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
呼吸机的鸣叫撕破了病区的静谧。
范亦茗怔怔地看着心电仪上的图形趋于平缓,然后汇成一条没有
-----正文-----
“嘀——”
呼吸机的鸣叫撕破了病区的静谧。
范亦茗怔怔地看着心电仪上的图形趋于平缓,然后汇成一条没有起伏的直线。
死亡来得太突然了。
让范亦茗来不及准备。
刚刚,就在几分钟前,陆路还用食指轻轻抠着范亦茗的掌心——陆路在病床上躺了许久,虚弱地使不上多少力气,但他还是很鲜活地,喜欢这样向范亦茗撒娇。
医生和护士都冲进了病房。
范亦茗被扯到了病房的角落里,他听到医生喊了好几次“两百焦耳准备。”
嘈杂声渐渐归于沉寂。
两百焦耳,一次,砰!
第二次,砰!
……
最后护士们都不说话了,她们在病床前直直地立着,一字排开。
医生摘下了口罩,看了一眼时钟。
“死亡时间,23时44分。”
范亦茗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盯着病床上那张苍白的脸。
他的陆路死了。
死在了冬天的夜里。
而他连悲伤的情绪都还没有准备好。
他的陆路,刚刚还在挠着他的手心——这让范亦茗如何做好告别的准备。
“家属请节哀。”医生这样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范亦茗不知道自己是晕过去了,还是真的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身穿青白的长袍,背着四四方方的书箱,脑后盘着椎髻。
杏花微雨沾衣欲湿,近处小道泥泞,远处山色朦胧。
“喵呜。”
一只小小的白猫从树丛里探出脑袋,它被淋得很湿,毛发结成缕往下坠着,一点也不可爱。
但范亦茗还是把它揣在了怀里。
后来他好像是考取了功名,成为朝堂里的重臣。
后来他遭到弹劾,奏章上说他家里的白猫是妖物。
人心险恶,和猫有什么关系。
皇帝说,世上没有两全的办法,想要平了这场风波,就要付出代价。
范亦茗最终没忍心处死那个造谣生事的小人,纵然万般不舍,还是把白猫交了出去。
白猫被赐死了,何其荒唐。
范亦茗辞了官,为他的白猫立了一块小小的碑。
史书里写范臣荒唐,为一只猫葬送了大好前程。
醒时,范亦茗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看到病床上空空荡荡,才想起来,他的陆路,已经走了。
梦里留不住猫,梦醒也留不住人。
他有一点懊恼——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在梦里,他也没能见到他的陆路。
范亦茗与陆路也有一只猫,是一只极其好动的橘猫,五岁了,也没吃成一个胖子。
“喵……喵喵……”
橘猫被饿了几天,冲范亦茗恨恨地叫。
“小橘,你二爸走了。”范亦茗蹲下身子,往猫饭盆里倒粮。
橘猫凑到盆边闻了闻,垫着步子离开了。
怒火来势汹汹,范亦茗根本克制不了,他一脚踹翻了猫粮,对小橘吼着:“我不会和陆路一样宠你,你他妈爱吃不吃。”
橘猫龇起牙,向范亦茗“呜”了回去。
这个性子和陆路很像。
范亦茗突然就心软了,然后脸上一凉,眼泪滚了出来。
陆路宠小橘,买猫罐头的时候从不犹豫,小橘就是这样被宠坏的。
范亦茗记得,他与陆路最大的一次争吵,也和这只猫有关。
小橘从窗台里蹦了出去,陆路噔噔地也往楼下冲,范亦茗跟着陆路冲出了家门。
他眼睁睁地看着陆路抱着小橘往马路对面一扑,背景音是尖锐的刹车声和司机的咒骂。
“不要命了啊!”
司机这样说,范亦茗也这样说。
他们为这件事冷战了许多天。
范亦茗向陆路投降,把他圈在怀里,一下一下地吻他的头发。
“宝贝儿,你比它重要得多,别再做傻事了。”
陆路仰起头,蹭范亦茗的颈窝,“不是做傻事。以后啊,如果我和它都要死了,你也得先救它。”
陆路是一个极其激进的环保主义者,对生命一视同仁,最反感“人的生命高于一切”这种说法。
他们相遇的时候,陆路在一个窗边的座位上打瞌睡,阳光把他的瞳孔照成了金色。
范亦茗被圣光里的男孩迷得移不开眼。
哲学老师点范亦茗的名字,范亦茗呆愣地站起身来,视角的提高让他能看到陆路左脸颊边翘起的呆毛。
陆路又打了个呵欠,样子可爱极了,像猫一样。
“范亦茗同学,假设,你的宠物,一个猫或狗,正在面临危险,与此同时,一个陌生人也在面临危险,只能救一方,你会救你的宠物,还是那个陌生人?”讲台上的老师这样问。
范亦茗第一反应是救人。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老师又说:“再假设你对你的宠物有很深的感情。”
陆路回头了,侧着身,用手支着下巴,看向范亦茗,等待他的回答。
范亦茗还是要救人。
老师笑了笑,问:“在座的有选择不救人的吗?”
陆路把手高高地举了起来。
最后老师说不管是救人,还是救宠物,都体现了一种人文主义,只是于公和于私的区别。
陆路不信人文主义。
他说,自私的人类才觉得自己的生命更为宝贵。
范亦茗收拾好了打翻的猫粮,为小橘开了一个猫罐头。
小橘是他和陆路一起养的。
陆路走了,小橘得好好活着。
只有好好活着,才能给自己留个念想。
陆路有许多好看的衣裳,都是范亦茗买的。
范亦茗自己不爱打扮,却很在乎陆路的穿着,也很在乎衣服的质感。
范亦茗总是认为,只有最好的设计,最舒服的料子,才衬得上陆路的漂亮与柔软。
衣服只是“衣食住行”里的一个很小的部分,范亦茗想在每一个生活的细节里补足陆路长久以来缺失的关爱——
陆路没有爸妈,他总是调侃说自己靠着吸收日月精华长到十八岁。
陆路还说天大地大,总能容得下他。
这让范亦茗很心疼。
衣柜还是那个满满当当的样子,范亦茗一件一件地摸过陆路的衣物,毛绒睡衣,羊毛衫,羽绒服,大衣,衬衫,领带,围巾……织物挤在一块,摸起来竟然有温暖的感觉。
可是那不是陆路的体温。
陆路正安睡在医院的冰柜里,等着范亦茗为他挑选一套合适的衣衫。
范亦茗最终还是没有从衣柜里拿衣服,他去商场里买了一套藏青的西装,一件贴身的衬衫,把它们熨得整齐而又服帖。
他存了私心。
陆路说得没错,人都是自私的。
范亦茗也自私。
他甚至不愿意让他最爱的陆路穿着最喜欢的衣裳走。
陆路穿过的衣服,范亦茗要一直留着。
范亦茗接过骨灰盒的时候,听到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嘟囔了一句:“奇了怪了,烧出来就一点点。”
可那骨灰盒明明不轻,沉甸甸的。
范亦茗捧着盒子回家,小橘立刻迎了上来,它对男人手里的东西很感兴趣。
“是你爸。”
小橘像是听懂了,难得懂事,安安静静地蹲坐在地上。
范亦茗摸了摸它的脑袋,“你说我们是把你爸留在家里,还是送他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喵。”
“我想让他去一个风景好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可是那种地方太远了……”范亦茗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离我太远了。”
“喵。”
“还是在家里比较好吧?但你不可以捣蛋。”
“喵……喵……”
“你爸爱你,没有你爸你就没命了,所以不要捣蛋。”
“喵。”
范亦茗叹了口气,“一直喵一直喵,你是答应了吗?”
“喵。”
夜里小橘很不安分,拼命地挠门。
范亦茗被吵醒了。
他有一点儿恼火,又懊恼于自己的怒气,出于愧疚,他把小橘抱到了枕边。
范亦茗又梦见了一只猫。
一只黑白相间的猫。
这一次范亦茗成了杀伐果断的将军,他的刀下有成千的亡灵。
天下人都笑说范将军英勇,却离不开猫,夜夜都要与爱猫同榻。
有人说或许那只猫能庇佑将军凯旋。
猫只是普普通通的猫,将军却曾是不得安睡的将军。
范亦茗总是梦见血淋淋的头颅,他热爱他的国家,不爱杀戮,杀戮却是他不可推却的责任。
往西北行进的路上,有战士偷偷地从农户家里摸了一只小猫。
将军收缴了巴掌大的猫,从此夜夜无梦。
昌晖九年,军营遇袭,范亦茗被俘。
敌人的首领要范将军抉择,一只猫或十个战士。
范亦茗选择了战士。
“若是你那猫只抵五个战士呢?”
范亦茗双手被吊在铁架上,“你会吗?当真不处死我的人?”
首领拎着猫的颈脖,把猫提到了范亦茗眼前,“我看这畜生只能抵一个人头。”
范将军低下了头,“你说话算数,抵一个便是一个。”
首领说:“看来范将军也不是离不开这畜生。”
猫死了,受了十八重虐待,凄凄惨惨地死了。
首领还没来得及处死俘虏就被端了老巢。
一只猫,守住了整个营的将士,功劳算在将军头上。
范亦茗拒绝了封赏。
从此将军卸甲归田。
范亦茗没有梦见猫的死状,醒时依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小橘还睡着,打着小呼噜。
范亦茗觉得自己是想极了陆路。
太想了。
做的梦都是初见时的衍生。
他还是一直选择救人。
如果是陆路来做抉择,他会救猫吧,一只猫抵一个人,陆路一定会救猫的。
“先生想在墓碑上刻些什么?”
范亦茗想了一会儿,说:“吾妻陆路……”
他顿住了,继续说:“吾爱陆路之墓。”
服务的女孩笑了笑,又问:“先生确定要让墓室空着吗?放一些您爱人生前喜欢的小玩意儿也好。”
“就空着吧。”
范亦茗为陆路买了一块墓地,不用来存放骨灰或衣冠,只是树一块碑。
来扫墓的人如果留意到这块碑,就会知道,陆路曾经活过,再细心一点儿,能看到陆路的爱人是范亦茗。
陆路没有父母,也没有几个朋友,陆路不会继续活在多少人的记忆里,范亦茗想替陆路留下一些存在过的证据。
范亦茗失去了陆路,但他还没有失去爱情。
他每天都会想念他的爱人。
每天都用纸巾擦拭陆路的骨灰盒。
打开衣柜的时候能闻到熟悉的味道。
衣柜里的衣服都是陆路穿过的衣服,一件不少。
小橘依然不爱吃猫粮,范亦茗便天天买鱼肉,拌在猫粮里,小橘勉勉强强接受了这种食物。
罐头也吃,一周两三次,和陆路安排的次数一样。
周末的时候,范亦茗会带一束花到陆路墓前。
守墓的大爷总是叹息,说:“小伙子用情至深。”范亦茗会对大爷笑笑,从来都不谦虚。
范亦茗还数着做梦的次数。
第一次是书生和白猫。
第二次是将军和黑白相间的花猫。
第三次是农夫,为了救妹妹,听信江湖郎中的话,抽了狸花猫的猫骨入药,猫的岁数,比妹妹还大。
第四次是衙役,牢房里进了黑猫,把重刑的犯人通通挠得面目全非。巡抚责令扑杀邪物,范亦茗于心不忍,想放黑猫一条生路,那猫却死咬着犯人脖子不放,范亦茗最终没有阻拦同伴对猫下的杀手。被咬的犯人伤重不治,也死了。
后来巡抚查到重刑犯谋划越狱,主谋便是那个被咬死的纵火犯。
这个梦让范亦茗动摇了,人,是要被处死的人,猫,一个不通人性的小东西,挠了人,咬了人,反倒是在替天行道。
那个时候,不如救猫了。
第五个梦里,范亦茗成了现代人。
他随着部队去震区救援,遇到了一只极其黏人的虎斑猫。
那猫跟着他在余震不断的救援地进进出出。
范亦茗怕这个柔软的小东西被断臂残垣划伤身体,便把它拴了起来,可是那猫总有办法逃脱束缚,然后找到范亦茗。
一次垮塌让猫和一个跳舞的女孩被压在了同一块隔板下。
仿佛是电影里的情节。
梦里的范亦茗也惊了。
猫和女孩,只能救一个。
女孩说:“我的腿……可能已经不能用了……把猫猫救出来吧。”
她不想活了。
虎斑猫还在喵喵地叫。
范亦茗还是选择了救人。
最终那女孩被截了肢,在一个寂寞的夜里吞下了整瓶安眠药。
人得救了,人还是死了。
范亦茗相信科学,他认为梦里的一切都是潜意识的反映。
而自己正在动摇。
他失去了陆路,便开始学着去接受陆路的价值观。
宠物和陌生人,只能救一个,你会选择救哪一方?
现在的范亦茗没法斩钉截铁地说要救人。
他还是会做梦。
好像梦见了新的故事,好像又没有。
冬天过去了。
冰雪消融。
范亦茗想要收拾收拾陆路的冬衣,为陆路的薄衫腾出些位置。
他习惯性地掏了掏大衣的口袋。
然后摸出了一封信。
“亦茗: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死了。
很抱歉没能好好告别。
我一直和你说,人类是自私的。可我仔细想想,猫也是自私的,我也是自私的。
如果我告诉你,我是猫,你会相信吗?
我一直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所以想让小橘安安稳稳地活着,让它陪着你,你看见它,也许就能想起我,我希望你一直记得,我们曾经相爱过。
我是一只猫,这样的说法也不对,我是许多只猫,我与许多个你有过交集。
你总是在做猫和人的选择,可是你从来都没有选择过我,我有点不甘心。
但我知道,那是你的正义。
在我还是猫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我对你喵喵,你也不懂我在说什么。所以我想有机会还是要做一次人。
猫有九条命,我们相遇了五次。
我拿剩下的三条命换一次做人的机会。
然后遇见你,一如既往地爱你。
可是猫的寿命长了也不过二十多年,我没办法陪你走过这一生,这是唯一让我觉得遗憾的地方。
我从来不后悔用三条命换一次你的爱情。
我爱你。
ps:我大概是唯一一个在遗书里皮一下的人了。
ps的ps: 范亦茗,可别忘了我啊。”
范亦茗没笑。
他的手一直在抖。
思绪一片空白。
“喵。”
小橘叫了一声。
范亦茗跌坐在地上。
面前是陆路的衣裳。
他在想,陆路说的皮一下,是指把自己说成个猫,还是指重新认证自己人的身份。
范亦茗相信科学。
不信前世今生。
不信鬼怪妖魔。
可是五个梦,每一个都太过真实。
五次,他从来不曾选择过留住猫的生命。
该救的人救了,不该救的人也救了。
所有温暖与善意都给了人类。
留给猫的只有无情与冷漠。
他一直坚持,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
那一晚,范亦茗在陆路走后,头一次梦见了陆路。
陆路挠着范亦茗的手心,说:“其实我还可以活。神明给了我一次机会,看在你做了那么多好事的份上,他给了我一个续命的机会。我可以用小橘的身体再多陪你几年。”
范亦茗想说话,想说“求你了怎样都好再多陪陪我”,可他发不出声音。
陆路吻了吻范亦茗的嘴唇,然后说:“可是这样对小橘很不公平,我用了他的身体,他该去哪里呢?我不想救我自己。”
范亦茗又流泪了,陆路一点一点吻住了范亦茗的泪滴。
陆路说:“我也不想让你承受第二次失去我的痛苦。你会痛苦吗?”
“范亦茗,我好爱你啊。”
醒来的时候,范亦茗的枕巾湿了。
陆路是猫。
他一定是猫。
他像猫一样柔软慵懒,在阳光里打瞌睡。
他说自己天地为家,说靠着吸收日月精华长大。
他的骨灰只有一点点,轻若无物,沉重的不是他,是骨灰盒。
范亦茗在这一世,又做错了决定。
在猫和人的选择里。
范亦茗选择陆路。
陆路是猫,也是人。
小橘才是一只真正的猫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