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生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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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
楚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生苔钱
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
——李贺《巫山高》
流落此间半年有余,我终于确认曾经在书中读到的记载——太虚海境,从不落雨。
我非鳞族之人,来到海境也纯属意外。我自幼不知父母,一直被师父抱养在故乡与世隔绝的深山里。我的师父年轻时在江湖上大约有些奇遇,兼习武功和术法,两个师兄师妹,都跟着师父各自修习。唯独我是个天生的废材,不论哪一方面都毫无天赋,文不成武不就,只好跟在后面打打杂、抄抄书。好在师父藏书颇丰,喜欢收集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每日的抄写整理也足够我忙碌,面对师门里的其他人,也不至于太无地自容。
数年前师父去世,安葬完毕,师兄师妹就决定结伴游历,往更神秘的世界寻求精进。他们去的地方我跟不上,又不甘一个人在山里发呆,于是收拾行囊也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旅行。
当时山外正在经历一个混乱的时代,政权动荡,人人自危。在新的掌权者看来,成为权贵的奴婢竟成了比以臣子立身更值得骄傲的事情。天子一声令下,人们不得不改衣易俗,无力反抗的人群只好将怒火倾泻向更柔弱的对象。我于是不太喜欢在人堆里待着,流连名山古刹。但过日子总需要盘缠,所以每隔一些时日,我还是要去往城镇,将以前抄录过或者行途中听来的故事改编整理,讲给市井中的百姓听,以此换取一些赏钱度日。
大约半年前,我从连绵的大山里翻出来,刚走到一个较大的城镇便被抓捕。据说是因为之前我所讲述的一些传说故事,影射到了不能讨论的对象——对此我哑口无言。好在同门当时路过那里,将我救了出来,可我也从此成了通缉犯,每天背着脑袋和自己的包袱四处漂泊。我谨慎再谨慎,某一日还是叫人告发了,被官兵一路追着跑到海边,失足落水,再也没浮上去。
等我醒来,人已经到了海境。睁开眼睛只看见一些好奇的面孔,举止语言都与我们相通,衣饰隐有古意。我以为自己到了传说中的什么秘境,连忙背诵了一段《桃花源记》,谁知人群中有书生装扮的人竟然接了上来。我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们大多数人脸上都有鳞片,顿时吓呆,期期艾艾地问这里是不是龙宫。
谁知那书生哈哈笑,说这里是太虚海境,他们的人外出见有人坠海,于是把我救了回来。
太虚海境,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也从记载中了解到,生活在此地的是“鳞族”,跟人类有所联系甚至偶尔往来。我讲述了自己的遭遇,他们于是允许我在此住了下来。
相比外界的不平静,太虚海境近些年倒是相对安稳。这里是海境一个很寻常的村镇,城市很小,百姓安居乐业,甚少滋扰。那名书生名唤仲雨,家中人丁稀薄,有两间空屋,见我似乎是个读过些书的人,就主动拨出来邀我住下。我平日为他编书研究打下手,有时也会在村子各处给人帮帮忙,对此间宁静的生活适应得很好。
跟仲雨渐渐熟识以后,我发现他编书的主题是鳞族历史,终于忍不住好奇,谨慎地向他问起该如何区分鳞族四脉。
“叫雨兄就好,”他回答道,“至于四脉之别么,那已经是一百年往上,好几辈人之前的事情了。如果你往上推三到四辈人,也许还有明确的血统界限,现在除了鲲帝男性还保留了鲲鳞覆体的外貌特征,鲛人宝躯波臣等,经过混血,早已没有明显区分。譬如我自己,身上可能什么血统都有。”他耸耸肩。
我有些意外,身为外境之人,我确实了解到鳞族血脉隔阂在最近两百余年间有所消弱,不意竟到了这种地步。
“也是经历数代鳞王的改/ge。一百年放在历史中看似短暂,但对于现实中的人而言,却是一段漫长的时光,”他解释道,递了一本书给我,是鳞族历史的通识读本,“因为血统淡化,现在的鳞王权威已经削弱不少,你若感兴趣,可以拿去看看。”
我接受了他的好意。闲暇时尝试了解鳞族历史,但因为没有仲雨那样严整的学问,什么东西都被我读得像故事篇章,难登大雅之堂。
这一天的傍晚,我看书倦了,坐在一棵树下发呆。算算我来海境的日子已有半年多,忽然记起书中有关于太虚海境从不下雨的描述。回忆这半年来确实不曾见过一片雨丝,遂随口感慨了一声。
不料我口中的雨字被一旁玩耍的少年听见了,他抖了抖额头上短短的小犄角,好奇地靠过来向我打听——
“雨是什么样的呢?”
“这要看是什么样的雨……”我想了想,组织语言,向他大概描述了一下狂风暴雨、淫雨霏霏、微雨点滴之类的情境。
“什么样的雨会像天公在哭呢?”他问我。
“呃……”外境连小孩子都喜欢形容下雨是天空在哭泣,我一时想不出有什么区别,反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我听家中老人说,海境从前下过一场雨。”他回答。
这引起了我的好奇:“什么时间?”
“很久了,外公说至少有两百年——”
我若有所思,意识到这个时间点有些微妙。回到房中,迅速查阅了仲雨给我的那本通史读物,果然从中确认了一场有关海境血统阶级G//M的记载。循着这条线索,我又翻查了他的一些藏书,得悉这是一场牵涉巨大的政变。
书中记载:那一代鳞王北冥封宇登基之初就遭遇三个兄弟反叛,史称三王之乱,鲲帝一脉因战乱人数锐减。十七年后,又发生了动荡九界的元邪皇之祸,师相鳞王相继倒下,太子为救父而死,后宫皇贵妃未珊瑚代理王权。谁知貌似端庄睿智的未贵妃包藏祸心,设计要以自己出身的宝躯未姓血统取代鲲帝掌权。就在她趁鳞王昏迷发动宫变的时候,关外的波臣帮派鳍鳞会同样看准时机、举剑起义,险些兵进紫金殿,而鳞王的最后一名兄弟鳌千岁也起兵造反,企图改朝换代登基鳞皇。幸而鳞王及时醒来,在贤臣良将的帮助下阻止了阴谋,继而开启了将近一年的兵乱。当然,最后的结果是兵乱平定,鳞王一扫朝堂,同时发现鳍鳞会和鳌千岁的逆反之举是受到了前代丞相、雨相覆秋霜的挑拨。仁慈大度的鳞王为螭龙平反,赦免了逆党的罪责,更因体恤波臣之苦而设立科举和御镜台——开启了海境改变陈规的序幕。
史料中不意外地对王的决策大加褒奖。但那不是我所关心的内容,我注意到,就在G//M、或者说兵乱的最后一日,两位叛逆的主使者——鳍鳞会宗酋八纮稣浥和鳌千岁北冥皇渊先后身死,双龙之一的虬龙梦虬孙不知所踪,而海境千百年来唯一的一场雨,正是在那一日忽然降临。
我抱着书去问仲雨,想知道这场雨和这些人又怎样的联系。
然而仲雨说他也不知情:“这正是我最近钻研的难点,这段历史对海境局势的走向影响甚大,可以说延续至今,然而留下的资料非常有限,很多细节都语焉不详。而这场雨究竟从何而来,也一直没有明确的阐释。普遍认为,是激战内劲动摇了无根水,造成水汽凝结。可这一点从无具体论证,比起被忽略,它更像是被先代之人刻意掩饰,而后人想研究时,又苦于信息缺失难以推进。”
我有些失望。不止于此,安居了大半年,我早已习惯的、漂浪的渴望也在蠢蠢欲动。忽然来到一个神秘的外境,我没有理由不尽情游历一番。
“既然严谨的记录中难觅踪迹,那么去相关的地方查看,或者从民间口述的故事里寻找灵感也不失为一种方法。”我向这位尚且少年的书生建议道,又直白地说明了我游历太虚海境的希望。
“这不难,太虚海境在九界之中算是比较小的一个地方。现在环境安定,去往各处基本没有障碍。”他说完沉默了很久,做下一个决定,“我跟你一起去。”
村镇靠近海境边地的镇海堡礁,我们的旅途于是从关外逐步向皇城推进。
在鳍鳞会的一个堂口旧址,我问仲雨,据他所知那个传说中生有六臂金肢的鳍鳞会宗酋八纮稣浥是什么样的人。
“叫雨兄就好,”他递给我一壶苦茶,那是关外著名的“百里闻香”,听闻在百年前流行于波臣贱族之间,“一个失败的G//M者,但也不算完全失败。他的牺牲,说明当时波臣百姓逐渐开始觉醒,部分人不愿屈服于传统旧制的压迫。虽然最后没有成功,但八纮稣浥这四个字,从此作为一种反抗和不屈的象征流传下来。即使在他的时代不被普遍认可,然而当后人追溯历史,仍能从中受到鼓舞。”
“有描写说这位宗酋,不仅生有金肢,外貌也是十分美丽的。”我搓了搓冻僵的手。
雨兄扫了我一眼,大意是质问我又看了哪里的稗官野史,随后说:“这我不知道,从来没有画像流传下来——不过一些细节表明,这位宗酋虽然多手,懂得精湛的铸造工艺,但很可能不会武功。他有两名护卫,一个是他的伯父盗侠紊劫刀,一名叫昔苍白——是宝躯未姓和波臣混血,算起来还是鳌千岁的表亲。”
我竖起了耳朵。
“可惜看起来,知晓昔苍白的血统的人很少,鳌千岁不像是其中之一。”他补充道。打开一本书,又扔我一篇相对详尽的、这位宗酋的生平。
老实说,我对这位宗酋的外貌如此感兴趣,一部分原因是我对他本身的行为不以为然。稍稍发散一下思考就能猜出,他伯父紊劫刀的牺牲,和八纮稣浥本人脱不了干系。
“为什么一定要选择G//M呢?相比之下,各退一步的改/ge也许是减少牺牲的更好的方式。毕竟,哪怕努力将伤害减到最低,暴力的行为也很难不牵涉无辜的人。当时的鳞王北冥封宇早有改/ge的计划,已经是很难得的明主。而将人群打上标签加以划分甚至对立,终究是危险的,甚至可能导致血腥的后果。”我摇摇头,叹息。
“没有意识到平民的困境和痛苦,自身也感受不到威胁和压力的情况下,扪心自问,如果你我身为衣食无忧的三脉掌权者,会主动谋求改变或者理解为何改变吗?”他并不同意我的看法,“这就是三脉权贵大多数人的状态,大部分波臣贱族也安于贫贱太久。所以即使条件不够成熟,八纮稣浥仍会选择这条路——至少,从资料上看来,他在关外时资源有限,却没有选择烧杀抢掠,被误解也未伤害普通百姓泄愤。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跟那些演义小说里的山头势力不同。”
“说明他还算一个清醒的人,却很难说不会伤害某些族群,”我指着文献上另一行字,“‘杀鲲帝,祭太虚’这个口号听起来很残忍,颠覆传统的同时,也种下新的祸根,等同埋下割离的隐患。如有万一,损失会更大,或者,还不如维持一个暂时稳定的鲲帝王朝。”
“你说的有道理,”雨兄深思后回答,“我在想,说到底,海境传统和鲲帝王权都只是手段而非目的,是为了尽量使每一个鳞族都能幸福生活而存在。如果偏离了这一点,那么不论传统还是王权就都无保留的必要。就像差点被历史埋藏的水磷烧事件——鲲帝看似稳定的统治下,却有那么多生命无声无息地消失。哪怕当时的人,若无三王之乱,甚至都不会知晓发生了什么,更无法预知取血削骨的劫难是否会降临到自己身上——这代价,太大了。此外,我在鳍鳞会后来的领袖,也就是虬龙的记载里发现了一些细节——龙之力使他拥有较长的生命,足以留下更多信息——后期身为领袖的虬龙在G//M之后,有诛杀他前任的打算。”
我一愣,转而明白过来:“杀掉他,建立全新的威信,表明自己的立场。借此可以安抚躁动的其他贵族;之前过于激进的口号,在兑现上也留下了余地。”
“是这样。所以我认为,八纮稣浥是故意死在黎明之前。”他说,“鳍鳞会的领导者未必没有考量过仇恨可能带来新的屠杀,但以他们的立场和条件,终究只能做出那样的选择。昏而未觉得波臣贱族需要一面旗帜,而固步自封的三脉权贵,也需要一个警钟。选择推举混血贱族出身的虬龙,企图告诫海境万民不应被血统束缚,也是同理。”
我沉默了。这很残忍,但对自己的残忍中,也闪烁着某种更温柔的情绪。难怪在我听到的某些民间歌咏中,那场雨,竟被描述成上天对他牺牲的悲悯。
“其实——”许久,我试探着说,断续讲起心中一个早已存在的朦胧的念头,“为什么要将正当生活的人划出贵贱呢?你可以说抬轿的轿夫不如乘轿的官员博学,但既然每个位置都要有人承担,能力不同,责任不同而已。没有理由因此觉得波臣的工作是低贱的,同时,数量极少的鲲帝王脉虽然占据高位多年,享受利益,但也不乏未曾为恶之人,无法简单地因为血统忽视他们的生命。毕竟,几千年来对鳞族而言,血脉是每一个人的束缚。”
他思忖片刻,颔首,算是认同了我稍微正经一点的看法:“但当一个人可以掌握对他人至关重要的东西时,很难不被这种优越感诱惑。史料中,就算是心怀大愿的师相欲星移,也曾显露出玩弄权术和无视人心的冷酷,遑论其他。能力和位置的不匹配可能招致很严重的后果,是以后来鳞王在朝中设置了御镜台作为监督。慢慢地,这个范围扩展到鲲帝身上,终于成为一种制衡的力量。人心难免有软弱阴暗的一面,大概只有内心清晰而富足的人可以努力避免让自己陷落太深,那太过理想……”
再讨论就太深入了,我无法接续,倒是想起故事里另一个角色。
“还有一个人,和他同一时期起兵的王爷,资料上显示,他们还一度互相配合作战。”我记得他的名字——北冥皇渊。海境严肃的历史中对这位王爷的记录流于表面,只知道这位鳞王的小弟因鲲鳞覆体提前被拔除继位的资格,当了三十多年逍遥自在的安乐亲王,性情豁达。却因为雨相的挑拨和同胞幼帝北冥流君的死而生出埋怨,于是起兵造反。
“这样两个天差地别的人,又是怎样联系到一起的呢?”我不解,“他们发难的时间,策略的联合,若说没有深层的勾结也太过凑巧。”
仲雨亦无头绪。于是说:“也许他们之间有更深的联系。此行将会路过昔日两军会战之地,我们可以看看是否有线索。”
数日之后,我们来到洄森岗。这里曾是鳍鳞会和玄玉府之间的交通要道,兵家必争之地,有三面峭壁造成洄流。战局在此僵持数月,鳞王的皇城方一度占据上风。然而三面峭壁被一名外界高人一举尽毁,这才导致战局最后令人目不暇接的连番演变。
我们在此处和玄玉府故地都没什么发现。倒是昔日玄玉府中那些精美的器物,香料,和长达数百页的食谱吸引了我的注意。
“果然是金尊玉贵的安乐亲王,就算是鳞王本人,日常起居可能也没有这样精致讲究吧,”我扶额,不禁感慨,“这样的人,怎么会忽然想篡位了呢?处理政务很好玩吗?”
仲雨撇撇嘴,提醒我:“王府中的宝躯府兵尽数精锐,在战场上防守反击的能力极强,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说得也是,”我收敛起玩笑的态度,“所以他还真是从小弟流君一死,就记恨上了身为王的长兄。这些外物享受,是追求,也是一种伪装?”
“当然,打上紫金殿,重创皇城方所有主力的人,武功也不会是随随便便就有的。”雨兄说。
我挠挠头,意识到自己小看了这位王爷:“可唯一的,或者说最大的疑点是,他选谁不好,哪怕后期最早兴乱的未贵妃——彼此还是表亲呢——却偏偏要跟鳍鳞会这样一个想推翻鲲帝的江湖帮派合作。”
“这也是我始终不明白的地方。”雨兄道,“若说错过了时机也不像,他有很多机会可以向未贵妃表明隐藏多年的立场。虽然未贵妃要的是宝躯未姓得势,但鳌千岁本人的尊荣,正好也承袭自母系血统,这说得通。”
我也不能理解,这个问题只好暂缓。
我们越过漫荒原,在周边几个城市都停留过一阵,始终没有得到更多信息。越往关内走,民间遗留的对鳌千岁的评价越多赞誉和怜悯,认为他慷慨大度,是被阴谋家利用的牺牲者,本人的品行上并无很多值得指摘的地方。可正因如此,我越发本能地感觉到,这个看似简单的人物身上尚有未解的疑团,雨兄也同意我的观点。
倒是在临近演图关的一处,很意外地,我得到一本书——《沧浪遗事》。据说这本书一度遭禁,后来在小范围内有流传,不被鼓励翻印,却也没有再被完全禁止。雨兄钻研编书,也是知晓其存在的,甚至还阅读过一两个版本。但我得到的这一本,他说,比他读过的都要厚一些。
我挑灯摊开手中这一册,忽然记起在那几十年间还出现过类似的书籍,比如云天关外的《羽国志异》和苗疆的《狼朝宫禁录》。我曾在师门和旅途无意中获得一些残章,作者署名不是一个人,行文也各有差异,但都是借当世时局讲一些充满权谋的故事,描写一个机关算尽的阴谋家。这次我第一次得到较为完整的一本,津津有味地读下来,越发觉得行文流畅,颇有意趣,即便当做小说,也值得反复品味。
“据说,这是墨家传人所写的书,内容半真半假,但未尝不能作为参考。”雨兄这次没对我的俗气表达鄙夷,甚至心情一好,还透露给我一些海境同墨家、鬼谷一脉的渊源。
墨家,纵横家……我听着这些字眼,隐隐约约知晓了自己当初差点被抹杀的理由。一时哭笑不得,我的见闻全因机缘凑巧,正因一无所知才茫然招来灾祸。真正的阴谋者,或许会透露模棱两可的剪影,又怎会轻易把这些内容放到台面上?
在《沧浪遗事》中,那场G//M本身只占了很少的笔墨。从其隐喻的历史人物来看,作者认为鳍鳞会的壮大和虬龙的反叛源于当朝师相欲星移的刻意放纵,甚至贵妃未珊瑚的阴谋也包含在他的算计当中。而鳌千岁,因为不能继承海皇椅转而承袭了未姓血统,所以有了跟自己表妹串通的理由。只是其间内情涉及海境另一部分历史隐秘,鳞王出于对鲲帝血统的保护,将罪名一股脑推给了雨相。从头到尾,那个在内战爆发前已经倒下的师相,都凭借自己深远的排布影响着海境的局势。
鳞族师相,“封鳞非冕欲星移”这个称号在外境,还不算一个陌生的名字——如果书中说法成立,我不禁开始猜想:最后的情形,有多少,是在欲星移的意料之中呢?
“书中所载,可信吗?”我问雨兄。
他的回答比较中肯:“这只是一本小说,内中或许有真相,或许有影射,虚虚实实,需要读者自己去判断。”
只是一些线索,我明白了。并注意到书中所载,少年时,鳌千岁曾从自己的兄长手下救过宗酋的性命。很奇妙地,在作者流丽微妙的文字下,这个不被人注意的插曲,细看之下倒像一场英雄救美的开端。而另一段则相反,残酷得从字里行间渗出血痕——在内乱的末期,为了鳍鳞会所代表波臣的利益,鳌千岁被宗酋用自己的生命作饵设计刺杀,险些倒在皇城之外。
“真傻。”这段反目亦被记载到了史书中,可终究不如小说里精细动人。雨兄拿过来翻看一遍,也不由得感慨万千。
“明知道对方要推翻鲲帝,到底是什么过命的交情让他如此执迷不悟?”我简直想不明白,“这个鳌千岁,在某些时候看并不是愚昧的人啊。”
“谁知道呢。”雨兄合起书来,对他而言,这毕竟只是一本可供参考的小说。
那一夜海境的月色十分美丽,如最轻最软的鲛绡在云层里飘浮。
我被这环境感染,品着香风玉露,不禁在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又不确定说出来是否冒犯,遂从行囊中拿出一包自己偷空烤制的金砖裹。这种甜品在海境至今十分珍贵,因为酥脆的表皮一旦接触无根水,很快就会软化,而我用了一些方法和中原带来的材料,才保持住其原味。雨兄接受了,我于是放下茶杯饮了一口酒,试探着问他说:“那位传说中鳍鳞会的宗酋——八纮稣浥,是否有可能,是一位女性呢?”
“然后呢?你为什么这样想?”他看着我,茫然不解。
我为自己的设想感到兴奋,甚至于在言语间开始加入更为夸张的肢体语言:“如果,‘他’是一位美丽的女性——按照海境野史中零星的记载,‘他’也确实是十分纤柔娇美的——那么她同这位叛逆的鲲帝王爷、鳌千岁之间的关系,可能就不会那么单纯。比如说……”我想了一想,终于还是把心底的猜测说了出来,“爱情,为了情人的理想,又或者爱屋及乌,对底层百姓产生怜悯,因此选择跨越一切阻碍,联手推翻旧制。这不是很浪漫又合理的解释吗?他爱她,胜过一切,以至于在关键时刻卸下了所有心防。”
我一口气说出来,心里的小人手舞足蹈。
仲雨却并不像我一样表现得过于激动,怀着书生的严谨思考了一阵,首先提出了一个质疑:“可是,为什么要是女性呢?就算是男性,他们之间也可以存在跨越阶级的爱情啊。”
我愣住了,如醍醐灌顶,一瞬间无言以对。在这一刻我意识到了自己思维的狭隘,甚至因此感觉有些脸红羞惭。
“然而,”他接着说,“我认为这种假设成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北冥皇渊不是需要争权的亲王,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有部分其他兄弟无法企及的自由。如果他们相爱,以鳌千岁的权势,完全可以将宗酋留在自己身边,他们可以幸福地度过一生,不会走向最终双双身陨,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结局。”
“也许,”我被这个疑点难住了,又不甘心放弃自己的设想,结结巴巴地推测道,“也许他们是特别重感情的人,所以无法忽视黎民疾苦。你也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两个人跨越血脉阶级,甚至性别意识走到一起,彼此爱慕,是很困难的。他们对感情的态度,应该有特殊之处,或者说,是某种意义上的多情。”
雨兄这次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他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依然很难这样想。毕竟,我们了解的鳌千岁生活讲究,爱珍玩、喜美食——直到最后,看起来都不像是一个体恤百姓的王爷啊。”
“……”
“再说,如果从爱情的角度来判断,那鳍鳞会宗酋和梦虬孙之间有所暧昧,难道不是更有可能吗?”他补充道。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说法似乎更有依据:“可是爱情,本来就总是毫无理由。如果都能分析得那么清楚,还哪里来单纯的爱情?”
“说得也是。”
我们饮着酒,沉吟了好一阵都不再交谈。对于那些埋藏在历史中模糊不清的往事,每个人都难免带着自己的色彩去理解它,每个人也有各自思考的局限。我们掌握的资料不多,能够交流的只是一些零碎的观点,没有必要,也不足以彼此说服。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什么进展。
雨兄抄录了一遍那本《沧浪遗事》,带回家中继续他的研究,而我又独自在太虚海境各处漫无目的地游走一阵,偶尔听一听欲星移、梦虬孙和未珊瑚的故事,甚至无聊到去虬龙幼年被欺负的小村子里吃了顿饭。
再也没有关于宗酋和鳌千岁新鲜的资料,我也逐渐对探寻他们之间的种种感到意兴阑珊。直到有一天,路过一个据说是宗酋的贴身护卫昔苍白长居过的偏僻村落,我为自己天马行空的猜想找到了一个预料之外的佐证。
“和昔苍白一起在这里的,还有一名宝躯纯血的老人,瘦瘦小小,听我阿公说,以前在玄玉府当差。”村中的老人这样对我说。
故事已经传承了好几代,到他这一辈,显得零散混乱,但我还是从中听懂了我想要的内容。
“宗酋八纮稣浥虽然不亲手铸造,却对镔铁的冶炼技术很有研究。”
“我知道,镔铁在海境十分常见,千百年来被认为是不堪铸造的材料。可宗酋却从古早的记载中寻到线索。所打造的镔铁六器,多被赠予身负宝躯血统之人,是鲲帝死克。其中部分兵刃,如浑天拐和沌王斩,完整无缺地流传了下来。”我迅速概括了一下自己了解的部分。
老人吸了一口水烟,慢慢回忆着:“不止是镔铁六器,他还从镔铁中提炼出镔铁晶矿。”
“哦?”
“那个老人曾经一次无意中提及,晶矿最后剩下两枚,一枚赠与了鳌千岁,另外一枚,就在宗酋自己金肢的手掌中,在他们不相见的十几年里,从未离身。”
“关于那场雨——”
“宝躯老人讲,千岁和宗酋在少年时同读中原传来的《诗经》,对书中所写的江南烟雨十分好奇,曾经约定将来要同去游玩。”
如果是这样——我屏住了呼吸,为这故事背后隐含的深情而感伤,为自己打听到这个秘密而颤栗,几乎立刻就要写信告知雨兄这个进展。然而当我冷静下来,才想起要问:“那两枚晶矿,如今在哪里呢?”
老人转动浑浊的眼睛,迷茫看我一眼:“不知道,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我也只是从阿公那里听来。”
我泄了气。宗酋并没有留下尸骨与墓碑,连他的继任者也不曾为他树立任何衣冠冢。大概因为如此,他变得不再具体,在后续漫长的、相对温和的抗争中化作一股推动的助力。
可我看了不少书典记载,反而是《沧浪遗事》和这个老者的口述中,他的形象变得有些真实。
这两枚传说中的镔铁晶矿是否真的存在?如果有,该去哪里找呢?
我无从着手了,只好将取得的信息原封不动地带给雨兄。他也为这个发现而惊喜,设法探寻,甚至联络请教过一些懂得铸造的工匠,然而终究一无所获。
以上,就是我们得到的,关于北冥皇渊和八纮稣浥的所有资料。
三年后,因为无法查证,我也只好放下了心中所想,怀着些微遗憾离开海境,继续我漫无目的的旅途。这世上无从追溯的往事太多,漂逐不定的逆旅上,一声不起眼的叹息也许都包含漫长的故事,而我只是一个面孔模糊的过客,没有力气尽数寻根究底。
数年后我辗转接到仲雨的来信,信中说在鳌千岁玄玉府的旧址,他们发掘到一种靛蓝色的神秘晶矿,经过查证,认为这属于已经失传的部分镔铁锻造技术。也就是说,《沧浪遗事》内提到的,宗酋和鳌千岁是故人的部分大致可信。
“镔铁还存在,但这项技术已经过时了,”他在信中写道,“我收集了玄玉府中所有残片,将他们拼到一起,只得到了一块完整的镔铁精矿。这跟那个口述里宝躯老人留下的故事并不相符。也许是他记错了,也许是浪漫的诗人赋予了历史中唯一一场雨太多想象——很遗憾,你关于他们爱情的假设大概不是真实。”
那时我已经进入羽国,正向当地人打听传说中霓霞之战的旧址,期望能去那里的高崖上一览遗迹,并计划将来进一步寻找九界中如佛国道域甚至魔世的所在。读到这封信,也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
信的末尾,有这样一句话:“随信附赠一小块镔铁晶矿的碎片,感谢你在发现它的过程中对我的启发和帮助。”
我揭开信匣,从软垫下找到一只层层包裹的玻璃瓶,里面有一枚不足半个小指甲盖大小的蓝色结晶——这是极其宝贵的资料,赠与我已是极大的慷慨。我站在云天关的峭壁上,望着脚下流动的云霭,仔细把玩那只玻璃瓶,忽然停下了脚步。
有那么一瞬间,透过瓶中幽蓝的结晶,我仿佛看见彩虹奇异的光晕曲折变幻,化作两尾美丽的鱼,一尾蓝色,一尾金色,并肩向海潮般的云流中游去。
我揉了揉眼睛,一切又都消失了踪迹,唯有眼睑上沾着一点水痕,不只是哪里来的露水,或者高天上云雨的凝结。朦胧中那段关于爱情的、虚无缥缈的假设袭上心头,令我感到莫名的酸楚——没有佐证又怎么样呢?我并非什么严谨的探究者,一个毫不相干的旅人,至少有权在心底保留一个幻觉,我对自己说。
我小心翼翼地将玻璃瓶收入怀中,合起《羽国志异》,背着行囊向更高的山峰攀援而去,口中不知不觉哼唱起一小段那个少年教我的、海境百年来关于那场雨的歌谣。
古雅的文字里说,无根水中掀起巨浪,随后聚在天上化成了雨,雨落千川,雨中有碧蓝色的柔情和血红色的泪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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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切成为历史,千百年后也许会有人借着月光,稍稍窥见他们之间隐秘而不悔的深情吧
这是皇稣本《蜡炬成灰》里最后一篇文稿,起初根本不在计划之中,只是当我快要写完《八味酥》最后一节时的心念一动,却没想到成了我自己最喜欢的一篇
记得码完《八味酥》那天晚上,时间已近转钟,我竟因为这个偶然的念头另开了文档,笔不停缀倚马千言,一口气写到了第二天中午,靠一杯咖啡又多敲了十几个小时键盘。完稿的时候头昏脑涨浑身都散了架一样,我基本不太依靠激情写文,但写这个故事,却实在无法让自己中途停下来
这其实是我最喜欢的题材。从小读书,我几乎从未想过自己是那些故事里某个有才有貌的重要角色。在我心里始终有一个影子,“他”不重要,甚至可以不分男女,不论形貌,“他”只是这世间的一个旁观者,孤身行走在人流或者荒原之中,用一双眼睛沉默地看见他人的故事,却又并不走近去追根寻底,仅用只言片语拼凑出传说或者历史模糊的轮廓,然后或凝聚成语言,或只是在漫长的漂流中漏下一声轻叹
而皇稣的故事,放在这个主题下,恰有许多可说。他们的经历,他们的选择,还有他们多半不会被人知晓的爱恋和思慕。曾在随笔中提过,在我看来,如果没有那场雨,也许两人身后,也不过是被“以菜扔地”的结局。幸而还有那场至情至恸的大雨,冲刷过经久的血与尘埃,给史书中沉重的字迹添上一抹浪漫的异色。很多年后,也许会有人从含糊的词句里寻到关于他们之间爱情的惊鸿一瞥,只此一眼,便已足够
起名苦手,篇名本来随手敲了“其雨”两个字上去,后来想了想,还是改成了更文艺一点的《楚魂寻梦》。诗中近似巫文化的飘渺和幽远,一如后世眼中,那段朦胧难辨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