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
灵感来自龚琳娜老师作品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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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记. 清江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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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一弯山壑,下望仍不见那道蜿蜒清澈的流水,我想我许是迷路了。
巴蜀到江城之间我已来往数次,以往都走的是水路,此番还是头一次企图翻越鄂西群山回到故里。久听闻施州峡山峨峨、高拔险峻。从前少年时,有几回自江陵乘舟往白帝城去,过了夷陵,也看见迎头连绵的群山越翻越高,直至上接云霭,青蓝不辨,不觉为之心摇,很想往那高峡深谷中一探究竟,却不料多年后才能真正成行。
我在幽深四塞的山林里走了数十日,就连上一回寻觅到村落增添补给都在几日之前。这些天俯仰唯有层峦叠嶂、岩崖峥嵘;苍茂的密林和湍流的溪涧有如迷宫般绵延伸展,重重复复。最初得见异景的喜悦褪去后,身疲体倦之余精神也未免不复振奋,有时茫茫然走着,竟不知何之。
好在这山峡中有一条夷水,清明十丈,沿着它一路往下去便可到峡州。然而眼看着快到武落钟离山,一时贪看风景,兜头撞进莽莽深林,没留神来路,此刻竟有些绕不出去了。
正自徘徊的时候,山里忽然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秋雨自参天古木的间隙滴沥而下。川泽间不一会儿便升起迷离的山岚,沿着石笋峭壁缭绕攀升,如飞天轻软的水袖缥缈不定;又似乎是林间精魅坐在浓绿的树梢上顽皮地呵气成烟。
碧潭上有袅娜的身影踩着浪花一闪而过,美丽的歌声犹如碎银——我知道那是山鬼在浪头嬉戏。天光昏晦,这雨眼下不大,恐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停,湿寒之气由衣服透入体肤,紧紧贴着脊背渗进骨髓,脚下青苔落叶滑腻,我需要找一个避雨休整的地方。
摸索着走出一阵,我在半山腰深谷里发现一个藤萝掩映的山洞。或许是山中猎户或者采药人临时的歇脚处,虽简陋,东西却齐备,收拾得颇为舒适,此刻也顾不得许多,我听着外面越来越急的雨声啃了几口干粮,一时困意涌上来,索性和衣睡了一觉。梦中依稀有神秘的歌声清澈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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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朦胧中醒来,被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吓了一跳。那是一头雄壮矫健的白虎,正吐着热气灼灼地盯着我。我慌忙跳开,而它却似乎并无搏人之意,反而注视我一会儿,便默默退到山洞深处卧下。
那白虎行动中有一种奇异的庄严,我有些好奇,又不敢惊扰猛兽,只能坐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它。洞口又传来屐齿的声音,来人看到我并不惊讶,径自取下身后背篓,把蓑衣放到一边。
“看到白虎却不跑,你胆子倒很大。”他看起来很苍老,须发尽白,手背的沟壑如久旱开裂的土地,语调却并不衰朽。
“我只是觉得此并非寻常野兽。”
老人抬起眼睛打量我:“你是什么人?”
“过路的行旅而已。”我坦然回答,又拱手道:“在山中遇上下雨,来这里躲避。惊扰了主人,还请见谅。”
“无妨,这个洞窟本来就时常有往来山民临时休憩。”他说着,低头继续去收拾采回来的草药。我表示自己想要帮忙,而他摆摆手拒绝了。
“你是楚人?”老人忽然问。
我愣了愣,不解他何以有此一问,随后意识到因为两地口音相近,我说话时不自觉用上了家乡音色,遂称是。
老人沉思了一会儿:“楚人好巫,你孤身一人来此深山,可是为了追寻巫术?”
“这却没有。”
然而那老者看了看白老虎,再投到我脸上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审视。他的眼睛并不像一般老人那样淡而浑浊,反清晰如山涧冲刷过的岩石。
“我确实有些懂得巫术的朋友,游历中也见过一些奇闻轶事。只可惜我资质平庸,并无修习法术的天赋。”我明白他的怀疑,顿了顿,补充说。
老人这才点点头,往火堆里添了些柴,将锅吊在上头煮起粥来。
我也就着那火烘烤未干的衣裳行装,一面跟他随口闲聊了几句。闻知老者名叫孟涂,是当地的山中的采药人。他看似形貌沧桑,言辞间却自有一种敏锐从容,令人很乐意与之交谈。我遂告诉他我是一名行游四方的旅人,流连山川湖泽之间,偶以听取旅途中的奇异志怪为乐。此番不惜辛苦翻山而过,只是想来看看巴中美景。
“虽说回乡,其实也没什么故人旧物在那里,是以并不着急。”我笑了笑,说。
“可有所得?”他问我。
“秋山微雨时登高远眺,脚下云涛容容而走,如临仙境,”我道,又想了一想,“适才似乎还看见了山鬼。”
孟涂微笑,往锅里又扔了些草药:“你见过?”
“上一次还是多年前在九嶷,当时也是山中细雨,她骑在赤豹上,唱着我熟知的歌谣。”
他遂问我九嶷风光,我一一道来,又讲了一两则当地的传说,孟涂听得很入神。雨越发大了,沉闷的雷声在云层中滚动,黑色的天空翻腾如怒海。
粥煮好了,他递给我一碗,说是驱寒:“你喜欢传说,想来也知道我们巴人祖先的故事。”
我连声谢过,心知他所指的,应当是廪君的事迹。
夷水上游又称盐水,相传远古时期,仙人尚居于人间,巴人的首领廪君曾和这盐水的女神有一段姻缘,女神美貌高贵,廪君英明勇武,两人一见钟情,结为夫妻,过了一段缠绵依恋的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为了部落生息,廪君不得不离开。女神自然舍不得他走,挽留不成,便于其动身之际化作漫天飞蛾,遮天蔽日,令廪君无法成行。数日之后廪君无奈,赠一束青丝给女神以表同心。女神以为他终于回心转意,欣喜不已,更将那头发佩在身上不肯稍离。不料次日,当女神再度变化的时候,廪君引弓向那束发丝射去。天空中传来哀吟,女神婀娜的身影遥遥坠落,在波涛中远远消逝。与此同时天光顿开,廪君这才能带领族人远走。
“我时常想,不知廪君搭弓引箭,内中又是怎样的心情。”我默默回忆着传说的内容,叹道。
那白虎一直安静地卧在一旁,听我们聊到此处,便换了踞坐的姿态,圆溜溜的眼睛里有幽深光泽闪动。
“为了族人的生计,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孟涂拿出一块肉放在那老虎面前。白虎用热烘烘的鼻子嗅了嗅,张口大啖起来,吃相并无血水横流的凶恶。孟涂搅着粥中粘稠的白泡,低声又道:“传说当时廪君看着天空中洒落的鲜血,遥望盐水逝去的方向,眼中含有泪光。”
我点点头,说:“人言只因巫峡气候多变,云雨相连,故有《高唐赋》中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之语。本来我也揣测,这则传说,恐怕亦跟山中多雨,阴沉昏暗有关。”
孟涂沉默半晌,缓缓道:“神女的传说,是真的。”
我不清楚他说的是哪个神女,但从这个人身上我感觉到一种神秘的气息。我想他也跟我的故友一样,相信着某些我毕生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吃过了粥饭,我再次向他表示感谢,并从行囊中翻出一些钱。孟涂自然不愿接受,我遂道:“山中一食一物皆来之不易,你借地我休息,又供饮食,这份恩情不能不谢。再则,我囊中余粮已经不多,你若方便时,还想向你讨些干粮。”
“我并不需要这些钱,”孟涂说,“这样吧,你如要谢我,便将你旅途中种种见闻多讲些给我——我少年时也有雄心壮志要走遍天下,可惜不得机会,如今从你这里听一听,也是安慰。”
我不觉扭头看了看洞外。山中大雨如瀑,洞口虽有藤蔓做遮掩,依然挡不住斜飞的冷雨和隆隆作响的雷声。
孟涂循着我的视线望了一眼,淡淡道:“这雨要下七天七夜。”
我奇怪他对日期都如此笃定,转念一想他毕竟是久居深山之人,熟稔这里气候变化,于是答应下来,在心里做好了推迟启程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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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大雨困在山中的那几天,我向孟涂讲了我一路上看过经过的种种奇闻。他对不同地方的风土人情也很感兴趣,有时追问之细连我也答不上来。
“你还年轻,又耽于山河风貌,自然有许多不曾留意之处。我虽不出深山,也知这天地广大,远非我们目所能尽。”当我歉然向他表示无法作答,孟涂如是说。
我们交谈时,那只白虎偶尔踞坐在孟涂身侧,微微侧耳态度端庄。更多的时候它会迎着倾盆大雨独自走出洞外,在山间游荡出神。回来时便咬着一二野物,雨水冲刷了它嘴角胡须上的血迹,白虎抖一抖身子,将猎物放在孟涂面前。
我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摸一摸它光亮的皮毛,然而那老虎扭身甩了我一脸水,呲呲牙颇为桀骜地走开了。“果真不是凡物。”我眨眨眼睛,苦笑。
第五日上雨势渐小,我找孟涂借了蓑衣,打算出去采些野果,顺便在山里转转。深林的空气中浮动着泥土和腐叶清凉的气息,原本空阔的山壁上飞下湍湍白水,溅落在深谷,荡起隐隐雷音。
我想起廪君的传说,登上山脊遥遥西望,却只看到一团隐没在雾霭之中的群青,云海涛涛,天地不辨,犹如那些流传在人间的故事,连背影都已蒙昧模糊,徒留下一个清淡的轮廓,供后人瞻仰凭吊。
天光很早就晦暗了,我匆匆下山,半途忽然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我,形状似人。我知道巴蜀山中多老猿,也不甚害怕,放慢了脚步继续前行。然而那动物也跟我慢了下来,发出两声喋喋怪笑。我心下一惊,明白这是遇上山魈了。山魈是吃人的怪物,我不由暗悔大意,手中竟没有一件可以防身的利器。
那山魈见我发现了它,伸出长臂向我扑来。我拔腿向一处裸岩跑去,只想着能躲避一时。山魈急追不舍,眼看我要跑到那石头后,黝黑的影子一跃而起。我侧身闪躲,山魈则因为惯性撞到了石壁上,却未死。
它张开血盆大口,似恨似恼地冲我发出几声嘶吼,巨爪再度攫来。就在那时岩石后窜出一道白影,犹如霹雳闪电像山魈而去,正是孟涂的白虎。那白老虎身在半空,一口咬住了山魈的脖颈,那山魈来不及发出一点声响,腥臭的血液便如雨点一般飞溅开来,将一块岩壁染得通红,不足片刻,又被雨水冲刷得毫无痕迹。
白虎杀死了山魈,将他黑黢黢的尸体扔到一旁,并不理睬我,洗了洗身上的血迹径自去了。
我赶忙跟上,回到孟涂的山洞里,心跳犹且急促。
孟涂看了我一眼,递来一只乘酒的竹筒:“你脸色苍白,可是遇上了什么?”
我把路遇山魈的事讲给他听,又望了一眼卧在阴影里打盹儿的白虎,想了一下低声问:“传说中廪君死后,魂魄就是化为白虎登临天界的吧。”
孟涂了然一笑:“你果然早已猜到。”
“那是你们的祖先和首领,是以不敢胡言。”
“不过说它是廪君的魂魄,也不确切。”孟涂停了一会儿,又说。
“这是何意?”
“远古之时,廪君为了巴人的生衍射杀曾经相爱的盐水神女,心中是很痛苦的。”孟涂分着他的草药,对我说:“他死的时候,英魂化作白虎飞上仙界,永远护佑巴人。然而记忆中属于尘世的部分却被抽离出来,留在了凡间。”
“属于尘世的部分——”
“自然是廪君对神女的爱恋、追思和歉疚。”
往事如烟,时光匆匆过去,廪君纵然情非得已,却终究不能无愧于心。我暗自揣想,又不觉感叹道:“容我说句不大恭敬的话。廪君辜负神女良多,到头来却唯有割断私情,不知登仙之后天上地下,又该如何面对神女呢?”
孟涂摇头:“并不全是为了登仙。”
“既如此。直接在天上跟神女重聚岂不好?”
孟涂并没有立即回答我。他出神地望着洞外的雨帘,微微叹了一口气:“那是因为,神女还没有回到天界。”
我惊讶不已:“怎会?”
“很久以前,,众神居于人间,廪君也因此才得以和女神相恋。后来神女被廪君重创,形体消亡。”孟涂叙述道:“再往后神明的力量渐渐衰弱,众神回归天上,建木天梯渐被废弃。可神女却因受伤濒死,神力不得复原,又于是因为某种力量居留人间。廪君对她深感亏欠,便让这段情丝始终留在人界陪伴守护神女,祈求她消除悲怨,如今年代久远,它聚集了深山密林中的灵气,化作为白虎,却是再也无法脱离凡胎。”
“究竟是什么力量,使得神女不能离去呢?”我心中升起隐隐的疑惑,追问。
“在神祇的时代,盐水是不能没有女神的。”孟涂打量我片刻,终于说:“唯有神女的灵力,才能维持盐水两岸山青水绿,物产丰足。
“神女受了重创,没法沿建木天梯回到天上。她的身体已经毁灭,消逝于夷水碧绿的波浪之间。她的血洒落江中,凄艳如同残阳;神识则化作巴山中回荡的风和飘摇的雨,留在盐水缠绵不去。
“失却了原身的神女,无法再驱动法力,庇佑世人。待她重新修得灵体,于吾辈而言,又是沧海桑田。况且盐水之畔的人们,其实也不敢轻易再将神力归还女神。”
这话若属实,未免不敬,我皱了皱眉头,感觉神女也很可怜。
“女神的一片痴心都被廪君一箭伤尽,心中自然是爱恨纠缠。人们希望她能回归,却又担忧女神因往事震怒,反降灾祸于人间。”孟涂垂下眼帘,似乎心中也有沉重的愧疚。
我沉默不语,等待他继续向我讲明那段传说的尾章。
“好在神女的灵力,就藏在她的血脉中。山民们将她的神识供奉在武落钟离山里,世代祝祷祭祀,希望以此平息神女的悲愤;又用巫术从江水中获得她的洒落的鲜血和法力,从人类中选择灵力相合者,将这力量一代一代传承下去,守护盐水。”
孟涂说着,声音渐渐低哑下去。
我隐有所悟,踌躇一会儿,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问他:“那么你呢?又是为什么长居深山,与白虎为伴?”
孟涂平稳的眼眸忽然一动,他似乎陷入了回忆和触动之中,有那么一时间我以为他大概是不愿意向我讲述他的经历,正欲说些别的打岔过去。
良久之后,孟涂开了口:“盐水女神的鲜血是神力,也是诅咒——她中箭时的哀伤和对人心的绝望是蚀骨的毒药。每一代接受神血的祭司最终都会病痛缠身,自身的魂魄受到侵蚀而逐渐衰弱;即便死去,他们的灵魂也会像神女一样被困在盐水,甚至如同孤魂野鬼,跟着山雨回风游荡数百年才能重入轮回——
“我修习术法,少年拜大巫为师,却爱上被当做下一任灵女培养的阿秀。我深知继承神女之力的代价,不愿阿秀遭此苦楚,就想带着她逃离。”
他这样说,我自然而然地开始在心中猜想那是怎样惊心动魄的逃亡。然而孟涂告诉我他们其实一路很顺利。
“那时我的师父已经很老了,法力衰微,被我的小伎俩所蒙蔽,察觉得太晚,而追赶我们人都被远远甩开。只要沿江而下,我们很快就能如愿。是阿秀,她改变了主意。”
“这又是为了什么?”我不解。
孟涂的语调中并无明显的悲哀:“在武落钟离山的时候——你知道,传说巴人的祖先廪君,就诞生于山中的赤穴。”
我点点头。听见他继续道:“那时一头白虎正坐在山巅,远望天际缱绻的流云。阿秀看了它很久,抬手将一缕秀发别到耳后,然后忽然对我说,她要回去。
“她安慰我神祇的时代不会长远,她能感觉到神女的怨恨和眷恋都已经随着时光流逝而慢慢消弭,大约不久便能积聚起足够的力量重归天界。到那时诅咒自然也就失去效力,她也许不必经过那么长久的辗转。
“我们是廪君的后人,并不害怕牺牲——那时她是这样说的。”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被他平缓的叙述所打动。
“阿秀是天赋异禀的巫师,更是意志坚定的女人。”孟涂说:“我们回到故乡,阿秀继承了灵力。神女的执念很深,每当她使用神力被术法反噬的时候都会痛入骨髓,后来我们发现白虎的眼泪可以缓解那种痛楚,阿秀也好过很多。祭司不能嫁娶,我继承了大巫,一直在她身边,清闲时一道在山中玩耍。盐水发源高峡,水流湍急,阿秀却是浪花里的仙子,灵巧更胜游鱼。”他干瘪的嘴角依稀有柔和的笑纹,似乎又回到夷水清澈的碧波之间。
我看见他眼中不自觉泛起的神采,一时记起一篇诗文:“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我年少时曾读过这篇,这是汉地的一首诗。”孟涂想了想,向我确认道。
我点了点头:“是。说的是一位巫女在高台上舞蹈,台下观舞的少年爱慕她,于是念了这样一篇诗。”
“那么你呢?爱慕的巫女又在何处?”他忽然停了下,敏锐地问我。
“我们从不同路。”我想他是误会了什么,遂解释道。
孟涂似也只是随口一提,对我身上的琐事无意追根究底,遂沉吟不再多问。
我等了一等,忍不住出声问后来的故事。
孟涂并不计较被我打扰,面色却不复振奋:“再后来——山中出现了巴蛇。”
我吃了一惊:“那种大可吞象的怪物?”
“正是。”孟涂微微咳嗽着,声音如破败的风箱:“阿秀身为灵女,带领众巫和勇士前去除妖。时移世易,盐水女神的神力也随岁月削弱,其实已在这人世间所剩不多,阿秀竭尽全力,甚至用上了自己身为凡人的修为才得以成功。”
“猎杀那样庞大的怪物,着实不易。”
孟涂停顿了一下:“巴蛇死后,巨大的尸骸堆积如山。腐臭的尸体上升起黑气,飘在空中,如鬼如妖。”
就算是妖气也没听说过有这样的,我一时咋舌。
“黑气腾空,盐水流域下起连月的淫雨,乌黑的云层久久不散,遮天蔽日。江水高涨,而山中草木渐渐开始凋黄。我卜筮念咒,方明白那是历代祭司不能解脱的怨气,和林间瘴气结合在一起,最终变成了怪物。我身为大巫,带领山民祝祷祭祀,然而始终不能化解。”
再提及阿秀的时候,孟涂的声音低沉下去。“普通的人已经没有办法,只能依仗神明的力量。可阿秀在巴蛇一战中受了重伤——她用了太多法术,反噬的痛苦从肉体蔓延到神魂。”
“可她还是说服了我,”他微微苦笑,“她说她已经不可能再康复,魂魄不固,死后恐怕在山中游荡都飘不起来了。况且她害怕,不想变成乌黑的阴云甚至怨毒的妖物,宁愿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做一点事情。
“病榻上,阿秀剪下一束头发送给我。她去世的时候还是盛年,发丝已经根根如雪。然后她穿着青色的巫服,走上了祭台。”
“这是要——”我即便不懂巫术,听他这样说来,也明白阿秀是要把自己当做祭品,用肉体和灵魂的咒术达成最宏大的愿望。
“她本身是很强大的巫师,虽然身受重伤,仍用所剩无几的神法和毕生积蓄的力量超度了千百年的怨恨,送尚不能解脱的亡灵们踏上归途,”孟涂嘴唇颤抖,那一刻我在他眼角纵横的沟壑中隐隐看到闪动的光,“她的身体在第一缕穿透云层的阳光中化为碎片散入盐水,魂魄则被禁锢在武落钟离山里,守着江水和云霞。”
我深感震动,久而,试探着问道:“她的魂魄,还留在山中?”
“虽然已经不会太久,可只要神女仍有最后的执念,就必须要有人承担诅咒。”
“她会怎么样?”
孟涂沉默一下:“更加虚弱下去,灵魂也许碎成千片,归入星辰。”
我望着他满脸干枯的褶皱,不知该如何接话。从始至终,我并未从他口中得到有关阿秀容貌的只言片语,却不禁开始揣测那是怎样的女孩子。她自然应当是极其美丽的,只奇怪在我脑海朦胧的影像中并不清冷孤高,我想她笑起来时甜美而娇俏,弯弯的眼睛里如有星辰。
“好在都快结束了,这场大雨停后,盐水神女便能回归天界。”他谛听着天际再度炸裂的雷声,叹息说,期待又无奈。
“那你们还会再见面么?”
孟涂怔了怔:“我一直都在她身边。”
那头白虎睡醒了,眨眨眼睛站起身,从我旁边走过,身影消融在如瀑山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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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大雨果然如孟涂所说,整整下了七日。
第七日我们迎着雨帘爬上山巅,孟涂年迈,登山的木屐在他脚上都显得沉重,他却走得不曾停歇。那头白虎登上一块被大雨冲刷得发白的岩石,踞坐如同天地间的王者,唯有长须上凝结着沉重的水珠。
峡谷中江水怒涨。原本清澈看得见其中银鱼的夷水中翻起滚滚白浪,向着下游而去,消逝在蒙昧不辨的山峦和天地之间。
我们引颈远望,坐落于江中的武落钟离山隐没在一片迷离叵测的雾海之间。天空中仿佛有千万巨兽踩着流云奔走,隆隆惊雷中暴雨倾盆而下,如歌如泣。
忽然间一道闪电劈开灰蒙蒙的雨幕,向供奉着女神的山中斩落。
世界被这道洁白的电光照亮,大地隐隐颤动,山中草木在疾风中相互摩挲着,发出悲哭般的瑟瑟声。随即又有一道更为雪亮的霹雳撕开长空,紧跟着,再一道,雷霆万钧之势仿佛要将天地都一刀斩裂。
高树倾倒,山石崩裂。苍茫的云涛中显出一个女子袅娜的身影,裙带漫飞,被片片星光簇拥着,逆着风雨飞入云端。
我看到孟涂和白虎的颤动的眼光,追逐着那个影子,贪婪而不肯眨眼。
明明还隔得很远,雨幕遮蔽了盐水女神秘密的容颜,我却犹能看出那她纤细的腰际系着一束青丝,飘飘渺渺,随着女神的身影缱绻辗转,沿着夷水蜿蜒的河道,向西远远而去。
西边越来越高的群山中,天际抛下一束白光,女神的身影幽幽飘向那里。她似乎真的忘记了千万年前的种种,自始至终都不曾回头,唯有长长的披帛向江中洒落斑驳的光点,极其微小,却在这样磅礴的云烟中留下清晰的影子。
我举头遥望,一时忘了今时何世。
不知过了多久,女神洁白的衣裙终于消逝在群山连天的青影中,天地弥合了巨大的伤口,雨势收驻,唯有涛涛江水,翻涌不休。
天空中有什么东西飘落下来,在漫卷的悲风中回旋着,离我们越来越近。犹如千万年前遗漏的传说。
那是一束染血的青丝。另有一颗洁白如银的星子,轻轻落在孟涂枯朽的掌心。
很久以前,很久以前,天和地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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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元旦
我一直很想写一系列奇奇怪怪的故事。讲述者是一个平凡到平淡的普通旅人,他默默走过许多地方,看着别人的故事,再将那些山河风貌奇闻传说平静地转述出来。哪怕没有人会想要看。
新年看到龚琳娜老师在北京卫视演唱《很久以前》的现场视频,心为之震撼。有人说这歌词不够好,我有点不服,忽然想以此为触发点写点什么,耽搁复习都顾不上了,可惜我再怎么啰嗦,终究没有用文字传达那种意境的能力,感情更是不过十中之一。
十年间两度游览清江,深爱其景致。而巴人祖先的这个传说,我也一直很感兴趣,而今终于能依此胡诌点什么,算是满足一下自己。也希望自己以这种方式来解读传说,不会让人觉得对经典不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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