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知道寒山寺上有个带发修行的僧人,形容昳丽,却生来一副遁入空门的神色,弱冠之年,已经修为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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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皆知道寒山寺上有个带发修行的僧人,形容昳丽,却生来一副遁入空门的神色,弱冠之年,已经修为颇深。
但是没人知道,他其实是山下姑苏蓝氏的二公子,幼时体弱,找了许多替身也不见好,非得亲自入寺为僧不行。
好在蓝二公子天生是个淡泊性格,自小在寺庙里长大,也并没同一般孩子似的有过调皮的时候,早课晚课,念经礼佛,都一丝不苟地做了去,天天如此,也不见厌烦。长到十几岁后,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多病了,虽然面上看着是个清秀公子,但因着常年要劳动,反倒生出好臂力来。
蓝二公子——啊,对了。我们说这蓝二公子入了佛门,方丈给他起了字号名忘机。蓝忘机二十岁这一年,庙里来了个少年侠客。
说是少年,似也不太准确。这人颀长身材,分明是成年男子的身量,脸上却成天笑嘻嘻的,像个不知愁的少年。说是方丈下山做法事时见的,浑身是血躺在山脚,便带上来救了。当时在后头偏房躺了三日,醒来正见蓝忘机给他换药,翻身就要下床拜谢。
蓝忘机哪曾受过这种大礼,忙将他按住了,叫他谢方丈去。他便躺下来望着蓝忘机笑道:“方丈自然要谢,你也是要谢的——谁叫我一觉醒来,先看见的是这么个神仙似的哥哥呢?”
他脸色苍白,笑容却灿烂得不行。
蓝忘机问:“尊姓大名?”
他答:“随便。”
蓝忘机又问:“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他答:“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说罢,见蓝忘机皱眉,又笑:“你们佛家不是最喜欢打这种谶语吗?好啦,我是云梦人,一路游历至此,同人有些瓜葛,学艺不精,叫人寻了仇去,才伤成这样的。你叫我莫玄羽吧。”
莫玄羽在寺里一住就是一个月,因是伤员,所以多得僧人们关照。只是寒山寺中吃斋,口味清淡,这可苦了这张惯于吃肉喝酒的嘴。每每轮到了蓝忘机去给他送饭,总免不了听一番抱怨。莫玄羽拿筷子挑着汤里的菜叶,苦着脸道:“我是伤号,天天吃这么清汤寡水的菜,怎么好的了?忘机兄,我不为难你,你放我下山去自己找些吃食,这总可以吧?”
蓝忘机淡淡道:“你是伤及内脏,不宜荤腥。”
莫玄羽委委屈屈地捧着汤碗,喝药一般咕咚咕咚灌下去,喝完了一抹嘴,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意味。蓝忘机见他看自己,问:“何事?”
莫玄羽道:“汤太苦了。看你秀色可餐,正好下饭。”
蓝忘机红了耳尖,伸手去收他面前杯盘狼藉,斥道:“胡言乱语。”
莫玄羽支着腮,眼睛跟着蓝忘机转来转去,胡言乱语毫不收敛:“忘机兄,你是不是从来没下过山?我跟你说呀,山下什么都有,比你这寒山寺有意思多啦!”见蓝忘机不语,又道:“改日跟我下山去看看好不好?我在这里呆得要长毛啦!”
他软磨硬泡,好容易得了一个下山的机会。其实倒也不是他磨来的,而是蓝忘机年满二十,他是俗家弟子,该回家去拜谢父母的。莫玄羽得知了好不高兴,前脚见蓝忘机出了寺门,后脚就翻了出去。
蓝忘机走到半山,便见他躺在一处枝桠上,怀里抱着一个酒坛,冲他笑得神采飞扬。待蓝忘机走近了,他一个鲤鱼打挺跳下来,兴高采烈道:“忘机兄!既然你要下山,不如带我一起吧!”
蓝忘机并不应答,反问他:“这是哪来的?”
莫玄羽道:“自然是我埋在后山的。你放心,佛门清净,我不叨扰。”
蓝忘机摇摇头:“你旧伤未愈,不宜饮酒。”
莫玄羽听了,凑上去笑眯眯道:“忘机兄可是关心我么?”
他笑起来桃花眼一弯,盈盈春波哗啦啦漫了满山。
两人行至姑苏城中,莫玄羽带着他直奔酒楼。蓝忘机站在楼下不肯进,莫玄羽便道:“你们不是有一句话?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蓝忘机一合眼:“——世人若效我,如同入魔道。”
莫玄羽见这一招行不通,又道:“那你就当陪我坐坐行不行?你上去,只喝茶也是可以的嘛。”
最后他到底被拉了进去,在二楼捡了靠窗角落坐了。小案上一只花盏两个细釉白瓷杯,一捧花姹紫嫣红地映在透亮釉面上,好生精巧。周围人见他一身灰白袈裟,却蓄着发,入此风月场所,无不侧目。
莫玄羽侧身挡在他身前,喊了一盅酒一盅茶,在他对面坐下来,指节敲着桌面和着楼下戏曲的拍子。一楼正中戏台上,一个腰肢曼妙的小旦吊着细细软软的水磨腔,咿咿呀呀地唱:“《多心经》——都念过——《孔雀经》——参不破——”白白长长的水袖滑出去又收回来,活像什么缠人的精怪。
莫玄羽一只胳膊支在桌面,另一只手捻着白瓷盏转来转去,翘着个二郎腿晃晃悠悠地问他:“忘机兄,我且问你,这红尘万丈比之青灯古佛,如何?”
说完了,笑意盈盈觑着蓝忘机,也不知是笑他还是笑这里的万种风月。他似乎也并不期许回答,半眯起眼,跟着调子悠悠地哼:“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窗外半枝桃花随着风在窗棂上拍动,映得蓝忘机脸上也红起来。
一曲了了,周围人纷纷叫好,莫玄羽拍手道:“好身段!”说着便从怀中掏出碎银掷去银盒里。他回过头去,见蓝忘机只望着杯中澹澹茶汤,便道:“你若不喜欢我们就换一处地方吧,我知道城东头——”
话未说完,蓝忘机难得失礼地匆匆打断了他:“我该走了。”
“啊,这样。”莫玄羽听了,脸上的失望溢于言表。他攥了拳头捂住嘴轻咳一下,又道:“那——你走之前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第一件,我其实不叫莫玄羽。”
蓝忘机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神色,早就猜到似的,也不追问,只等着他自己说。他道:“我——旁人我不告诉他的。我姓魏名婴字无羡,羡慕的羡。”
蓝忘机垂下眼睫轻轻动了动唇,仿佛在咂摸这两个字,忽然鬓边什么东西一动,魏无羡将手从他耳侧拿开,看看四下没人注意这边,低声说:“第二件事——”
随即,他一下子凑近了,偏头就在蓝忘机嘴角亲了一口。
蓝忘机被他亲愣了,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魏无羡已经一个鹞子翻身消失在了窗口。
他定定地坐了好一会,才想起来摸摸鬓角,一朵芍药从他指间悄然滑落。
蓝忘机自蓝氏大宅辞行出来,天已经擦黑了。他在门口的八字影壁前站了一会,一时竟不知该去哪找莫玄羽——魏无羡。
最后他又回到了早上的酒楼。黄昏时分正到了热闹时候,街前熙熙攘攘的人流将他裹在里面,使他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感。
站在门前犹豫再三,他终于还是上前去向门口的小二打听。小二听了他的描述直摇头,忽然里面走出来一个身材窈窕的姑娘,眉眼间一股傲气,看他一眼,支退了小二,问他:“师父要找魏无羡么?”
蓝忘机略施一礼道:“正是。”
姑娘并不说魏无羡去处,却细细打量起他来,半晌才道:“怪道他这样牵肠挂肚。”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他,对他说:“他要我告诉你,他们江湖人士,总不好在庙里久留。以后若有机会,会回去上香的。”
信上笔迹张牙舞爪,颇有其主人一二神采。他看得出应是落笔匆忙,连信封都来不及寻,折几折便交了出去,被这姑娘贴身放了许久,甚至染了几分脂粉香味。
楼里莺莺呖呖的歌声还没停,幢幢灯火与觥筹交错之声卷在一起,从四面八方溢出。
“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隔日清晨蓝忘机起床来准备去洒扫的时候,正看见方丈端坐在禅房中,半阖着眼,手腕上挂着一串佛珠,不知是睡是醒。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去,在方丈对面盘腿坐下,轻声道:“请您为我剃度吧。”
两相无言。晨光透过格窗斜斜地画出一个一个菱形。
方丈开口:“你心不静。”
蓝忘机道:“愿皈依三宝求一心静。”
方丈捻着佛珠,缓缓睁开眼:“非心所向,剃了度又如何?”
他看着蓝忘机叹了口气道:“你下山去吧。”
蓝忘机从寒山寺下来,一走就走到了燕地。
行至此地,已是隆冬。北地不比姑苏,入了冬就是没日没夜的寒风,刀片似的,又细又快,剜得人脸上生疼。及下了雪,路就更难走,出了城若没官道,就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去涉积雪。
燕山山脚零零散散有数户人家,蓝忘机往里走了,看见山腰一座两进的合院,门口一块破烂牌匾依稀看得出是个旧寺庙。他在那摇摇欲坠的天王像前略施一礼,绕到背后,却见满地血迹碎瓦,当中倒了两个人。
蓝忘机心下一惊,上前去查看,其中一个已经死透了,心口正中两剑,流出一个血窟窿来。另一个面朝下,他将人翻过来,不由得身形一僵。
这人正是魏无羡。
蓝忘机在后院收拾了一间偏房出来,将魏无羡抱进去,烧了热水给他擦干净了,才发现身上其实并没有什么重伤,不过是些磕磕碰碰,多半是天寒地冻加上未进水米,体力不支晕过去了。
他自山下人家讨了些调理的食材,连米一起煮了,馥郁米香顷刻漫得满屋都是。
魏无羡醒过来,还没开口,肚子先咕噜一声。
蓝忘机盛了一碗粥坐到他身边递过去,魏无羡没接,愣愣地看他了一会,问:“我……姑苏?”
话都说不利索了。
蓝忘机道:“你在燕山。”
魏无羡像是睡傻了,呆了片刻,突然一掀被子嚷道:“温晁!”说着就要翻身下床,奈何手脚无力,一个踉跄又跌了回来。
“我葬在后头了。”蓝忘机淡淡说,“你先喝粥。”
魏无羡这才接了他手里的碗。白粥浓稠温热,里面缀着几粒枸杞红枣,好看极了。他稀里呼噜灌了一大碗进去,手脚都暖和起来,才像是七魂六魄都归了位,又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笑脸。他捧着碗问:“蓝二哥哥,你怎的在这?”
蓝忘机垂着眼,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魏无羡歪头看他,见他不说话,又道:“我是不大清楚你们的规矩……可是四方云游?”
蓝忘机道:“姑且是吧。”
魏无羡便笑:“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怎的姑且?罢啦,我又欠忘机兄一个人情,将来有机会去寒山寺一并还了吧。”说着去摸身侧的剑。蓝忘机见他要起身,问道:“你去哪?”
“天下这么大,哪里不可去?”
蓝忘机一把扣住他手腕:“你气血未足,还需调养。”
魏无羡低下头来看着蓝忘机的手,笑了笑,轻轻拍了一下,眼底浮现一层柔和神色。
“忘机兄一片好意,我心领了。”他在床边坐下来,“不过,江湖中人与你不同,我总不能一直赖在一个地方不走。
“你……”蓝忘机还欲开口,忽听得前殿轰隆一声巨响,一个男声喝令道:“砸了!”
蓝忘机要起身出去查看,却被魏无羡抢出门去,一把将门锁了道:“你不要出来!”说罢,蓝忘机只听头顶哗啦啦一阵瓦片碰撞的声音,一阵杂乱脚步声,紧接着便外头一人高声道:“好个夷陵老祖,从云梦跑到姑苏再到燕山,你也有无路可退的时候!”
魏无羡冷笑一声:“也不知是谁无路可退!温晁早被我杀了,头顶上没了这金钟罩,我看你们还敢不敢回京城!温逐流,你倒真是条好狗!”
另一个声音漠然道:“各事其主,你既杀了他,我也只能带你回去交差。”随即,铮的一声长铗出鞘,院内立时鏦鏦铮铮乱作一团。蓝忘机听足音觉着约摸有三四人,又惊又急,门却闩住了无论如何打不开。他情急之下,开了窗格用力一推,生生将那破旧窗扇卸了下来。
院中已经倒了两个,魏无羡一身血也不知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正跟为首那个对峙。他这破窗而出,倒是把两个人都惊住了。魏无羡急道:“你出来做什么!”
对方反应却快,立刻剑芒调转冲蓝忘机而来。魏无羡一声等等还没出口,蓝忘机却侧身闪过,一记手刀劈下去,那长剑立刻脱了手。
魏无羡愣在当场:“你会武?”
他还没来得及答,温逐流又五指为爪直取他面门。蓝忘机边退边道:“幼时体弱,略学了一二。”
魏无羡当即提剑从后面杀来。二对一,温逐流很快便力不从心起来。三人在小院中缠斗了许久,温逐流渐渐现出疲态,猛地向蓝忘机扑来。魏无羡见状,一咬牙,举剑便刺,孰料温逐流忽然改了方向,正巧躲过魏无羡剑锋,一把擒住魏无羡喉管,直直向墙上掷去!
魏无羡本就气血虚弱,这一撞,从墙上跌下来,立刻吐出一大口鲜血。
蓝忘机不由得喊了一句:“魏婴!”
这一分神,温逐流立刻退出了三尺远,转身便向前殿奔去。蓝忘机欲追,听身后魏无羡一阵猛咳,忙放了温逐流去扶他。魏无羡靠在墙上摆了摆手,又是一阵咳。
他将魏无羡架起来道:“下山去医馆。”
魏无羡被他拖着走了两步,却还有心思说笑,喘着气道:“蓝忘机,我教你破了杀戒了,怎么办?”
蓝忘机皱着眉一言不发,只管往外走,走到前殿,赫然见殿外立着一个人,正是温逐流。他一惊,正欲后退,温逐流却掷来一个东西,转瞬便消失了。
随即轰的一声,他下意识将魏无羡扑在身下,后背上一阵气浪掀过去,再抬头时,已是一片火海。
冬天北地极干燥,这前殿又全是木料,火势顷刻便蔓延开来。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天王像,已经垮了半边。
蓝忘机正在思考如何是好,忽然听魏无羡道:“不辞而别,是我不好。”
蓝忘机一愣:“什么?”
魏无羡慢慢地说道:“但是你也看到了。我如果不走,这就是寒山寺……”
蓝忘机回过头来一语不发,半晌,开口唤他:“魏婴。”
魏无羡回望过去,对视片刻,忽然眼底落出一滴泪来。他捧住蓝忘机的脸喃喃道:“你何必……”
蓝忘机将自己的手覆上他的,另一只手将他勾进怀里,低声道:“蓝湛。”
“什么?”
“我有俗名,蓝湛。”
熊熊烈火已经将房梁烧得直响,那天王像终于撑不住火势,在他们身边轰然倒了下去。魏无羡抬脸去吻他,在滚滚热浪之中,仿佛是拼了最后一点力气,去对方口中攫取空气一般。
他道:“那我且问你,云游千里,俗世如何?”
蓝湛将他扣在怀中,低下头来,在他耳边说:“不如你。”
蓝湛醒来时,先感觉到的是刺骨的寒意,四肢全被浸湿了,冰冷僵劲,动弹不得。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是半个身子都埋在雪里。大雪仍未停,落在脸上,很快就化成晶莹的一滴。躺了好一会,四肢才渐渐有了些知觉。他使了些力气让自己坐起来,环顾四周,只见一片焦黑,全是火烧的痕迹。那天王像还剩半尊,横眉怒目地倒在他面前,唯余滑稽二字。
将天王像推开,就看见魏无羡被压在层层叠叠的焦木下。他把魏无羡拖出来,一摸颈间,仍是温的,躺在他怀里,胸膛一起一伏。
远近山峦都在大雪中模糊成一个不甚明晰的影子,从天到地,灰蒙蒙的一团。他向着倒下的佛像施了一礼,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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