，你回父母家住，为一个草率结束的项目愁得一夜没睡着觉，晨光初现时，你爸妈在客厅里小声对话，你妈妈说邻居家闺女结婚时穿了一身漂亮衣服，普通长相的女孩打扮之后也像是个美女。你爸不服气，说，我闺女不打扮也是美女。城市的早晨安静也吵闹，你听见小区外有汽车呼啸而过，楼下大爷养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你还听见六十岁的父母轻声的叹息。他俩一个患过脑梗，一个常年吃降压药，早看淡了病老和生死，只担心故去之后唯一的宝贝女儿没人照顾。你妈说，我们要是都不在了，卿卿万一动手术，谁能给她签字呢。

你拿被子蒙住了头。

被子只用了一夜，你闻着还没消散的阳光的味道抽了抽鼻子。被套湿了，你慢慢地陷入沉睡。醒来时你的头有点疼，你仔细地回想刚刚那个错综复杂的梦，想了好几遍，想不出她的身影。

你想，你不再梦到她了，结婚压力这么大，你却没有梦见她。

那天开始，你主动去相亲，然后你认识了你现在的男朋友。

你走得慢，冬天的风吹进了骨头里，寒冷和疼痛把你从回忆里拽出来。你紧了紧衣服，加快脚步走进下一盏路灯的光下。

临睡前，你想，要不把婚结了？他家父母也着急了。

可是结了婚事业该怎么办？

不结婚，事业好像也没什么发展，你身边还有一个高学历的男人等着晋升。

总这么工作身体也有些吃不消。

不知道前段时间那个客户公司的老总手下还缺不缺人。他开的待遇不错，但去那儿也要加班。

没完没了的加班。

加班好累。

要不干脆考个编制？

好麻烦。

好像又不是很想结婚了。

你问自己，我爱他吗？他爱我吗？我们对对方的爱足够撑起一段正儿八经的婚姻吗？

你无奈地笑，没想到接近三十岁的自己面对人生还像二十出头时那样迷茫。

天又亮了。

你的闹钟响得早，你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机关了闹钟，不清不楚地看今天的日程表，忽然想起实习生的疏漏，赶忙登陆邮箱。邮件写好了，是你几个小时之前写的。

你想，真是睡糊涂了。

刷牙的两分钟是你最自在的时候，你开始回忆新做的梦。

你发现你又没梦见她。

你想，所以我现在也没有很焦虑嘛。

你总在压力大的时候梦见她。

你曾经梦到过她和另一个长发飘飘的女人坐在一起，她们亲密地聊天，你无法插入，只能在一旁不甘心地看；你梦到过她给你编头发，她的手一点也不灵巧，但胜在动作温柔，醒来时你还能回忆起头发被她握在手里的感觉；你梦到过她担忧地拿手背贴你的额头……

你在梦里见过她许多次，她穿白色的裙子弹钢琴、她仰着头跑八百米、她站在险峻山峰的台阶上向你伸手，你傻兮兮地握她的手，她说：“包给我呀，手上都是汗。”

有时候你觉得你喜欢过她，有时候又觉得那种喜欢只是错觉。

有段时间你常常梦见她，那是你大一刚入学的时候，辅导员在班会上敲警钟，说有的同学为转专业考试准备了一暑假。而你花了整个暑假逃避高考失利的现实。你开始焦虑，白天军训，晚上带着书去教室自习。复习高中知识的不顺利又加重了你的焦虑。你害怕转专业考试会像高考一样失败。一天晚上你穿着睡裙走到宿舍楼边的路灯下，想找人聊聊天，一打开通讯录就看到常常出现在你梦里的她。

她并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但最近的梦让你觉得你们已经足够亲密。你给她打电话，她接得很快，唤你“卿卿”，一声“卿卿”把你的眼泪叫了下来，你哽咽着向她诉说你的烦恼。你自己说了一个多小时，话说得乱七八糟，路灯都被你烦得闪烁，你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那个灯，犹豫要不要换个地方。

她开口的时候，灯就不闪了。

与她说完话，你也不焦虑了。回宿舍前你看了看那盏灯，它静谧地在夜幕里发着光，好像根本没闪过。

等你顺利转入新专业，你才感觉自己特别丢人。

高一那年军训，你去澡堂的时间晚了，晚上的集合哨很快就要吹响，你和她一起等在帘子外，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女孩出来，你作为排在她后面的人，当然只能眼巴巴看她进去，没想到她进去不多久就掀开帘子，问你要不要一起洗。

你本来是个极注重隐私的人，在宿舍都要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上小学之后没有任何人看过你的裸体，包括你的母亲，但你这次几乎没有犹豫地点头——反正大家都是女生，而且你一点都不想被罚做蹲下起立。

你们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坦诚相待了。

你还是害羞，全程都不怎么看她。虽然没怎么看，你还是把她看了个遍。

她个子不矮，骨架却很窄，下身很瘦，上体……‎‌‎乳‌‎‍‌‎房‎‌圆润饱满，‌‎乳‌‍头‍‌‌‍不大、乳晕也小。她的胸型很好看，不像你的胸脯，虽然体积上不在劣势，却稍微有点外扩。

你们并没有因为那次共浴变得熟络，你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恐怕也是。在学校走廊上遇到，你还尴尬地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

好在你发现你们不在同一层楼。

第二次密集地梦到她是在你大二上学期期末考前。

那学期你明显不如大一用心，因为学校不再强制要求晚自习。你的班导给你们召开班会，一方面要求不作弊不挂科，另一方面，他要选人跟他寒假的项目。

你大一的绩点很高，信心满满地自荐，却没被选上。

你大概知道原因，班导是你这学期一门课的任课老师，你的几次作业都没有做得很好。

你知道自己没有努力，却总是挂念这次失败，期末复习都不够用心。

你意识到自己开始焦虑了，然后你发现，你一焦虑就喜欢把她牵扯到梦里。

你觉得这件事有点邪门，戳开上一次聊天记录还是圣诞节群发祝福的对话框，你告诉她：“我最近老是梦到你。”

她那头反反复复地输入，却没发过来什么消息。

你等了等，看到她回“是吗？”

你忽然有些丧气。

你们随意地聊了聊，她告诉你，她恋爱了，和一个女生。

这回反反复复打字的人变成了你。

你觉得难以置信，却又觉得，好像是这样的，她应该跟一个女生在一起。

你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高三时她搬家到你们小区，你们因为经常搭同一班地铁真正地熟悉了起来。

是你主动搭讪她，然后她问：“你军训之后就剪成短发了吗？高一的时候我不确定碰见的是不是你。”

军训时你嫌长头发碍事，一回家就剪了。她认真地说：“长头发很好看呀。”

你们每天一起搭地铁上下学，晚自习结束她总是等你——她是普通班学生，你是火箭班学生，火箭班作业特别多，你还有一个总爱训话的班主任。

一开始她等在校门口，后来天凉起来，你舍不得她冻着，让她坐在教室里等。她的教室里有微波炉，晚自习结束她总能分你一些热热的小食，有时是栗子，有时是红薯，最丰盛的一次是兔腿。

你们在地铁上有很多话聊，她知道你好奇她们班的俊男靓女组合，总是和你分享班内的八卦，你听得津津有味，每次都恨不得把她送到家门口，但她每天都会在合适的转角停下，催你赶紧回家学习。

有一次你放学又晚了，索性放慢脚步，你想错过常坐的那班地铁，和她多聊一会儿，但她握住你的手，紧赶慢赶，带你冲进了地铁。

你一边跑一边想——女孩子的手原来这么软呀，原来牵手是这种感觉。

你几乎忘了你也是个女生。

你对她说：“你的手好软呀。”

她的脸竟然红了。

还有一天，去学校的路上，她看你整个人都恹恹的，用手测了测你的温度，发现你在发烧，你说是低烧，不想请假，她也没强迫你，只是放学的时候给你变出了一个暖手宝。

你感动地说：“我要是男孩子我一定娶你。”

她笑了笑，开玩笑似地说：“那我要不喜欢男生呢。”

你大约是被烧坏了脑子，说：“那我也娶你。”

那次之后她开始约你一起爬山，说要给你锻炼身体。

高考前最后一次结伴回家，你们相互许诺，你要留长头发，让她用你的头发练习编辫子，她要教你弹钢琴，至少让你学会小星星和两只老虎。

可是你们在高考之后就没再联系，你躲进了乡下奶奶家，躲开所有同班同学，不上任何社交软件，一个人咀嚼失败的苦涩。

你记挂与她的约定，鼓起勇气回了一趟城里，敲开她家的门想给她惊喜。接待你的是她妈妈，一个漂亮的阿姨，乐呵呵地告诉她和男朋友出去玩了。

你觉得这是漫长夏日里唯一的好消息。

她谈恋爱了，真好啊。她和她男朋友在一起，也是你最想看到的俊男靓女的组合。

所以当你知道她和女孩子谈恋爱，你感受到了一种离奇的苦涩。

你问她：“她对你好吗？”

她说：“很好呀，我们互相喜欢，在一起很开心。”

那个期末真的很苦，十几门“新课”，但你莫名其妙地能集中精力学习，你拼全力搏了一把，成绩意外地不错。

最后一次连续地梦到她是在大四冬天。

你在面试场上尝尽了失败，梦里的她成了你的安慰剂。

她不是你寒暑假在小区里遇到的样子，她还是十八岁，穿校服，长头发绑成马尾。和她在一起的你也是长头发。

但现实里你又把留了四年的长发给剪了，弄了一个干练的短发造型。

压力面的面试官摧毁了你心中的城墙，你原本以为自己不错，如今只觉得自己不行。你好像不抱期望，又好像抱了最后一丝希望地去参加一家公司的实习，hr明明白白地告诉实习生公司留用率是30%。

你在工作中犯了错，被领导狠狠训斥。你觉得这份工作也泡汤了，你即将成为在秋招中颗粒无收的学生。

冬天的夜很冷，你坐计程车回到宿舍楼下，看一眼手表，十一点半了。

你看到了那盏路灯，它像月亮一样悬着，在冷风里柔和地散布暖黄的光。

你忽然开始想念她，这种想念从梦中照进了现实，你无比想念她的那一声“卿卿”。

你想，她还和那个人在一起吗？

你蹲下身，蹲在路灯下，四肢冻木了，胸口还是热的。

你用学校发的那张卡给她打电话，铃声响了一会儿，她说：“喂？”

你不说话，她迟疑了一会儿，问：“卿卿？”

你“哇”地哭了出来。

她等你哭完，告诉你看到本地号码才敢猜是你。

她反反复复说：“卿卿，你很好，相信自己。你真的很好。”

你问：“真的吗？”

她很肯定。

你哭得头脑发胀，但你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不能问为什么。

后来你结束实习，成功地留在了那家公司，你渐渐发现带你的那位经理对实习生向来严厉，他的严厉让你少犯了许多错误。

后来你也开始带实习生，你学不来那位经理的风格，但你擅长和她一样温柔。

后来你陆陆续续遭遇了许多挫折，但你好像真的成长起来了。

后来她和爱人去国外结婚，你特地请了年假飞去看她，她把捧花塞给你，要你务必幸福。

后来你遇见了现在的男朋友，体会到了一种陌生却熟悉的感情，心动和思念都让人沉醉。

你不再梦见她了。

冬天过去了。

你的忙季也结束了。

你给实习生写了很高的评价，她顺利地和你的公司签了合同。

你递交了辞呈，老板极力地挽留你，但你的态度也很坚决。

老板问：“是要结婚了吗？”

你点头。

老板露出了然的神情。

他一定觉得当初不升你是正确的决定，一下少一个高级经理是一个很大的损失。

你笑了笑：“结婚之前还要谈会儿恋爱，之前没空好好谈恋爱。”

你想：歇会儿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什么样的路走不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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