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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话他没有说,但我已经听见”

-----正文-----

1.

“霓商,我们再看一次晚霞好不好。”虽然已经做好迎接命运的准备,可当真的听到这话时,她还是忍不住渗泪。幸好埋在他肩上,她深深搂紧她的丈夫,那时他几经鏖战,才得以傲立于血海中,裹挟着辟邪天性里最纯然的一股杀伐之气凯旋,朝她求爱。她嘴上说着没有人会那么做,心里想的是再也没有人能这样,让她心甘情愿臣服……而现在,她还能贴在他温暖的颈脖上,听见他微弱却依然平稳的心跳声……于是她最终吐出一个字:“好。”

玄戈显出原形,载着霓商飞往巽风台,在那里可以一览全天鹿。这天的风很适合飞行,飞进日光里,落日溶金,夕阳最后的光芒落在她们身上,他仍然熠熠生辉。她趴在他的背上,觉得这多少是种慰藉,万物如果都这样厚待他一些时日,再一些时日……他才刚刚找回北洛呢。

“好了,霓商,我就躺在这儿,你去让他们敲丧钟吧”,说完这句,玄戈屈下庞大的身躯,缓缓闭上了眼睛。霓商知道他累了,多强大的妖,多风光的王,十年负隅顽抗也吃不消,何况他还做得那么滴水不漏,没让他的子民受过一天惊。她挨近他,轻轻抚摸着他的下颌,她已经不能完整地将他纳入眼底。只剩下那略显粗重而湿润的呼吸在风中震动。

“换北洛来陪我吧。”

巽风台位于天鹿城的至高点,也作辟邪的墓地。

2.

“听说你让我给你守灵。”

听见北洛来了,玄戈在心中唤了一声弟弟。

“呵,死都死了,还有什么意义……”

还没死,玄戈想出声,辟邪之死是流于虚无,化归天地,真正的形神俱灭,而你看得见……他瞬即反应过来,他的弟弟长于人间,人间的死,不是那么迅捷的事。现如今他在他眼里,原来等于空余躯壳的残尸?无关紧要的琐事在脑海中逃窜,玄戈睁动半阖的眼皮,只一霎,夜色就蚕食了整座天鹿城,见惯的熟景也慢慢隐匿于中,在这死辰……

“结果直到最后,当年的事,仍然半句也没提。没有解释,没有自辩,你这个哥哥真是……”

玄戈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他要说。可他要说什么?“你恨我吧,弟弟”?“就当错全在我”?

玄戈竟庆幸起他已无力再做任何辩解。先前殿内,北洛眼神凌厉,步伐坚定,这样走出来假使只为问这个,他如何是好。他曾设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场景,假使北洛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在人间受尽宠爱,他也要告知他这残酷的身世,再次将他毁灭。而若他什么都记得,他也不会推诿责任,一母同胞,一衣相连,在那充满温情的新生时刻,他重伤了他依旧是事实。他更想到,对过去的辩解并无必要,既然辟邪一族生来注定血缘淡薄,不如就让北洛恨他。而恨,当他第一次望进他眼睛,他就知道这种力量从未离开过他,将他裹得异常冷酷,倔强。哪怕被羽林拐回来,倚在殿内暗角独自消化,北洛听见他的脚步声,第一反应还是站起来,挺直腰板,走在他面前,彷佛接下来插手的是别人的家事。

那一刻玄戈巧妙地理解了长兄如父四个字,直到此时,他想起北洛眸中冷硬的光,依然想要泛起一个温暖的笑。他最怕的是他说无所谓,无所谓之外,恨与爱同源。玄戈自幼被看管,照众辟邪之理想,塑成下一尊完美的继任者。可当那张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脸,摆出怨恨与睥睨,他竟与之无碍共感:那是北洛,也是另一个玄戈,在另一个时空,爱恨盘桓。同样在那瞬,他确信北洛终将作为辟邪的新王而扬名,并且比他这个短命的哥哥要出色得多。他才是命运最开始的偏爱。他们胞子之间,没有秘密,只有谁先明白。

夜色渐深,苍穹之上,极星闪烁。北洛坐在他至柔软的腹部侧边,因为等不到回答,也静默了下来。

玄戈又问了一遍自己,为什么不出声?非此即彼,这比他生前坐在王座上,对着那群朽不可雕的长老软硬兼施要简单多了,然而,真的是这样吗?这两种选择似乎都不是他真正要的,可他渴望的早已消弭于旧日,再如何挽留只是徒然加速妖力流逝……

但还没死。玄戈一步一步,将全身妖力凝于心脉,维持着最后的形态,静静地等着月上中天。天地间惟余风声。

3.

前二十年,即使不曾离开过天鹿,玄戈的妖力仍十分不稳定,由此引得众王室视之若琉璃,所谓彩云易散琉璃碎,化作病秧更娇贵。话是这么说,可尽管养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却总有些天性无法抑制。长到七八岁,某天,玄戈就自个儿跑到了光明野外玩。

险些溺毙,幸而被迅速找来的随从们救起。辟邪王闻讯大怒,论随从玩忽职守罪,赐死。

那是玄戈第一次见证死亡乘权力之便侵害他的同胞。

死生何物,他并非不知,只是自幼为死神所垂涎,与之抗衡、较量,久了反而像是日常的嬉戏。哪怕落水,他也爱极了光明野外遍地长草,金黄灿烂,湖水似母亲眼泪般深蓝。他落入其中,正如回归她的怀抱,那样美的一幕,怎么会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他当然不会死。

死,死神来了,他常听母后念得多,顾虑得多,哀伤得多,另一面又听着严厉的父王以“王族血脉纯正”云云粉碎诸多忧思。还有一面,这是他也解释不清楚的,无数个夜里,梦中,他总见着一个同他一般样貌的孩子在山洞里蜷着身,双目紧闭着啜泣。那么多泪水,流到他脚边,成了爬藤而上的蔓,与他争夺呼吸。玄戈再度惊醒,在不见五指的殿内,喊着伴他长大的随从的名字。跟往常不同,应答他的不再是那个在白日里将他从水中捞起的人。

他当然不会死,伯仁却因他而死。

4.

十岁之后,玄戈体魄才一天天见好了,但跟同龄的辟邪比,竟还差些。

“无妨,可以开始习武了。”辟邪王脸上终于添了几分喜色,被自家唇红齿白的伶俐小子映得,他迫不及待要等新一年的学堂开班了。

辟邪一族自幼个个习武,除却天性之好勇斗狠,更因辟邪先祖早就立下宏愿,为抵御魔族由此侵入三界。于是,族中免去老幼,必要时俱作战力看待。何况是未来的王?玄戈习武虽晚,然兴许是那祸福双倚的血脉起了效用,除却比同学虚长几岁,倒没有在功夫上落下很多。又逢王族旁支的新生儿入学,辟邪王便爱以考察玄戈之由,暗中留意稚子与羽林岚相等人的交往。

某次得报,三人竟携伙去到人界,因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银钱通币,在赌坊下注输了个底朝天——当然,钱也是先借庄家的。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且按下不提——毕竟有关辟邪在人间的传言道:此兽以财为食,所谓不进不出,不舍不得……

辟邪王先命玄戈面壁思过,三日过后殿上再审:“吾儿,此趟去到人界,有何收获?”

“回父王,玄戈知错……”

“错在何处?”

“玄戈、玄戈不该……玄戈知错……”

“我看你根本就不知悔改!三番两次!”

小玄戈被吼得全身微抖,目光四下里乱瞥:母后不在……父王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他只传唤了我一个,连侍从都退避了……母后、母后,我怕……他懵懂的心里想着,眼珠偷溜往上瞄父亲的尊容:做天鹿城的王,是否非要跟父王一样喜怒无常?好的时候似乎算好,夸我剑术有成,送我笔墨纸砚,坏的时候却实在太坏。他害怕极了,同时也毅然决然地否定了这套做派。

辟邪王见玄戈默不作声,便收敛表情,言辞也松动了些:“说是那两个小子怂恿你的?”

玄戈原先只是站着,头低低地一脸不愿,转霎如坠冰窟,三年前夜里哭醒的记忆仍旧灼烧着他的心,竟手忙脚乱,惶惶欲跪,“父王,这事主要错在玄戈争奇好胜,不知分寸,他们只能算煽风点火,若论罪,首要应罚我定力不坚……”

辟邪王闻言反倒大笑出声,起身搂住自家儿子,用袖子去擦他欲掉未掉之泪:“吾儿,莫要紧张,朕不怪你了。”玄戈微微睁大了眼睛,错愕地看向他的父王,他知道先前是个陷阱在套他话,那现在呢?是更强力的怀柔路线吗?他抓紧了辟邪王的衣袖:“父王……”

“吾儿,你是天鹿城未来的王。王者,下车泣罪也。在所有王应具备的因素里面,父王最想要告诉你的,就是这条。而你天性仁厚,罪人先责己,竟是早早体悟,教父王如何不欣慰。”

“父王……”玄戈从未感觉他们父子是如此亲近,亲密到异常。他对他的话一知半解,可他知晓,这柔情无疑是爱,这种爱正透过父王注视着他的眼睛蔓延向更远的地方,那里装得下全天鹿。

却不包含他曾经赐死了的他的童年玩伴,或者说,那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随从。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辟邪王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到远,他站直身躯,面朝正南,影子将玄戈完完整整地裹住:“放任你们私自下界,引发纠纷,于私乃子不教父之过,于公是朕治理无方。”

“吾儿,你懂了吗。”

玄戈来不及问为什么。

5.

转眼到了成年猎仪。

玄戈手持王剑,威风凛凛,自天边凯旋,如神子历劫归来,群众莫不夹道逢迎,惹得无数少年芳心暗许。

玄戈站在这春风里,与所有通过了猎仪的勇士们并肩而立,等待着王的嘉奖。他望向高处的台榭,母后晨间曾许诺会在那儿等他回来,他要第一时间冲她露出一个笑。笑呀,他抑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冲动,这大好的春光,雀跃的人们,在今天都显得如此意义非凡。成年意味着什么?他站在他的同龄人之中,每一张脸都熠熠生光,但他过于洁白的仪服,流光的长剑,总拒人三尺之外,他们称之为显赫,唯独他认清是命运,命运瞩目了他的诞生。可这血统又有何天佑,他一度被看作是脆弱的,不孚众望的,死神离他那么近,难道只是为了嘲弄他?死的坚固他已再三确认了,但冰凉的床沿之外,他还想抓住什么,也被期待着从那恐惧中超脱,看呀!已经在眼前了,崭新的人生,他心里正源源不断地涌出爱,而这力量的源头正出于脚下这片土地,可他望向台上只看见他的父王。注意到那锐利的眼神,辟邪王加深了笑容,似乎是欣慰,又像沧桑,更迭的时刻终要到来。

是为了做得更好,为了言行一致,为了无愧于心,为了由始至终贯彻那温柔,他接过来,成为新王。玄戈渐渐懂得,帝力与泣罪是如何相冲,稍加不慎,便会倾轧。他听见穿透王城的风,在密云之下,卷灭王剑最后一点旧焰,属于他的,名为玄戈的橘红火焰,爆裂开来。

6.

“王后!您终于回来了,猎仪快结束了,玄戈大人在找您……!”

“王后!二王子虽仍在昏迷中,但已为曲寒亭一家收养,请您,您莫要再挂怀……”

流火天降,斗转星移,史官只负责记录那辉煌,而玄戈将永远无以言喻他此刻的心情 。他破门而入,二王子是什么意思?他是谁?他在哪?为什么他们一胞双生却素未谋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原以为这一切都会在他成年之后好起来,毋宁说他正是为此而成为“玄戈”,可为什么,最终是玄戈要作为他,甚至不惜为此牺牲掉他的胞弟?

他与他们的母后两相溃败,她别过脸不再看着她一贯引以为傲的长子:“侍女将你们抱过来给我,那时你能知道睡在你旁边的是谁吗?我笑着说,是弟弟呀,玄戈,他是你弟弟。北洛却为你所重伤,发出他今生的第一声啼哭……你听了之后,也跟着哭了起来……我还问,怎么血污没洗干净?怎么血污没洗干净……?”在他快要相信无数个梦里啜泣的人只是他自己的时候,在他将一切归咎于羽翼未丰的时候,死神哪怕给予他一丝怜惜?

紧接而来,天鹿城生起一场大病。瘟疫蔓延,延后了先王离城的安排,他指示玄戈,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玄戈大怒,难道你要像瞒住北洛的事那样继续教我欺瞒全天鹿。

很多事情,不是想当然尔,你敢向朕保证,得知疫情的人里,能保持冷静的会比较多?而那些因恐慌而杞人忧天的,你又能笃定他们不会为一己之私而夺过他人的救命药?

玄戈又道,就算如你所言,控住了闹事者,可因此耽搁而不能得到及时救治的生命难道就比较少?父亲,难道王是全能之神吗?至少玄戈不是。玄戈只知道您曾因此而宽宥我的: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今后一切动乱,罪在玄戈,我将一力承担。

他为此召开长老会;为此聚集起全天鹿的医者,在三界九域之内遍寻良药神材;为此参与到照顾病患的人之中,为此不眠不休……他将自己催逼至无闲暇去想:他的弟弟,本该与他一同长大的人,北洛如何了呢?他的生命会比那些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更顽强吗?

“王,请让我来吧,您且去休息一会儿。”玄戈回过神来,霓商拦住他迈入病房的脚步,朝他软软地笑着。如拂春风般,玄戈感到自己脸庞染上了不合时宜的薄红,连忙后退了几步:“你,你我之间不必如此。”“不必这样是哪样?”她的声音总令玄戈想到刚冒蕊的骨朵儿,蓬勃的生命力永远坚韧,“叫你玄……戈?”

“你先睡上一觉,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看着的。”

“你不相信我吗?”

霓商,霓商,玄戈想回答好啊,可他为什么出不了声?

7.

玄戈生命最后的十年,从与始祖魔搏斗受伤开始,到找回弟弟结束。

他还记得第一次终于鼓起勇气去见北洛,就是在受伤之后。那时有个从人界找来天鹿的医者,自称风晴雪,欲求一支辟邪之骨。玄戈听闻她的请求,竟答应了她。风晴雪急忙道,她并不愿因一己之私而牺牲他人。玄戈笑了笑,说,他明白,只是听完她的话,他就有一种预感,她要求的,最终只能由他来给。

风晴雪哑口无言,从此在天鹿城住了下来。也是她为他诊断,始祖魔的伤不好治,只能压抑伤势,可一旦爆发,则摧肝沥胆,回天乏力。

玄戈点了点头,想起北洛来。他第一次体会到思念的滋味十分近似于孤独,之前他靠母后那边的亲信得知北洛的情况,随后母后战死,跟在她身边的亲信恐怕更在她之前,于是他又一次断绝了有关弟弟的音讯。直到他拜托羽林,寻了差不多十年,才失而复得。

他跑去见他,不是为了兄弟相认,只默默地隐没在他身后。母后的话言犹在耳,他要对他说什么?告之真相,祈求原谅,从此兄友弟恭?玄戈为这个念头感到耻辱。

彼时北洛师徒正在下棋,曲寒亭执白子,北洛执黑。白子直捣黄龙,迫使黑子断尾求生。而北洛全程面无喜悲,一手落,一手起,又下了好一会儿,迟迟开口:“我输了。”曲寒亭若有所思:“分兵舍子,实乃险棋。”

“此子阻了老师一阵,渐成弱势,不如当断则断,保全强兵。”

谢柔本意来唤师徒二人就餐,听了这一嘴,缓步上前:“北洛行棋向来杀伐果断,若上战场,必是骁勇大将。”

“夫人……”曲寒亭不满道。

“师父、师娘,不必为我争执。北洛自知棋子不能等同于真正的人命。生而在世,不应沉湎酒色,耽于玩乐,亦不能肆意斫杀,冷情薄命。弟子自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这话说得又圆又满,玄戈听得拈花微笑。然而笑着笑着,他陡然生出一种预感,或许某天,北洛真的会面临二择一的困境,到那时,天鹿城究竟是他的弃卒,还是他设法保全的核心?

北洛,弟弟,玄戈忍不住要走出来,可他为什么动不了?

8.

流转,迁移,力量,天上隐曜的星辰。一切发生得如此迅猛, 而又在玄戈的一念之间,等到北洛反应过来,他震怒、目眦欲裂,跑到霓商面前,用着几乎要捏碎她双臂的力质问:“为什么?”

这原本就是个无解的问题,他望进霓商那双美若晨星的眼眸,恒定、温润如玉,她也正深深地回他凝视。在他出离愤怒之际,她居然还妄图在北洛身上寻找玄戈最后的气息。北洛如受了一个耳光,松开手,别过身,似笑非笑:“玄戈……”

他回来了,说得更难听,借尸还魂,冤魂不散。北洛问自己,一定要这样想?谁知道这些原本不属于他?那又是谁,谁定夺了他们兄弟俩的长幼次序?

“就因为你当年的妇人之仁,玄戈至今仍难服众。”

“大王,北洛若死了,玄戈未必就活得到今天。”

“你……!不知好歹,北洛的命本就属于玄戈!”

“他们是两兄弟,都是我们的孩子啊……!”

“玄戈……无论……天鹿下一任的王……”

“洛洛,我的孩儿……”

“弟弟……”

这些记忆如箭一般穿过他脑袋,那里头自称是他父母的,自称是他兄长的,不过在自说自话,他吐出一口血。

“你走神了。”对面的心魔狞笑,“让我看看,你在想什么?”

“居然是只王辟邪,嘿嘿,弱小的王辟邪,奇怪的王辟邪……居然对自己的亲族心怀愤恨……不如归顺于……我,把剑拔、啊……呃!”

趁它不备,北洛掷出剑往它脖子一抹,回道:“你给我听着,我和辟邪之间的仇怨是我们之间的事,轮不上你来置喙。”

9.

贺冲把鄢陵与天鹿摆到他面前,跟他说,你选一个,北洛,你只能选一个。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

苏豫珍站在床前怪责他是个怪物。谢柔收留他,可等人间青丝熬成白头,余他依旧乌发绿鬓。无师自通的剑术,突如其来的耳鸣,以及,空茫茫的自我。当暮鼓晨钟无论如何再不能消弭丝毫在夜里叫嚣的嗜虐欲,他何尝不渴望一个故乡?一个供他思念,帮助他与自我和解的地方,但它姗姗来迟,在他记忆里一片空白,他只能认它作异乡。

北洛提剑往贺冲奔去,心里冷笑,在坏与虚无之间选,为什么?凭什么他非要困在这些烂摊子之中。他既然要做,就要都做到。

后来,云无月跟他回天鹿,空气里还残留着硝烟的气味。于是她问:“鄢陵一役,可曾后悔?”他们一边往巽风台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有辟邪经过,都会停下脚步,颔首致意。北洛一一应了,才回道:“难道当初赶回来就为了把天鹿之祸转嫁到鄢陵之上?单选哪一边都不是正确的。” 天鹿城的灾后重建已过半,云无月目之所及,萤萤壁灯,描金浮雕,一尘不染,美则美矣,“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北洛顿步,侧过脸与她对视,“那个时候,我产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想,我生下来是为了什么?

“我以为我把这个问题想得很透彻了。原来没有。被野兽追捕,被苏家弃养,跟着师父师娘生活的时候,没有一天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以前只想知道我是谁,如果我知道我是谁,来自哪里,或许能够更好地适应人间。为了天鹿城?可他们先不要我。为了师父师娘?而他们又最给我自由……

“所以当鄢陵和天鹿同时失守,而我分身乏术,那个瞬间才使我意识到,原来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你觉不觉得可笑?在没有遇到挫折之前,我断然不会察觉。不是说活着非要去确认自己有什么事情无法做到,但就是这样,只有在痛恨自身无能为力之际,我才想着去追问存在的意义……”

北洛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段,是也非也,云里雾里,云无月一时无言。三百年,比起尘寰三千年,还是弹指一挥间。她问自己,多久没有再出现过这样强烈的情绪波动了呢?缙云死后?失声之后?她将手放入北洛手心:“难道羸弱……”

“难道羸弱便不求强大,微小便永坠尘泥?”北洛抢过话,“你又要说这句对不对?”

“我还未修‎‌‍‌成‎‍人‌‎‌形的时候,缙云……”云无月本想把北洛的情绪导向另一个不那么沉重的领域,因而特地提起缙云,谁知,北洛居然不像往常那样跳脚,耐心地等着:“缙云?缙云跟你说了什么?我怎么不记得。”

云无月被他如此注视着,堪称损了夫人又折兵:“缙云……缙云说过什么,我也忘了。”

北洛嗤笑:“他在这方面就更是不求甚解了”,然后似乎想起什么,“他只会想怎么做才最好……”

“北洛……”

“放心,缙云是缙云,我是我,就算他是我,我也不是他”,看见云无月进退两难的神情,北洛轻轻地捏紧了她的手,“那时候,姬轩辕冲我喊,缙云。酒喝了,曲也弹了,到最后他还是不舍,讲难听点,老人家落到这种凄凄惨惨戚戚的地步,实在有点令人受不了。所以我瞪着他,瞪到他自己笑了。他难道以为我不明白?残留在北洛身上,却属于缙云的记忆,三千年了,仍不能尘归尘,土归土,最后留下来的,居然不是他。他为我难过。

“但我不再这么想了。缙云,天海,甚至追溯回玄戈留下来的妖力,惟有承认这一切组成,我才作为‘北洛’存在。生下来被抛弃的是北洛,在人间长大的辟邪是北洛,只能救下一个鄢陵的是北洛,缙云是北洛,天海是北洛……

“从玄戈死开始,有了现在的北洛……

“我们到了。”

巽风台位于天鹿城的至高点。于其上登高望远,守卫着的,来回穿梭的,驻足聊天的;炊烟,欢声笑语,落日绯霞,北洛与云无月并肩,将一个崭新的天鹿尽收眼底。他还需再问,为什么而活?

他们本是一体。玄戈将妖力渡予他,是在抵抗常态的死亡。

也是在回归生命最初的安排。

“弟弟,天鹿城就交给你了。”

空中传来凛凛风声,王剑上的新焰愈演愈烈,彷佛这一刹那他俩同在母胎中就已梦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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