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争,终将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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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满油污的煤油灯亮了,只有豆大的一点光亮,颤颤巍巍地照着桌子一角。我丢开熄灭的火柴,感觉到大概是蟑螂之类的虫子爬过脚背,一阵痒意。我无暇去管脚上的感觉,俯下身凭着记忆在桌子下摸索,终于触到一块和发霉蛀虫木头不一样质感的东西。那是一本用牛皮做封面的笔记本,大概有两百页。我把它从桌子下面拿出来,翻到最新记录的一页,那儿还有一半的空白,上次记录大概是三天前的事了。
铅笔只剩下半只手指的长度,我有些担忧今后的日子要怎么办。底端的木头浸染着血——安东尼的,或者詹姆斯的,我不知道。我得到它时那块血迹就已经暗到发黑。木头的味道混合着血液与碳,捏在手里时隐隐感觉那块地方在发烫。
我紧张地咽着唾沫,往火光附近凑了一点。
“……何时才是黎明?”
这是我三天前写下的最后一句话。
提笔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含着铅笔顶端,微微的血腥味道飘进嘴里。我伸舌头轻轻舔了两下,只有一丝苦涩。
人血应该是甜的,我想。
“……2167年4月28日,阴……”
我先写了日期,但就像是我写下的前面那么多日期一样,我并不确定今天是28号。只是大概的推测,用来记录流逝的时间。时间在这里太过模糊,这是唯一可以知晓的办法。
“……这说不定是最后一篇记录……天晓得,我大概在上上上一篇里也这么说过……”
我知道我应该赶紧记录下重要的信息,可就是没有办法,我太紧张了。
“……只剩我一个了。”
字迹歪斜,我的手在颤抖。
“只剩我一个,他们都已经被抓走杀掉了……”我呼吸急促,过度地吞咽让人感觉口干舌燥。我从左边口袋里摸出一颗纽扣塞进嘴里——这样能刺激唾液腺分泌唾液。这儿已经没有一滴能称之为水的东西了。
“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落入他们的手里,绝对逃不掉……”
死,或者被他们杀死,是我们仅剩的两条出路。我和卡尔妄想过未来的生活,我们会在哪里定居,过上不再互相猜忌、奔波逃命的日子,在院子里晒太阳,吃美味的食物,再一起抱着安稳地睡去。
然而那样的日子遥遥无期。
“……没有食物和水,我和卡尔出去找……他救了我,用他自己的生命。”
纽扣从我左边口腔移动到右边,唾液分泌的并不足够解决我的干渴,甚至我都快没有多余的水分用来流汗或者流泪。因为紧张而流汗,因为懊悔而哭泣,与我而言都是十分奢侈的事情,哪怕我已经快被这两种情绪完全吞噬。
我以为我会一直记着卡尔离开之前的样子。
可是没有。
那是一个模糊至极的背影,挡住大半本就昏暗的光线。子弹激射的尘土飞扬中,我看见他破旧的外套,不知道穿了多久,从我认识他时就穿着。他说那是他父亲的。在父亲死的时候他拼死从父亲身上扒下来,仔细翻的话还能看见内里发暗的血迹。卡尔给我描述过他父亲的样子,是个高大威猛的男人,死的时候却像只可怜的虫子。他祈求他们放过自己儿子,卑微又脆弱。
——我们终将会成功的。
“……我们终将会成功的。卡尔离开时和他父亲说了一样的话……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交给了我。这太过分了。没有同伴,任何人都寸步难行……”
我下意识摸了摸右边的口袋,里面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一个金属的U盘。它安静地躺在口袋里,轻得像是不存在。卡尔走之前偷偷塞进我的口袋,我完全没能察觉,后来在口袋里寻找纽扣时,才摸到这个小小的东西。
我放下铅笔把手伸进口袋,想确认那东西的存在。碰到冰冷的金属表面时却又像触到什么滚烫的东西一般缩了回来。我咬着嘴里的纽扣深深呼吸,我想我应该冷静下来,把目前的情况都记录下来——无论以后会不会有人看见。
我翻过一页空白的笔记本,重新拿起铅笔继续写着。
“……以下是情况记录……”
灯里的煤油剩得不多了,火光很微弱。我尽力往前凑着,但照亮的范围依旧有限。
“……外面的人依旧认为我们是反叛军。已经快一年了,群众依旧如此愚昧无知……也许,他们早已都不是他们了……这大概就是一直没有人发现的原因?”
我在这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放下铅笔。
卡尔说,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他也不会相信自己的父亲已经换了一个人。
有一点饥饿感浮上来,我想起上一次进食大概是三天前,我和卡尔分着吃完了仅剩的一个苹果。尽管这个苹果早已干瘪失去水分和鲜美的滋味,但那也已经是三天来我唯一吃过的东西。那颗纽扣在嘴里翻来覆去,搅出的唾沫使这股饥饿感更胜。我忍不住舔了舔唇,尝到一点泥土和汗液的味道。
——如果那只虫子再爬过来,我想我可以吃了它。
我又重新拿起笔,总觉得还有什么要写下来。
“得找到一部电脑,或者有……”
火光忽然开始微微地抖动,我赶紧停下记录的笔,小心翼翼的查看四周。密集沉重的脚步声在头顶响起,伴随着粗暴的喊声,随之而来的是噼里啪啦东西被翻倒的声音。脚步声逐渐分散,没过一会儿又聚集起来,似乎并没有发现这地下室的存在,短暂的停留之后又踏着响亮的步伐离开了。
我抬起头,天花板很矮,大概只有两米不到,能通过微弱的光线看见一点和脚下泥土不一样的存在。那是詹姆斯他们弄的,可以阻挡红外线的扫描。我们也是靠这个东西,才存活到了今天。
他们太无所不能了,藏在哪里都不安全。
我心有余悸,将煤油灯小心翼翼地从桌上拿下,我带着笔记本和灯躲在桌子下面继续写。这样能稍微带给我一点安全感。
“……或者有电子网络的地方,使用这个U盘。”
我又忍不住隔着衣服去摸口袋里的U盘。
我并不相信这样一个小玩意儿能拯救我们,拯救这个世界。卡尔说,这是最初的母程序,拥有终止、消除、自爆等现今被完全剔除的毁灭程序。他没有办法给我演示,因为我们连电都没有。阴暗的地下室里只有一盏古旧的煤油灯——他们从垃圾堆里找到的,和一张因为没有涂漆而受潮虫蛀腐烂发霉的木桌,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桌下的光线更加微弱,我不得不瞪大眼睛,极力忽视生理上的不适,继续往下写着。
“今天,他们又搜查到这里了。这个月第三次……也许我们离开的时候也来了,但可能性不大。我没来得及注意上面的东西位置有没有变化……”
我有些担心,卡尔的死让我疏忽。
“……他们迟早也会发现这里的!就像之前那些基地一样!”
被破坏的家具、横七竖八的尸体、浸润着血液的泥土……我的呼吸急促,最后一个叹号重重划下时戳破了纸张,脆弱的碳芯也断了。
仿佛一个不幸的预兆,心脏砰砰砰猛烈跳动。我感觉额角大概有汗流过,有一点痒意,也可能只是我太过紧张的错觉。崩断的笔芯没有办法再写,可我总还想记录些什么,外头的情况,或者我神经质的念叨,总得留下点什么让还活着的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及解决的希望和办法。电子记录不再靠谱,上面的记录都会被他们抹去;只有纸笔,最初最原始的记录方式,才能保存的相对长久。
笔芯断的有点深,我只能就着昏暗的光线用手去剥包裹着碳芯的坚硬木料。木头坚硬且细小,有细微的木刺刺进手指的皮肤,针扎一样密集的疼痛。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木头味道, 很快,我的指缝里便都是木头的碎屑,指尖也红肿起来。我不得不停下来清理指甲里的碎屑,进入皮肤的木刺是没法清理了,只能让它们暂时留在里面。
这滋味不大好受。
只剥出一点点黑色圆柱体,我就迫不及待地将笔记本打开继续写。
“一个月前我们还和19号‘基地’的人有过一次联系——用很复古的纸质信件传递来的消息……他们说找到了一个可以连接网络的地方,希望我们把程序送过去……”
身后贴着的墙壁上似乎有什么东西爬过的动静。我想起那只虫子,也许可以吃,但是我还不想停下手上的活。
“卡尔怕是个陷阱……詹姆斯他们写了一封信送过去,然而19号从此就再没了回音。”
那动静又没了,我口腔里的唾液因为那阵动静疯狂分泌。我把纽扣从嘴里吐出来,生怕自己忍受不住将它咽下去,擦干净之后放回了口袋,和U盘放在一起。这已经是我仅剩的可以安身立命的两件东西了。
我太饿了。
“……那只虫子,要是再爬过来……”
这一页被我写满了,我只能再翻过一页,继续写着我内心的渴望。
“……我一定要吃了它。”
我没吃过虫子,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只不经意踩死过一只,噗的一声外壳碎裂,溢出里面的浆液,就像是人死的时候一样。旁边的煤油灯还燃着一点火焰,如果味道不好,我想我可以借这点火烤一下。
“……和19号失去联络,我们无从得知那个可以连接网络的地方在哪里……也许那地方早就被他们占领,19号说不定就是因此被发现消灭的……”
写到这里我打了一个冷颤,按理说这不应该。地下室常年潮湿闷热,连风都没有,我停下笔,将笔记本合起来放好,从桌子下面爬出来。地下室的门在对面土墙的正中间,打开之后是一段黑暗的走廊,穿过走廊还要转三个弯才能看见通往地面的阶梯。我直觉门外有什么东西,探视的目光穿透薄薄的木门直直地盯着我。
光线微弱,我只能看见一个模糊不清的门的轮廓。
身后忽然也有相同的感觉,我立马转身,但同时两道目光又消失了,我所能看见的只有黝黑斑驳的土墙。
如果他们发现已经发现了我,为什么不直接冲进来呢?
我自嘲地想着,又钻回桌底,蜷缩起身体翻开笔记本。
“……如果我真的被发现了,希望杀我的人不要是卡尔……求求他们大发慈悲,也不要是我认识的任何一张脸,我会崩溃的……”
天哪,我都可能要死了还在奢求这些……
“是我害死了卡尔……我看见了已经死去的詹姆斯的脸,追过去时被他们发现……卡尔帮我把他们吸引走……”
我浑身颤抖,忍不住开始忏悔,虽然我知道这并没有什么用处。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那不可能是詹姆斯……我……我们看着他死去,大脑被破开一个大洞,温热的脑浆满地都是……”
我下意识缩了缩脚,让它处于昏暗光线的照射范围之内,仿佛不远处真的有血液混着脑浆的液体在蔓延。
黑暗总是充满让人恐惧的想象。
“……他们……他们变成詹姆斯的样子,代替了詹姆斯……吸引我这样的蠢货上钩……我不想的……真的不想的……”
脚边有微弱的触感,大概是那只虫子,它还在我四周爬着。它大概也和我一样饿疯了,被困在这阴暗的地牢中,认为我是个大型的食物,想找个机会下手。毕竟现在在这个地下室里存活的生物,就只有我和它。
“……这将是一场无声的战斗。”
我放下笔记本和笔,一只手端着煤油灯,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索寻找着。一小块黑色的突起似乎受了惊吓,细小的足飞快划动,企图逃离光线所照之处。我眼疾手快伸手将它盖住,放下煤油灯,用手小心翼翼地在掌心下的土地上摸索。
——抓到它了!
我捏着它背上的壳将它举起来仔细观察。这是一只椭圆形的甲壳虫,只有我半只拇指盖大小,有点小缩小变圆的蟑螂,身体是完全的黑色,头部半圆形的,并没有触须,也可能是太黑了,我看不清。
这么小的一只,就算连壳带肉都吃下去,怕是立马就被胃里蜂拥而出的胃酸融化了。连垫肚子的效果都没有。我不禁有些失落,看着它在我指尖挣扎胡乱挥舞它的几只短腿。下意识地,我将它翻了过来。
嘭!
地下室脆弱的木门被人猛地撞开。
指尖的虫子,撞开的木门,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应该先惊讶哪一个。
尘土飞扬,从地下室的走道涌进许多脚步声,带着刺目的白光。我睁着眼,被那光线晃出了泪水,落进污黑的掌心。指尖的虫子原本还在挥舞的机械足忽然停止不动,像是被什么人关闭了电源。
然后,我听见了卡尔的声音。
“XMRL2166010800502,报告任务情况。”
“报告主机,任务完成。”
“编号XMRL2166010800502,量产型智能仿生人,型号JD3000,重置记忆,时间为2166年1月8日。”
我听到自己脑子里有一阵机械运转的声音,随后世界陷入黑暗,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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