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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为乎泥中”

-----正文-----

1.

华月时不时也会觉得,通往主殿的路,未免造得太长,沈夜在那头坐着,日升月落间,凝作一个恒定不动的黑点。可这无非是诸多幻象中的一个,她走得近了,看他又如玉山上行。只可惜她们的紫微尊上,虽有玉山之姿,却是峻崖之容,终日神思重重,谢衣叛逃之后尤甚。

至于谢衣,流月城的破军祭司,前生灭厅掌事,更兼沈夜百年来唯一爱徒,其叛逃难用一句师徒二人反目草草了事,更象征着城民对以沈夜为象征的神权之反抗。

“属下参见紫微尊上。”及殿,华月敛目躬身,向沈夜行了一个礼。沈夜眼眸从半阖到半睁,托腮的右手铺开左手里的卷轴,嘴里却问道:“所为何来?”

“早前,属下奉命彻查破军之行踪,今下界来使报,有人曾在纪山静水湖附近见过他,是否……”

沈夜两腕抵桌,双手同时松开卷轴,啪的一声,截断了华月的话:“此间事了,无需再查。”

“尊上!?前段日子城内风传尊上曾夤夜独自一人下界,即为此事?”

“华月,本座尚未责问你消息迟迟不上报之失,你倒反过来质问本座?”沈夜话锋一转,华月登时诸事了然,“尊上,尊上……将谢衣……”

华月没能把话说完。说不完不因别的,是连她亦无法想象,他师徒二人决裂之情景。终有这么一天的,她等得都快有点忘乎所以了,起先掩护谢衣下界,便出于两人罅隙渐深之故。谢衣临行前更回转身来,向她诉衷:“此番下界,不过是先斩后奏,为师尊……为我族城民,寻来对抗心魔的良方。师尊虽不曾多言,但既是我破的伏羲结界,我便有责任承担一切后果。”提到沈夜,他屡次语塞,仿佛他就站在他面前,而他们又注定要分庭抗礼,“我相信,一定存在着,比师尊与心魔交易更好的……办法……”,那是多么为难的神情啊,谢衣眸色随之暗淡了几分,愁眉不展,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恍然攥出一个笑,“请你代我向师尊先行请罪,弟子僭越,可未尝不是新的生机……”

“可未尝不是新的生机”,华月得这一句就够了。沈夜专情,而谢衣泛爱众,他怎么会培养出这样的徒弟?华月不知沈夜再见谢衣之时曾否质疑过这点,但两人终归是朝着相同终点走去,他更应该明笃。想到这里,华月心头漫上一阵悲戚,阿夜,她想喊他,却喊不出声。

沉思之间一时真正陷入了沉思。

“所为何事,如何行事,本座自有分寸”,沈夜最先抽离出来,甩下一句便欲离开。华月正待追问,生生刹住,再次低眉敛目,任由沈夜越走越远。

或许正是太明了,太轻易遂了沈夜的意,她才像一次次放过沈夜那样放走谢衣。一直以来是不是做错了?她生来便以沈夜为尊,似乎不应包庇谢衣到今日。可沈夜依托流月城而生,谢衣某种程度上无非继承着同样的意志,她难道不应爱他所爱?

不,她全想错了,要是她能以一个人的身份去对待沈夜,要是她不是华月……!可她却是他的部下,他的傀儡,甚至于他的心腹,整座流月城的上传下达,经过她到他,她如何才能不代入他的目光去看时刻发生着的一切。无论是爱他还是恨他,都与这一切相矛盾。

她不是华月还会是谁?“谢衣……阿衣……”华月默念着这个名字,“阿一……”

当初沈夜继任大祭司,不久,谢衣拜入他门下,那是她见他最快乐的一段日子。虽说那时的沈夜已经很会喜怒不形于色,却惟独对着他的小爱徒屡屡破功。更有一次,她因日常述职前来面见沈夜,而他未及转身便飘来一句:“怎么,为师还有讲不明白的地方吗?”见了她,他才自觉失言,情急之下又补一句:“我还以为是阿衣跑回来了……”

华月几乎忘了,可听到这个称呼之时还是猛地被拉回她被创造出来,摆到沈夜面前的那刻,他说:“大祭司叫你‘一’?”,稚嫩的脸上布满厌恶与不屑,“一是伊始,今月亦是一月,从此你便改叫‘华月’吧,华月就是正月,万象更新,正是好时节。”

阿衣,阿一,她们原是同音。而谢衣之死,等于沈夜逼自己往灭情灭欲的悬崖上又走了一步。华月想,自己并非没有理由不怨这般加诸身的宿命,只是所有烈山部人都在劫难逃;也并非没有理由不恨沈夜,只怕他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憎恶这样的自己。看着吧,这个荒谬的故事里,她们谁也没放过谁。

“属下明白,属下告退。”

2.

“初六,去给大祭司传个话,就说,捐毒一役,另有所获。”

“捐、捐毒?”

“你只管说,他自会明白。

哦?来了。来了正好,免去传话的功夫。算上它,已是我的第七件作品。”

“……”

“也不能说完全出自我手,毕竟为了试蛊,前六个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害。而初七按前任大祭司造出华月的法子,非常的,健全,洁净。它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

“瞳!不要做多余的事!把他交给本座。”

“逝者不可追。想必大祭司大人也知道,它不能算是个人了。”

“……把他给我。”

“初七,过来。”

“……是他?”

“怎么,刚才不是它带你过来找我的?”

“……好端端的,戴什么面具?”

“它无论是相貌、音色或是身形,皆与破军无异。”

“……”

“说话。”

“初七拜见主人。”

“……”

“再说。”

“主人既对初七有恩,便令初七此后水火不辞,万死不避。”

“……水火不辞,万死不避?”

“难道不是这样说?我看上次那个人……那个人也是如此对主人说的。啊!我记起来了,那人刚说完就被主人杀、杀了……”

“……”

“……”

“初七多嘴,初七往后自当……

呃……啊!”

“瞳!你对他做了什么!”

“一个让它尽忠于流月城的蛊罢了。只要它安分地完成任务,除却在脸上留有红印,此蛊再无作用。若是背叛流月城……

大祭司大人,您将它送来之时,所说的话,切勿反悔。”

“……本座,言出必行。”

“初七,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初七、从此以后,主人说什么初七便听什么。初七绝无二心,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初七惟独……惟独不敢忘,第一次醒来见到主人的情形……”

“……你,何时见过我?”

“瞳大人救治我,却跟我说要报恩便对着主神殿内的人报。初七便于那日在主殿外遥遥望过一眼。”

“……你刚刚说,见我杀人,便是那次?”

“嗯。”

“你怕我?”

“主人威严,正如那高天孤月。初七不敢……”

“……”

“想必大祭司大人也看到,初七虽前尘尽却,本性倒没怎么变。而依属下之见,不开刃的刀,无用。”

“当初他拜我为师,也不会想到自己最后成了古往今来第一偃术大师。

我既然能让他成为谢衣,就能让他当好初七。”

3.

在那些忍耐神血灼烧之痛的夜晚,沈夜会来来回回地把往事都梦一遍。梦醒后还是痛,身体一时缓不过劲,动弹不得,那才是最受辱的时刻。于是他想,这绝不是第一炬火。

第一炬火是他作为流月城大祭司之子而诞生。没有人敢说,但无碍流月城变作神弃之地,神血末路,城中人多罹患恶疾,盛年夭亡。

而勉力支撑着徒有的高傲者,是他的父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祭司。这便剥夺了他喊他父亲的温情时刻。那会儿身边的侍女便反复给他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她们希望他能理解大祭司。但这不是很可笑吗,小沈夜想,人是一天天长大的,法术是一点点学来的,那么自然,偌大的流月城,也是由一个个家组成的。聚沙成塔,到最后父亲眼中只看见塔是塔,容不下他自己那一颗小小的沙,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那一定是父亲错了,沈夜抱着矮他半头的沈曦,她跟城中张三李四的妹妹都一样可爱,又怯懦于黑夜,入夜后便偎在他身旁,一会说太冷,一会抓着衣角要他给她讲睡前童话。她对家人的全部概念几乎都来自于略大她几岁的哥哥,看见所谓的父亲反而会害怕。沈夜便是在那瞬间长大的,他苦苦哀求父亲,不要把妹妹送进矩木。可结果呢。

再长大一些,他学着接手处理大祭司的杂务,直到前城主亡故,沧溟继任。那时沧溟已因痼疾,终日缚依在矩木之侧,以残存的神血延续生命。而寂静之间轻易不对民众开放,大祭司便主张让沧溟隔空传音,以正视听。那天沈夜混在城民之中,极目望向中央的大神农像,祂日久天长地漠然伫立着,与围在祂身边的子民,共同聆听新的宣誓。而沧溟的声音如春风化雨,由始至终不带丝毫怨恚。沈夜突然觉得这一切都离他非常遥远,从前的玩伴,健全的妹妹,俱往矣;可又那么接近,他仿佛能猜到沧溟再见到他,第一句肯定是:一直以来,我们太难为你了。可结果呢。

再再往后,收谢衣为徒,劈开伏羲结界,与爱徒反目……至于今日,火势早已燎原。可既然火最先烧起来的时候他无法阻止。

那么就应该明白,往后所做一切,皆是徒劳,虚妄,以及荒谬。

他惟独不愿承认:他在一步步变成他父亲。而他在与他父亲和解的同时,竟然是另一场噩梦的伊始。

幼年雨夜里他如何为沈曦向父亲求情,恰如后来谢衣如何为苍生向师尊求情。这不过是一个轮回的梦魇。沈夜不该不明白。

但他不能原谅。最初那些至厌恶,至无可奈何之事,成了不得不做的事,他夹在其中难道可以选择?既然无有选择,那其他人只能恪守他的方式去做。这是他仅剩的自我,所以不能原谅背叛。谢衣也不会例外。恨他的时候,又涌出一团火。

太累了。继续烧下去,他整个生命都会燃尽。而这座浩瀚的神裔之城中,一旦有人要爱他,不管以何方式,也会被那灼人的烈火,逐一烧化。

“初七。”

“主人。”

4.

“说起来,初七呢?”

5.

巫山水下,神女墓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初七回望历历前尘,想到他作为谢衣在人界的那段时光,是唯一一段他再也无法与沈夜共享的记忆。

纪山静湖,远离尘嚣,是他当年特意选的避世之地。那阵子,他夜里遍查群书,白天踏破马蹄,一年后才在巫山一栋废置的古祠残简上,得知借昭明之力,可斩断灵力流动。其上还注,巫山自古起得神女庇佑,神女虽死,葬身处却化作巫山葳蕤草木,缱绻花鸟。接一连二,谢衣便忖思着,昭明或与巫山传说相关,不妨一探。而他走入神女墓中,目见得铺天盖地的露草,怔忡间,竟踩醒了一株。

那株便是阿阮。阿阮醒后,不知其原是此中千千万万株露草的一棵,坚称自己就是巫山神女,除此之外,只余一些零碎的记忆。谢衣不忍告之予真相,更怜她无根无名,未识鸿蒙,便给她起名唤“阮”,问她是否愿意跟他回静水湖。

阿阮至灵至性,及至那年八月中旬,已通晓人语,知五味而开九窍,开始学着镇日嗔怨谢衣上知天文懂地理,下施术法造偃甲,却偏偏不能庖厨。

于是那团圆日里,她照着从集上买来的食谱,备好食材,做出一桌好菜,两个月饼,准备讨她谢衣哥哥欢心:“谢衣哥哥!阿阮今天去赶集,市集上卖菜的爷爷婆婆都祝阿阮人月团圆呢。再问是什么意思,原来人间今日是中秋,要和家人一起聚餐赏月的!还有吃月饼,看!这俩就是阿阮花了两个时辰做出来的!这个阿阮咬了一口……”

她一贯云淡风轻的谢衣哥哥听着她滔滔不绝的碎碎念,神色第一次流露出异常:“阿阮,我不过……”

“谢衣哥哥……?阿阮说错什么了吗?”

“……”

“罢了,没事。你刚才说赏月,不如干脆将酒菜直接挪至室外,今夜便在湖中赏月。”

“好呀!”

往后三五年,每逢佳节,阿阮都喜欢备一席好菜,整个人跟着世间一同雀跃,可又隐隐感觉到她的谢衣哥哥在那些时候并不快乐,甚至很悲伤。神女果然不能完全理解人的悲欢呢,但阿阮也知道的,谢衣哥哥肯定在想念他的家人吧。然而就像阿阮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以前的事那样,谢衣哥哥无论如何也不愿说起他以前的事。这也是没办法的吧。

今年也、

“谢衣哥哥,阿阮为了今天在书上学了一句诗!”

“才一句吗?”

“因为我只听大家说过这句呀……但愿,但愿人……”

“阿阮你啊……”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撒个谎都错漏百出……”

“……”

“是吗,谢衣哥哥,阿阮念对了吗?”

今年也、开心不起来吗。

阿阮难道不能当谢衣哥哥的家人吗?她们住一起好久了呀。

“江月年年望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闻声,阿阮低垂的眼睛再度投向她的谢衣哥哥,晚风中,他甫一说完的词句俱随之飘走,只听见衣衫浑浑作响。

“咦,不对呀,阿阮和谢衣哥哥在一起五年了,阿阮没变过,谢衣哥哥也没变过呀。”

“阿阮看来,当真无半点变化?”

“唔,就是近几年你笑的时候见少了,谢衣哥哥也怕跟凡人一样长眼纹吗?”

“呵呵,阿阮自然无需担忧。”

“嗯……阿阮是巫山神女,不会老,更没有那么快死……跟凡人比起来,应该算好事吧,但有一天,阿阮照常上集市去,发现卖菜的爷爷少了一个,后来好多天里,他都没出现。阿阮就跑去问之前爷爷隔壁摊的小伙,他说他死啦!从那天起,阿阮有点不确定了,当长生不死的神女有那么好吗?看着年轻的小伙变成老头子,老到死去,阿阮还是阿阮,这样真的有比较好吗?”

阿阮心头蓦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似乎越说越迷糊了,只见得月光下的谢衣是她的同类,更是点化她的长兄,下意识地就要往谢衣臂上缠,“为什么月亮总是那个月亮,阿阮总是阿阮呢?”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难全”,谢衣细细地安抚着她,“阿阮只做阿阮,并没有错。”

“谢衣哥哥,阿阮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你知道的!阿阮是巫山神女,其他人都是常人,跟阿阮比起来,是活不久的,就好像、就好像,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阿阮觉得日子过得很慢很慢,是因为阿阮的生命很长很长,这和他们比,是不相等的!阿阮觉得眨眼的功夫,人就死了!三天是三辈子!大家就都死了!阿阮才……阿阮……不要……”

天地之间,物各有道,谢衣何尝不知。而阿阮又太像陪在小曦身边的沈夜。小曦爱听巫山神女的故事,常闹着沈夜给她讲,三天一个轮回,追问:“司幽大人拒绝了神女姐姐之后,神女姐姐怎样了呢?”谢衣愈想愈痛,若按阿阮那般看来,小曦岂非在无穷无尽地重生,惟余沈夜一人,跟不上,也放不开,体验着阿阮口中的人生漫长。月亮……总是那个月亮……

“阿阮,你今年也做了月饼罢?”

6.

谢衣造谢偃,是在遇到阿阮之后才逐渐成形的想法。

阿阮本是朝生暮死的一株露草,却在因缘造化下吸纳了神女飘浮于空,久久不散的记忆碎片。情者以生入死,无情物化静为动,世间传奇只说到神女恋殇而逝,痴情难歿,而未曾想,造物以孕生无知少情的阿阮当化解之道。个中之玄妙邈远,谢衣参详许多年,依旧一夕三惊。既然接下去的故事沈夜也难能知晓,就看作是走远了必然会出现的岔路,既然有得选,谢衣想,那么或许有一天……终有一天……

谢偃应运而生。只是木头无心,人力至多空塑其型。造好后,谢衣一时耿耿于怀,复另雕一匾,书:“江海寸心”四字,挂于屋前。谢衣令谢偃传承学识与部分情感,却不知如何取舍其中对恩师沈夜之情。他一贯敬他爱他,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又无时无刻想更亲近他。亲近之心是谢衣至为柔软的一部分,他万不能捧着这样的心去背弃沈夜。然而他真的这样做了,明月常有,而故人长绝,此间苦涩悲痛难述其一。于是他特意将这脆弱的情绪剥离,复又担心谢偃会正面对抗沈夜众人,就再寄托了他对恩师的敬畏之情。谢偃本无情,然敬畏近乎情,敬畏之切切,如乱花迷眼,便使谢偃对沈夜纵千言万语徒留不悔二字。

以初七揣摩谢衣,或以谢衣去看谢偃,皆如梦幻泡影露电,非真非假,又实又虚。巫山水底,重入此轮回,初七抚上右面红痕,道:“谢衣,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当初他走过长长甬道,第一次见到沈夜,便立愿与他有志一同。至今犹作金石声啊……!

而人生哪一件不是憾事。此时此地,明月望不见,江海兀自流。谢衣深深吸上一口气,再呼出来,现在,他可以换种方式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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