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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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急雨从天而降,水凝的针细密地织成网,苍穹之下是一座巨大透明的囚笼,雨幕缈缈,檐角的雨如珠帘垂落,画地为牢,两人止步于蔓湿处,不得不暂时搁置回程的计划。
林白汐最初在包里装了伞,却因事出突然未随身携带,暗暗懊悔自己大意。
王韬在殿内搜索一通,没能找到一件替代雨具的物品。他把目光对准了佛案前的蒲团,只盘算两秒,往上望见一派庄严的笑面神像,慈和透着威压,想想自己还挂在树上的许愿牌,小信徒后背一凉,马上打消了念头。
“白汐,咋整呐?”
王韬走到林白汐身旁坐下,两个人挤在门槛上,林白汐一手环着膝盖,一手举着手机调整方位,反复检查界面后,他摇了摇头,放弃道,
“不行,这里信号太弱了,电话拨不出去也接不到。”
各种法子都解决不了眼下的困境,王韬叹了口气,歉疚地说,
“这雨来去匆匆,我估计再下一会就停了。咱们在这等等吧,幸好淋不着,连累你了。”
林白汐知天灾不可预,见王韬因为拉上自己而自责,立马体贴地安慰对方,
“没关系,谁也没料到会出岔子。”
“多坐一坐,听听雨也挺好的。”
王韬苦笑一下,心里多少好受了些。
两个人又枯坐半天,林白汐斜倚门框,脑袋抵着,盯着地上涟漪激荡的水洼出神。
“白汐,你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长时间的沉默让王韬无所适从,试图找个话题活络气氛,但问完又怕唐突了人家,便连忙找补道,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觉得...”
王韬挠了挠后脑勺,在脑中搜罗合适的字句,结结巴巴地,好像在难为情。
“觉得你很温柔,也很有耐心,和我们这些糙老爷们不一样。”
“嫁给你会很幸福的吧。”
屋外雨声繁密,雨丝被风刮到脸上,湿润的凉意渗进肌肤。
林白汐慢慢转过头,看着王韬脸上钦佩的神情,有些好笑,“你见过他,是个很差劲的人。”
“我见过?”
王韬瞪大眼睛,脑海里卷起了一场记忆风暴,开始筛选排查有印象的女性。
“嗯。”
韩默在公司楼下等过他数回,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两关系非常。但王韬是个不敏锐的直男,到现在仍以为韩默与他是哥俩好的关系,两个大男人一块下班,虽然有点奇怪,但尚在情理之内。
林白汐担心他排斥,不打算解开误会,微笑着撇开眼,淡淡道,
“见异思迁,蛮横霸道,不照顾孩子,把家当旅馆,去留随他意。”
“这些还不够差劲吗?”
“啊.....”
听完林白汐的描述,王韬脑内迅速浮现一个身材火辣的夜店美女形象。
放浪不羁,四处招蜂引蝶,每天喝得烂醉如泥才喊林白汐来接她回家。
难怪林白汐脾气好又会照顾人,王韬在心中惋惜,却不敢直白地认同对方的说法。那位女士再如何也是林白汐的太太,他没有评头论足的资格。
“那你图她什么啊?”
或许神游多了会让人卸下心防,林白汐想了想,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用一种云淡风轻的口吻简明扼要地袒露了这段过往。
“他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伴侣。”
“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他陪在我身边,帮我摆脱伤痛。我对他的感情,无非从感动到心动,从心动到心死。”
“后来我试过分手,但你知道的,我们之间有一个孩子,即使离婚,我也希望他能得到双亲的疼爱,能开开心心地长大,所以只要那个人打着见孩子的旗号接近我,我就没法拒绝他。”
“我是不是很优柔寡断啊?”
林白汐垂下眼,轻声问道,一阵风吹起他的头发,在耳边萦绕呜鸣。
他此时明白了,为何有那么多人用社交软件向陌生人倾诉秘密。
向不甚熟悉的对象剖白诚然会让人感到轻松。当局者迷,与其自己钻牛角尖,不如找个无利害关系的局外人分析解惑,他需要一双眼睛来看到本质,一针见血。
王韬摇了摇头,不赞同他的想法,“白汐,你不是优柔寡断,你只是责任心太重了。”
话音落下,王韬搓了搓脸,像做了一会心理斗争,才再次转过身,直视着林白汐的眼睛,发自肺腑地劝道,
“你希望朵朵幸福,所以选择委屈自己,但父母子女的爱是双向的,朵朵何尝不希望你也得到幸福?”
“我八岁时,我的父母离婚了,我爸不是什么好男人,好赌,酗酒,喝醉了就会打我妈。他们分开的时候,我甚至是庆幸的,我很高兴我妈终于离开了那个火坑。”
“这二十年,即使在单亲家庭里长大,我也没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过,因为我妈给了我足够的爱。”
王韬顿了顿,委婉地表示道,“白汐,只要你好好养育朵朵,他就会如你所愿地快快乐乐长大。”
“你要明白,有时候一加一不一定会产生大于一的效果。”
“所有一切的前提是,你愿意接受对方吗?作为林白汐而言,而非以朵朵的父亲。”
他愿意再度接纳韩默吗?
林白汐心尖一震,抿紧了唇,平静的假象在无声中崩解开裂。
他点头,是背叛了过去所受的苦难,他摇头,是故意无视那些曾在心底悄悄描绘过的未来生活图景。
“我不知道。”
林白汐的手在裤面上慢慢攥紧,像找不到别的发泄渠道一般,指尖掐进肉里,尖锐地痛,他却浑然不觉。
一直以来不愿直面的问题被赤裸地丢到眼前,不以韩朵作挡箭牌,他永远无法说出真正的答案。
“我不知道。”
林白汐又重复了一遍。
“你还爱她吗?”
王韬步步紧逼,每抛出一个问题,就像往他的灵魂上狠狠敲了一记,打得林白汐丢盔弃甲,毫无反击之力。
事到如今,哪怕他决意断情绝爱,韩默的一言一行却仍旧牵动他的喜怒哀乐。
那人出现,他便恼他厚颜无耻,死缠不放。
那人不出现,他又恨他用心不专,虚情假意。
韩默宛如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横竖都是个错,可多年过去,这根刺早已扎在他的肌骨里,被血肉层层包裹,他拿刀剜,用火熔,丢掉半条命也没能将残余彻底剔除干净。
他与那人注定要纠缠到底,不死不破。
许久等不到回答,王韬再怎么也粗神经也心中有数了。
“你刚刚说的那些缺点,她现在改了吗?”
从分开以来,韩默的转变历历在目,林白汐无法否认。
“朵朵喜欢她吗?”
“嗯。”
今天出门之前,韩朵还眼巴巴地问他,韩默什么时候再来,父子俩的感情的确与日俱增。
“那为什么不再给她一次机会呢?重新开始不一定会重蹈覆辙。”
“你也说了,不一定。”林白汐抓着一只胳膊,把脸别到一边。
“万一他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如愿以偿就故态复萌了。”
“我不想再赌一次。”
“再赌一次又何妨呢?”王韬反问道。
“若她再让你失望,你也就有了彻底离开的勇气,犹豫不决不正是因为放不下吗?”
“你看,你现在有一份薪酬可观的工作,足以供养自己和孩子,朵朵又健康懂事,不给你添麻烦。白汐,你不受制于任何人,就算赌输了,最差能差到哪里去呢?”
王韬虽然不够细腻,却十足理智,分析起别人的情感纠葛头头是道。林白汐起初还能争上两句,渐渐地就不回答了。
“退一步说,就算你不去赌,你这一辈子就能释怀了吗?”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无论你的选择如何,我都希望你不要留下太多遗憾。”
作为朋友,王韬言尽于此,再深入的已不便去谈。
林白汐听得出他的良苦用心,也明白对方是好意为自己考虑,动容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他冒犯。
思索片刻后,林白汐心里隐隐地有了主意,礼貌感谢道,
“谢谢你,我会好好考虑的。”
“害,你不嫌我多嘴就好了。”
王韬回以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笑容透着几分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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