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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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柴人

我在租屋處收留不少盒火柴。

每次從工廠流水線下班回家，騎車路過那家總是只有一個中年大叔在值夜班的便利超商，我必定要去買火柴。

被那個討厭我的產線組長罵了的話，買三盒，和暗戀的對象聊到天的話，買五盒，想不起來今天有什麼值得記得的事情，拿一盒。

我應該很少有不買的時候，幾盒火柴又不貴，這樣無人與我爭搶的喜好幾乎不用負擔什麼競爭成本。

跟我回家的火柴全都被我整整齊齊安置在房門正前方梁柱與牆壁交界處，那個九十度的轉角，與火柴盒九十度的角完美契合，就像我被鑲嵌在產線上那個與我的能力完美契合的預設窟窿裡。

我的能力形塑了我的形狀，我也曾奮力學著大學裡那些積極進取的同儕們增加自己的能力，但我的身上有數不清的洞，流進來的能力全都流了出去，所以我的形狀直到大學畢業時還是那樣不著邊際。

每當劃亮一根火柴，我想我懂它，火柴尖上焰的形狀，也無形狀可言，柔柔弱弱扭扭捏捏，在拚命成形卻無力渙散中掙扎而發出嗶嗶剝剝的呻吟，掙扎總結束得突然，平凡得像一次欲再奮起前的蹲踞，卻終沒能再站起。

一根一根劃亮又死去，大把大把劃亮又死去，不上班的日子裡，我沉溺賞焰，焰是更艷麗的我，更熱情的我，我很珍惜，比珍惜我自己還珍惜。

如果有一晚，便利超商不再賣火柴了，那流水線上我棲身的窟窿也會消失。我確信著我這個推斷，如被燒成的灰般死寂且安詳得輕盈。

「你有在買，我們才在進，不然其他店都沒有在進了。」

那天，夜班大叔拿給我一整籃火柴，據他所說這是最後一批他們進的火柴，以後放火柴盒的櫃位要留給別的商品。

別的，成形的，有銷路的商品。

火柴居然比我早一步被這個世界驅逐了，我腳下恍惚間失去了立足之地。

「看你要不要一次拿走？」

我沒有陷落到無邊的黑暗裡，他拉住了我。

他記得我，進貨的整籃特意留給我。

我深呼吸，向他借了紙筆寫下我的電話號碼遞給他。

「我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才好，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幫助的……」

那一夜，我的手提袋裝滿了火柴，為了報答，我在身體裡裝滿了他。

心還不行，那裡只留給火柴。

他每次在我身體裡都滿到溢出來，這很可惜，所以我吮乾淨，但他抓住我的頭髮或捏著我的下巴，逼我仰起整張羞澀到脹熱的臉看著他的時候，我費勁力氣裝進去的，又會從我的眼尾源源不斷地溢出來。

不成形的我留不住他堅毅的形狀，就像焰記不住也長不成火柴那堅挺得討喜的樣子，但這不妨礙焰吮住火柴。

他調了班，每個我沒有火柴可以買的夜晚，他都來我這裡。

還記得他第一次來訪時，打開門，就對著角落裡那疊摞得幾乎跟他一樣高的小火柴盒，笑了，他說這疊火柴盒真有意思。

那個笑，讓我整晚難以掩藏的得意。

某次做到半途，他的母親來電，為了圓他對母上大人撒的謊，我捏著嗓音說了幾句話假扮他的女友，他與母上大人催婚的對話就在我一旁假裝乖巧的應允中愉快地結束，通話中，他忍笑瞪了我一眼，通話結束那刻，我們笑得躺在床上打滾。

我還在笑，他卻先停了，他一手支著頭，另一手伸出粗糙的食指指側撫過我的側臉，從額頭下落，在眉骨處減速，過了眉骨，順著鼻樑加速下滑，在鼻尖微微一凝滯，再勻速滑過人中，唇珠，下唇，最後加上他的拇指，捏著我的下巴把我的整張臉抬起。

我告訴過他，這麼做讓我覺得屈辱，我有點討厭。

他知道，還這麼做，代表他這時候大概也有點討厭我。

我可以別過臉掙脫他的掌控，但他眶中突然出現的淚使我無法移開目光。

「我喜歡女的，但更喜歡你，我到底該怎麼辦？」

他淚光粼粼的瞳中映著我，不成形的我，他斷斷續續的嗚噎中喊著的名字也是我，不著調的我。

那一夜他很粗暴，可能是懷著歉意，他抱著我睡，我在他囚籠般的懷抱裡整晚睜著眼睛。

我從沒有如此刻般清醒，從沒有如此刻般了解焰。

我熄滅，因為我長了一顆聽得見火柴嗶嗶剝剝呻吟的心。

即使我堵住耳朵也聽得清，

而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想聽。

我很笨，除了教心停下來，想不到別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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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哪裡去了？」他指著房門正前方梁柱與牆壁交界處問。

那裡本該有一疊幾乎跟他一樣高的小火柴盒。

「我要搬家，」我抱他，「火柴先去了。」

「遠嗎？怎麼都不告訴我？我可以幫忙啊。」他回擁。

「你不準來。」我踮腳吻他的額心又轉而吸他的脖頸。

「憑什麼？」他垂首吻我的乳頭再解開我的皮帶。

肉體的魅力在於能把無解的難題你情我願地敷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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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請他來。

那裡只能有我跟我的火柴，他如果來，我希望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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