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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爷脱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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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二十五年,穆星沉十三岁,平生第一次来到江南,遇上了个金元宝

-----正文-----

开元二十五年。穆星沉十三岁,平生第一次来到江南。

他生于风雨镇外一户普通的农家,原是山沟田地里最平凡不过的放牛娃,只因出生时天策府出兵路过门口,才被赫赫有名的副统领送了个不那么“狗蛋儿”的名字。

十二岁,家中阿姐得了怪病,耗尽所有积蓄也不见好,穆星沉为了医阿姐的病,卖身到庄上的大户人家做仆从。某天清早起来扫地,见大门口外倒着个伤兵,单纯憨厚的少年于是跑回厨房拿了一完酥酪一块胡饼。伤兵吃完恢复了力气,道谢离开,穆星沉却被抠门管家狠狠揍了一通、顺带饿了两天。

半年之后,也不知是否时来运转,当初受他一饭之恩的伤兵路过庄子,见这少年又在门口被罚喂马捡马粪,遂出了些钱将人赎出来领回了天策府。那年朝中颁布“破立令”,天策府首当其冲对上了明教,大光明寺之变后损失不小,是以颇收了些新人补充血液。穆星沉也破例一入门就成了正式拜师的娃娃兵,从此换了个地方喂马捡马粪,日复一日勤勤恳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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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副在田间村头摸爬滚打出来的身子骨,虽只念过几天书认得些字,悟性倒还不差。师父十分赏识,常常带在身边,这一回到藏剑山庄也顺手捎上了这个小弟子。

穆星沉儿时家贫,拜师大半年犹未脱去农家少年的淳朴,虽说长在洛阳城边上,去一趟风雨镇都是稀奇事,东都繁华更是只存在传说里。此番随着师父一路南下,途经江都,几乎要被大城市里的富庶繁华金玉璀璨迷花了眼。小船沿着运河水道一路南下,绕进西湖停泊在了藏剑山庄青峰绿水的大门口,师父会旧友喝了几杯茶,就钻进剑炉找熟识的老铁匠修补武器,留他一个人在外头看马。

穆星沉少年老实,没人嘱咐,真在剑炉外面蹲了大半天,肚子饿得挠心挠肝,实在耐不住了。摸了摸身上还有几个铜板,于是打算往人烟多点的地方摸一摸,混口饭吃。

其时正值初春,西子湖畔千枝碧树万道柳涛将将显出一点嫩黄的新绿,拂在水面如雏鸟身上绒绒的胎毛。穆星沉没头苍蝇一样在偌大的藏剑山庄里乱转一个时辰,别说一碗汤饼,连喝口茶的地方都没找到。正发呆没处去,却见山石后头蹦出一个金灿灿的人影。

那是个看起来还不足十岁的小孩,矮矮的小身板后头背着一柄宽宽的大剑,腰间还系着另外一柄细的,高马尾束在脑后,蹦跳间上上下下甩个不停,站在铺满阳光的西湖边,整个人犹如一大块会动的金元宝,看得穆星沉目瞪口呆。金元宝胖胖白白的小手里拿着几块糕点,吃得满脸星星点点的碎渣子,闻着也香甜可口,穆星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一声。

金元宝扭头看了他一眼,开口带着点南边人絮软如绵的腔调,因为年纪不大,发音都有点模糊:“你叫什么?”

那双眼睛并不黑,带着点浅浅的褐色,阳光照进去也像洒了一把碎金子,又圆又亮。少年除了自家阿姊小妹,从来没跟这么秀气斯文的人说过话,颇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俺,我叫穆星沉。”

那两颗圆圆的金珠子往上一转,变成了一对快掀到天灵盖的大白眼:“我是问,你刚才嘴里叫什么?”

穆星沉一愣:“啊?我没嚷。”

“胡白,我可听见了。”金元宝小手摸着剑柄。

来时路上穆星沉听师傅说过些藏剑山庄的武功,知道这个手势是准备拔剑砸人了,连忙摇头:“俺真没说啥。”他这一着急用上了乡音,西湖边上长大的小孩越发听不懂,宝剑登时出鞘一半。刚准备出手,又听见“咕噜”一声,金元宝愣了愣,松开手来,眨眨眼睛看着他的肚子。

穆星沉明白过来,红着脸缩起脖子。

“你饿了吗?”

“我不饿。”少年捂着肚子直摇手。

倒是金元宝想了半天,从怀里把刚才吃剩下的两块糕点摸出来扔过去:“给你算了。”

他小小年纪,臂力倒不小。纸包一下子飞出老远,穆星沉本着田舍汉出身不能浪费粮食的心接住了,囫囵吞下去打算垫垫肚子,却没想到有钱人家的点心都做得太过精致,细腻松软的糖糕未及滑进肠胃就黏在了喉咙里,噎得他打了半日嗝儿。

金元宝坐在湖边一块石头上,伸了个懒腰:“哼,还说不饿。”

他擦擦刘海下的细汗,掬水洗了把脸,弓起身子来似乎是打算除掉鞋袜玩水。可惜长长的剑鞘抵住了动作,小人根本弯不下去腰。半大孩子的短胳膊捉不住鞋帮,他撇撇嘴,试了再试,就是够不到,又不肯解剑,折腾半天,汗已是白擦了。

穆星沉吃完糕点本欲洗手,看他又急又气快要跳脚的模样,没好靠近。

金元宝闹腾不出结果,瘪着嘴生了会儿闷气,一时瞥见身边少年。小少爷支使人支使惯了,下意识地开口道:“你来,帮小爷把靴子脱了。”

“啊?”穆星沉意外之下张了张嘴。

金元宝小少爷不高兴了:“愣着做什么?”

穆星沉摸了摸鼻子。以前在庄上大户家里干活,给人穿鞋脱袜倒洗脚水那都是基本功课,况且今日吃人的嘴软。他挽起袖子走过去,那金元宝鼓着嘴坐在石头上也不知道转个方向,穆星沉只得选了个青苔较少的石块站上去,挽起袖子,握住小少爷只比自己手腕粗一点的脚踝,帮他把靴子除了下来。金色的锦缎上绣着云海松涛,做成衣裳都觉得晃眼,却被这小少爷踩在脚底下练剑,还沾了一鞋帮的湿泥——穆星沉把靴子放在一边整理好,龇牙猜测着价钱,心里有点肉疼。

“还有。”小少爷颐指气使地提了提脚尖。

“啥?”

“袜子。”

“哦。”

好人做到底,穆星沉任劳任怨地帮他把袜子也脱了。细白如雪的丝帛下露出一只同样白嫩的脚,胖胖的,五颗圆圆的脚趾甲肉乎乎如秋天树枝上成串的‌‌‎‍海‎‎‌棠‎‌果,只比小狼的肉垫少了些绒毛。

穆星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在他有限的认知里,江湖上的人都该是风里来雨里去粗糙汉子,巾帼不让须眉如天策府一枝花、宣威将军曹雪阳的双手都不免有许多消不去的伤疤。少年实在想不到习武之人会有这样一双脚,皮滑肉嫩,连点茧子都没有。回想这一路南来,河道上划着小船擦身而过的姑娘也是一个赛一个的白皙娇嫩,脸颊恨不得戳一下就能挤出水来,他忽然心尖猛跳,急急忙忙松了手。

小少爷脚跟磕在石头上,痛得喊了一声,怒气冲冲:“你干吗?”

穆星沉扭过脸,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原,原来你是女娃子。”

“什么?!”

穆星沉紧张兮兮地搓着手:“俺娘说了,‎‎‍‌‍男‍‌‎女‎‎‌授受不亲……”

“我不是女孩子!”十来岁的小男孩最讨厌被人这样讲,拔剑砸人都忘了。

少年的面皮早被放牛喂马练兵晒得黝黑,红透了也看不大出来,结结巴巴:“俺……我只见过,只有女娃子才生得你,你这样……这样……”

话没说完他就被人一脚踹进了水里。

“你才女娃子,你全家都是女娃子!”小少爷蹦起来,红彤彤的脸气得冒白烟,大声吼。

穆星沉那时还不会水,在西湖边勉强有他一个人深的水塘里扑腾半天,好不容易探出个湿漉漉的脑袋。

柳浪翩翩之中,金灿灿的小少爷已经背着他沉甸甸的剑,趿着靴子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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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星沉第二次踏入藏剑山庄的大门,已经是十年以后。

十年间他从洗马入门的娃娃兵成了天策府独当一面的年轻将领,武功在江湖年轻一辈中排得上第一阶次,也读了些书,学到不少排兵布阵之法。十六岁出虎牢关在江湖中历练闯荡,十七岁加入恶人谷,二十岁那年师父在战场上马革裹尸,将手中一柄用了多年的枭皇传给了他。穆星沉拿着它在恶人谷中一路搏杀到了据点统领的位置,所镇守之地也越来越紧要,当上凛风堡主眼看着也只是时间问题。

入冬以来一场大雪将西子湖畔装点得素白广大,起伏婀娜的青峰之上也飘着微茫雪意。

当年替师父打造兵刃的铁匠要老了,鬓角花白,穆星沉将长枪交给他,隔日来取,已经修补如新。他赞了一回藏剑山庄的手艺,心情不错,咬牙上楼外楼点了一壶好酒庆祝。江南的老酒远不如昆仑的辛辣凛冽,入喉如此地南音一般总有一丝丝回甘。穆星沉坐在高处雅座上,看见雪霁后的阳光照亮藏剑山庄楼阁屋檐上的积雪,闪闪反着银锭似的光。

孤山脚下冰凉的湖水里,有人赤足立在水中洗剑。

金灿灿的衣衫,高高束起的马尾,额前金带镶着美玉明珠,只是远远看一眼,那股有钱人的气息都让他忍不住咂嘴。

那少年低着头,透过朦胧细碎的水波,穆星沉依稀看见了一双白皙的脚。

有些早就淡忘的记忆一时涌上心头,他一愣,一口灌下杯中的酒。

原来真的不是女娃子,他想。而那金灿灿的少年已经背着剑走了上来。

雅座已满,他点了一份炸响铃一盘醋鱼,又要了坛状元红,坐到穆星沉对面的空位上,瞥了眼桌上才动了一半的,几样朴素得有些寒酸的下酒菜,咳了一声吸吸鼻子,挥手道:“这桌我请。”

穆星沉身上的钱大头都修了兵刃买了马草,求之不得,漆黑的眼睛格外明亮:“好啊!”

天策府的后起之秀、恶人谷的新进高手,身上总有几件拿得出手的行头。少年仿佛没料到他答得这么爽快,看起来一个大老粗汉子竟然面子都不撑。抬起头来,亮出一对明亮的浅色眼眸,抱拳道:“叶未央。”

“穆星沉。”

“这名字有点耳熟,”小少爷摸着下巴思忖一阵,“我认得你吗?”

穆星沉想了想:“不算认得。”

“哦?”叶未央甩开面颊边金线编织的发绳尾巴,忽而露出小虎牙笑了笑,伸出手来,“那我能看看你的武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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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起喝完了那坛酒,穆星沉平生第一次知晓了叶未央这个名字。

藏剑山庄的小少爷一心钻研铸术,江湖里走动不多。他接过枭皇只看了一眼,就道出这修补得新崭崭的长枪看似锋利,其实早已如人一样久战伤疲,病都在骨子里,撑不了几年就要不堪使用。

枪和马都如战友,穆星沉并不太信,只是怕有钱人一念之间改变了主意,后来点的一整只叫化鸡无人买账,这才管住了嘴没多争论。

直到两年后他提着枭皇,以血战出来的功劳登上凛风堡主的位置,才意识到叶未央所言不虚。

再次造访藏剑,当年的老铁匠已经有些提不动锤,正在闭关休养。他在剑炉外就遇到了那块黄澄澄的熟悉的会移动的金元宝,被叶未央毫不留情地嘲笑一阵,开炉打铁,十天半个月就扔了一杆新的到手里。

“戚逍遥已经是武王城主,你只凭一杆枭皇,能打得过他手里的落凤?”叶小少爷练完一套剑法,汗津津的脸上一颗小虎牙笑起来神采飞扬,坐在湖边洗脸伸了个懒腰。

新武器比原来的还顺手,穆星沉乐得合不拢嘴,风火山林挨次拍了一遍,对浩气盟的老敌手不屑一顾:“戚逍遥武器再好,功力哪儿能跟我相提并论?”

叶未央白他一眼:“我自己打的武器,我能不知道?”

“……是吧。”

藏剑小少爷啧啧摇头,拍拍他的肩膀:“攒好钱,两年之内,准备换新的吧。”

“那个……”穆星沉咳了一声,弯腰搓搓手。

“嗯?有话就说。”叶未央实在不能理解他这种人会猛然变得比瘦西湖边跳舞的姑娘还含蓄。

“我才搞了一匹里飞沙……能便宜点不?”

“我去,你这次的兵刃都还欠着小爷的帐。”叶未央震惊。

只要留钱买马草,穆星沉的面子不值一提,平生罕见地连成语都一次用了两个:“叶小少爷家财万贯,挥金如土,不缺这一点。”

堂堂藏剑山庄的小少爷确实还不缺他这两个小钱,叶未央摆弄着手里金光缭绕的织炎断尘,摆摆手:“啧,算你识相。”

炎枪重黎铸好又是两年以后,看在云莫止的面子上果然只收了友情价。

穆星沉接过枪,掂了掂陨铁刚劲的筋骨,沉声对他说:“我需要一柄好枪。”

他眉头深锁,叶未央默然片刻,也从那两道刀锋一般的浓眉中读出了些许山雨欲来的凝重。甩了甩御风的剑穗问:“炎枪重黎还不够你用?”

“将来可能会有一场硬仗,”穆星沉想了想道,“也许明年这个时候,我该回归天策府。”

恶人谷是他拼杀了半辈子的地方,叶未央剑眉微挑:“凛风堡,不守了?”

“我仍是天策府的将军,”穆星沉不假思索,“凛风堡,总有后来人。”

“懂了。”叶未央不多话,爽快地打了个响指,又道,“比炎枪重黎还好的,只剩下碎魂。”

“玄晶陨铁我攒了。”穆星沉显得很有先见之明。

“哦,”叶家小少爷捻捻鼻子,拖长了音调,“那铸枪的钱,你攒了吗?”

“……”每次提到这个问题,出师十几年的天策将军眨眼就变回当年风雨镇放牛的田舍汉,缩着脖子搓手准备讨价还价。

“赊账这桩事情,事不过三,总要收你点利息。”叶未央毫不意外,捏着下巴沉吟一会儿,额头上金色的发带被日中最明丽的一道阳光照着,晃得人快睁不开眼睛。

他坐在湖畔的白石上,抬起腿来踢了踢脚尖,对穆星沉笑道:“洗剑的时辰到了,你帮小爷把靴子脱下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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