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给他打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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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死了,在死之前,我想给他打个电话,我想告诉他我不好,又想告诉他我很好。我想向他求救,又想让他远远离开。
我想,我有点害怕。
是的,害怕,我也会有这种软弱的情绪。
我害怕死亡,害怕麻木感知的冰冷;害怕吞噬理智的痛苦;害怕长埋地下的孤寂;害怕无从逆转的忘却。
这或许与我的身份有些不符,我既然已习惯了将自己以及他人的性命作为筹码,那么面对死亡,我便应当更加豁达。
可是,我不甘心。
我怎能甘心。
我忽然紧紧握住了手机,目光落向屏幕上那一串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抵着按键的手指微微颤抖。
我本该求救,我还能拨出这最后一个号码;我理应求救,我的部署还有反扑的力量。
可是……
我终于拨通那个号码,但在听见那个熟悉且懒散的声音后,我开始沉默。
我应该……说些什么?
我被人袭击,腹部贯穿,失血过多,快要死了。我感到疼痛,感到冰冷,开始麻木,开始恍惚。
我藏在一堵矮墙的背后,不远处就是到处搜寻的杀手,死神攥着他的镰刀缓缓接近,扬起的刀锋已对准了我的脖颈。
我无从逃避,求救无能,每喘一口气都担心那会带走我身上仅存的热度,每一次呻吟都警惕着会被搜寻者发现。一切都糟糕透了。
可是,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或许,不,这肯定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对话了,我不想让他回忆起这段对话时,只能想到冰冷和绝望。我应当说一些好的,暖的,带着阳光和蜜糖气息的东西。
或许,会让他想起我们的初遇。
“凌宇,”我终于张口,轻轻地,郑重地说道:
“我爱你。”
我想,这一声表白,一定和我之前重复过无数次的那句“我爱你”一样,满载着我的爱意与希冀。
但我也明白,在他耳里,这一句也一定是重复过无数次的平平无奇。
乃至于厌烦。
如我所料的,从话筒那边,传来他不耐烦的敷衍声,“别说这种蠢话,有什么事吗?”
我张了张口,喉口干涩的发不出一丝声响。
是了,我不该说这个的。
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向来微妙,如同一层覆于海面上的薄冰,随时会因为一点外来的压力,或是海浪自己的一次翻涌而碎裂。
一股热流涌至喉口,我控制不住地想要咳嗽。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在度假,或许你只是想给我分享一下沿途的美景?”见我沉默,他退了半步。
为他这一句稍显温情的话语,我的心几乎雀跃地跳出胸膛,
“是……是的。”我的声音在抖,而那显然并非因为虚弱或痛苦,“景色很美。”
“嗯哼。”他饶有兴趣地哼了一声。
我伸手按住我的胸膛,好抑制那名为心脏的器官过于激烈的搏动,那或许会进一步剥夺我剩余的时间。
我缓缓说:“我看见夕阳。”
可我怎么可能看见夕阳。
我的视线早已开始模糊,额角被磕了个口,有殷红的血液滴落下来,糊在眼角,为这逐渐灰白的视野蒙上一层绯红。
我眨了眨眼。
于是那层红渐渐晕散开来,灰白的斑点像是受了干扰,如腐肉上群集的苍蝇群般短暂散开,露出其下的惨白肉质。
那似乎是谁的尸体?
我模模糊糊地想着,随后决定忘记这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因为他在电话那头不耐烦地重复:“夕阳?”
“是的,夕阳。”我赶忙收回逐渐漂移的思绪,压下胸腑的不适,继续说道,“我看见……金红的夕阳缓缓沉入广阔的大海,天空被染成温暖的橙红,大海却透着暧昧的粉蓝色。一群海鸥扇着洁白的羽翼,从我眼前呼啦啦地飞过,海岸边有人收集起纹路精美的贝壳,将他们堆积成骨质的小塔……”
“听起来果然不错,不过好像有点熟悉。”他轻轻哼笑了一声,“你……又去了那个海滩?”
我的心跳的有些厉害。
他还记得,他竟然记得。
那当然熟悉,因为那是我们的初遇。
五年前,他就坐在沙滩上,膝盖上摊开洁白的画纸,修长的手指执着五彩的画笔,白皙的脸颊染有不经意蹭上的油墨。
他低眉垂目,睫羽纤长,专注的瞳孔里,倒映着一整个世界的绚烂。
我对他一见钟情,为他癫倒沉迷。
我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我想听到他说话,说说初遇时的海风,说说我们的第一次交谈,说说夜色降临时我们的拥吻。
可是他很快便转开了话题。
“对了,”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冷么?”
我的呼吸顿住了片刻。
我在流血,我要死了,我当然……觉得冷。
握着手机的手指轻轻颤抖,指腹苍白冰冷的没有一点血色,我想着我如今的脸色,猜想它一定显得糟糕透了。
可是……我轻轻地笑了笑,假装轻松道,“不,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阳光恰好,海风湿润,我很暖和。”
“你的牙齿在抖,声音也很虚弱。”他也跟着笑了笑,语气却果断到有些冰冷,“你不太好。”
“我……”心脏蓦然一个停顿,我咽下喉口的血,慌忙反驳道,“我很好。”
“好好好,你很好。”他又开始不耐烦起来,我还想解释,他却粗暴地打断道,“所以,你为什么要给我打这个电话?”
“我……”
“别提什么‘我爱你,我想你’的蠢话。你自己知道的,你杀死了我的家人,又不顾我的意志将我囚作禁脔。” 他笑起来,一贯清澈的嗓音染上点点怨毒,“那么,我曾经的爱人,我如今的仇敌,你为什么要给我打这个电话?”
“我……”我扯动着嘴唇,喉口干涩地说不出一个字。
“告诉我吧,你是想要求救?是想要求饶?还是……有些其他别有用心的念头?”
伴随着他甜蜜却阴冷的嗓音,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抵上我的额头,血与硝烟的气息灌入鼻腔,我忍不住呛咳了一声。
我垂着头,捏着手机的手指用力到有些泛白。
“抬头。”电话与头顶,一同传来他傲慢的嗓音。
我的手指颤了颤,终是苦笑着放开那个被血糊的一团糟的手机,叹息一声,然后抬起头来。
他也笑着,愉悦地将手机扔下,执着枪的右手戏谑地在我脸上游移着,从额间移到眼眶,再从眼眶移到太阳穴。
“惊喜吗?”他吹了个口哨,幽黑的眼底是最为纯粹的喜悦,“动手袭击你的,是我。”
“是啊……是你。”我轻轻吐出一口气,忽而觉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我能猜到的,知晓我的行踪,抓住我的弱点,只可能是他,只会是他。
那个电话,如果拨通的对象不是他,我就会在开口的那一瞬间,被从身后射出的子弹贯穿吧?
他眯起眼眸,上下来回地打量着我,瞳孔里有猎人捕获猎物时的满足与残忍。
我无力地笑起来。
我说:“幸好是你。”
我要死了,在死之前,我想给你打个电话,我想告诉你我不好,又想告诉你我很好。我想向你求救,又想让你远远离开。
我想告别,我想……见你。
就算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你动的手,可是还有那最后的百分之一,你不知情,你是无辜的,你还只是那个在海滩上写生的单纯学生,没有父母,被我囚禁,无依无靠。在我死后,我的部署或许会迁怒于你,我的仇敌或许会加害于你,外来的任何一点恶意都能轻易地摧折你。
你也不知道我就要死去,不知道你所在的地方可能会被有心人盯上,不知道……
我在生命的尽头想起你。
那么,我要向你再一次的表白,和你做最后的道别,然后告诉你我给你留下的退路,劝你远远离开,到安全的地方去。
然而现在……
我看着他,目光贪婪地描摹着他的每一个细节。
你有了防备,有了力量。即将手刃你的梦魇,你的仇敌。
而我,也能在生命的尽头,看见你,捕获你。
再好不过。
想着即将会发生的结局,我忽然低声笑了起来,脸上带着病态的满足与欣悦。
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死亡。
或许是我的表情过于奇怪,没有他想看见的惊恐与绝望,他像是被挑衅了似的瞬间恼怒起来。
“你什么意思?”他开了枪,对着我的手臂,腾起的血花溅在我的脸上,“什么叫……幸好是我?”
疼痛尖锐而猛烈,我抽搐了一下,差点维持不住平衡。
“说话!”
他一脚踹上我的肚子,那已被贯穿的伤口撕裂开来,血液……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慢慢流了出来。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搭在墙边的手用力到发白,好确保自己不会就此倒下去。
那太狼狈了,我不想这么狼狈。
眼前的暗色大片大片地沉淀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我不甘而贪婪地捕捉着视网膜上遗留那份残影,任由意识飞快散去。
“我……”
我无意识地开合着嘴唇。
我想说什么呢?
当“我爱你”已被厌倦,当“对不起”已经失去出口的理由。
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是“我很抱歉”,还是,“我从未觉得后悔”?
我还记得我和他在海滩上相爱,还记得雨夜里我的手上沾满了他父母的血液,还记得我将他囚禁时他绝望而又仇恨的面容。
我当然可以申辩,我爱他发于真心,杀他父母也是帮派火并时的迫不得已,囚禁他则是因为我不想失去他。
可是这没什么意思,再多的不得已,也抵不过最后的结果。
“跑……咳,跑远点。”
我最后虚弱地喃喃。
“你什么意思?!”他厉声道。
我是什么意思?我自己也不太能理解。
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我只觉得冰冷,冷到麻木,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求着温暖。
来自于他身上的温暖。
“跑远点吧……”
不受控制的,我口中重复地喃喃着。
我向来不是个好人,我穿行在灰色的世界,早已习惯了将性命作为筹码。我曾无数次地做过心理准备,却也在最后不甘地想要拉上所有人陪葬。
若这陪葬人是你……
我为之战栗,为之疯狂,求而不得与病态的满足感充斥在心脏中,为它注入最后的一点力量。
生命的尽头,来见我的,幸好是你。
猎人自以为捕获了他的猎物,可殊不知他也落入了罗网。
我扯开嘴角,笑容渐渐变大,可是也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滑落,带着血液的腥气,滑进我的喉口。
“跑。”我虚弱地,却执着地重复着。
心底有个声音开始疯狂地叫嚣起来:你怎么能让他跑?你竟然让他跑!
就在前一秒,你还想着将他留下,永远地留下!
不是已经决定好了吗,在打那个电话之前……
若他无辜,你便放他自由。
可如果他不无辜,那么便让你最爱的他,陪你一起下地狱吧!
明明,本该是这样的。
但是……
我聆听着心底那些杂音,用尽全力睁大眼睛。
那个被血色模糊了的轮廓渐渐在我脑海中清晰起来,他颊边沾着油墨,眉眼缀着霞光,唇边是清澈纯真的笑容。
那是五年前的他,只是一个学生,眼里都是世界的温暖与美好。
我亲爱的少年,我爱你,却也毁了你。
我……
我爱你。
我愿放开手。
“跑吧,我的身上,有定时炸药。”
也许是回光返照,我提起力气扯开衣襟,露出藏着的引线,话语清晰而又含着笑意。
他愣了一下,像是在犹豫。
我笑了起来,笑得悲哀而又温柔。
他瞪着我,像是在看见地狱的撒旦唱起了圣歌,或是猎物奋不顾身地冲向罗网。
莫名其妙,难以理解。
可他也很快反应了过来。
他向后退了几步,像是在警惕着我的举动。随后他背过身,飞快跑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忘记了,他居然没给我补上一枪。
这真是太蠢了。
可也真是……太好了。
我的少年,你是在心软?还是……没有完全遗落那份天真呢?
我闭上双眼,任由计时归零。
“凌宇,你自由了。”
意识的最后,蓦然腾起的火光,温暖而又热烈,将一切都尽数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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