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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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乘客请注意,由沪城飞往渝市的MR3556次航班,将于16:20分到达本站......”
广播通知正在循环第三遍,值机屏滚动刷新,最末行的某次航班显示变更。
三号航站楼,标注“国内航班抵达”的指示牌下人潮拥挤。
以护栏为界,一闹挨着一静,空乘人员伫立于交界处,收着下颌叠手于腹前,以及时拦下冒失闯入的接机者。
不久后,一个修长挺拔的男人出现在大众视野中。
作为高价机票的附属特权,头等舱乘客优先离机。
错开高峰,刚开放的出口通道宽敞,冷清,时不时从尽头处闪现的乘客像一条直线上,间距不一而同向移动的几个圆点,以商务人士为典型,他们拉着名牌箱包,西装革履,踱着步子从容登场。
而男人是这群人中的异类。
他两手空空,脸上没有一点悠然自得的表情,眉眼深邃,眼神冷峻,仅是简单站立,其周围的人与物便自动沦为陪衬,变作平凡无奇的背景板。
有别于皮相抢眼,那是久居高位才能蓄出的气度与威严。
承载目光的人扯了扯领带,低头抬腕,表盘上的分针正好指向数字“7”。
下午四点三十五分,比预计航程迟了十分钟。
那人皱起眉头,腿迈得更开,加快步速超过前方的乘客,步履不歇。
机场外,等候多时的黑色布加迪发动引擎,缓缓驶至上客区,男人走向轿车,拉开门坐进后排。
“韩总。”
副驾驶座上的助理转过脸,对他点头致意。
“嗯。”
韩默报出一串地址给司机,摊开右手,王淼配合地将腿上的档案袋递过去。
“情况怎么样?”
他问道,同时解掉绕住圆形纸管的棉线,拆开封口,从里头抽出一沓资料。
有化验单,体检报告,若干极具私密性的身体数据不等。
“陈主任说已经有七周多了,母体和胎儿暂时都很健康。”
“具体内容您稍后可以联系他。”
王淼一五一十地转达医生所述。
“嗯。”
韩默翻阅起资料,一页一页地浏览,眉头间沟壑纵深,直至拨到某张彩超单,指尖便停在此处。
灰黑色的宫腔内布满雾状的白色光纹,左下方处突兀地缀着一颗黑色圆球,像囊肿一样。
是孕囊,里头裹着胎芽和胎心,纤细,脆弱。
韩默收紧掌心,连带攥皱了纸页,他闭上眼睛,将手里的东西丢到一旁,两手遮住脸,上下搓了搓。
男人塌着背,维持掩面的姿势,许久不发一语,似乎撞上了从未遇到过的棘手难题。
牛皮纸袋瘪下去,像被剥了馅的馍,封面抬头是医院名称的红色印刷体,下方的患者一栏处,龙飞凤舞地落着“林白汐”三个字。
这家私立医院有韩默的参股,从包养林白汐时起,对方每年的一系列体检都由与他相熟的医生负责,并定期汇报,这也是为什么林白汐刚查出怀孕,他就能第一时间收到消息的原因。
看呐,林白汐怀孕了,大学没毕业就被搞大了肚子,以一副如假包换的男人身体,以及一个累赘的女性子宫。
等十个月过去,这个可怜男人会被肚子里的胎儿榨干养分,身材走样,脏器受损,连自由移动都做不到,韩家也不会再对他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汽车开到公寓楼下时,韩默终于抬起了脸。
这个孩子不能留,他近乎无情地做好了决定。
坐电梯直达二十九楼,买的房子在右手边。
将钥匙插入锁孔时,韩默顿了顿,捏着橡胶壳松了手,忽然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
他与林白汐已经一月未见了。
他整理过衣领和袖口,掸了掸前襟,呼出一口气。
在头等舱浸了太久的女士香氛,身上总有股淡淡的脂粉味,韩默也无心去顾。
走进公寓,林白汐正坐在沙发上叠着什么,侧对着他,旁边摆了一堆晾干的衣物,衣架还没取下。
夕阳西沉,室内被染成一片橘黄,林白汐垂着眼,静静沐浴在昏黄的光线中,轮廓描了一圈柔光,神情平和,如同瓷制的圣母像一般,圣洁而纯净。
听到玄关传来的声响,林白汐停下动作,撩起眼皮,掌心还贴在叠成方形的毛衣上。
在发现来者以后,那双琥珀般剔透的瞳慢慢有了别的色彩,一点人间的烟火气。
“你回来了。”
林白汐又低下头,把毛衣和其他折好的衣物垒在一起,再从另一边拿过一件衬衫,重复刚做过的事情。
“嗯。”
韩默缓缓走向他,放轻了脚步,带着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小心翼翼。
“最近还好吗?”
林白汐温声问他,神色和往常一样,似乎不打算坦白怀孕的实情。
韩默站在林白汐跟前,投下一片阴影。
他注视着那人,从眼睫到鼻梁,到下巴尖,到水葱似的灵活转动的十根手指。
林白汐瘦了,指根都细了一圈。
良久,韩默出声。
“你怀孕了。”
林白汐身子一僵,像台运行卡顿的机器,定格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秒。
不过很快,他就接受了秘密被揭破的现实,没有过多的惊诧。
“这么快啊?”
林白汐不在意地笑笑。
“嗯,我也看到你的手术预约了。”
韩默面色晦暗,心口的地方像被针轻轻地密密地扎,是容忍范围内的痛感,却持久得惹人郁烦。
“也好。”
“好什么?”
“这个孩子。“林白汐抚上小腹,眼神比余晖温暖,说的话却是截然相反的残忍。
“不该留。”
“你知道了我的决定,挺好的。”
“为什么不该留?”
韩默攥紧拳头,胸腔里像燃起了一把火,理智被架在骨头做的柴上,岌岌可危。
林白汐仰头望向韩默,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像在嘲笑他明知故问。
为什么不能留?
这是道多选题,林白汐随手就能抛出诸如两人地位悬殊,门不当户不对,他没有为人父母的准备这样的答案。
但他思考了一会,只把最难越过的,足以让对方打退堂鼓的那道坎指给韩默看。
他说,
“因为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是一个见不得光,走到哪都要被人戳脊梁骨的私生子。”
“一想到他将来要吃的那些苦,要受到的白眼与冷待,我就不忍...让他平白来人世一趟遭这样的罪。”
林白汐的手心覆着他的小腹,仿佛隔着一层血肉,温柔地抚摸那个未成形的婴儿。
“他才两个月,还没长出手脚来,现在走了,不会那么痛。”
“韩默,这是一个...对你,对他,对我,都好的选择。”
“当我的孩子,有这么糟糕吗?”
韩默咬牙,一股郁气堵在心口,找不到任何宣泄的途径。
“或许没有。”
林白汐扬起唇角,哀戚的笑里又多了讽刺的意味,“但当你的情人是这样的。”
“当你情人的孩子还要更差一等。”
“林白汐!”
韩默喝了一声,神情陡然凌厉起来,对林白汐的弦外之音讳莫如深。
林白汐也敛起笑容,冷漠地仰视着韩默,无声地跟他犟下去。
两人对峙,一个居高临下,一个仰人鼻息,坐着的那个却没有落了下风。
晚风起,云霞明灭,夜色覆盖夕光,公寓里一度一度地晕染一般地暗淡。
终是韩默先绷不住,在林白汐面前原地打转起来,像只困兽一样,满身的焦躁。
他一连“好”了几声,咬牙切齿似地,脱口而出的话与进门前的打算背道而驰。
“我跟你结婚行了吗?”
一刹那,林白汐像失声了般,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韩默俯下身体,双手撑着沙发,把林白汐锁在自己的臂弯之中。
他把这句话完整说了一遍,条件列得清楚。
“如果你能顺利生下肚子里的孩子,我就和你结婚。”
闻言,林白汐别开眼,神情有了松动的迹象,但他仍然摇头,“不,韩家不会同意的。”
“那不是你考虑的问题。”
韩默恨声道。
这一回,林白汐沉默得格外久,再开口时,他问,
“韩默,你想要小孩吗?”
不想。
韩默在心里快速做出回应,不过他觉得,林白汐肚子里的那个可以成为例外。
所以韩默撒了谎。
“我...我再想一想。”
林白汐咬了咬唇,已不见最初的坚定,但他需要一点时间,来做好自己未婚先孕的心理准备。
“你有什么好想的?”
韩默让步到这个份上,林白汐却油盐不进,还在跟他端着,男人着实有些恼火,语气也变得刻薄。
“林白汐,你全身上下哪里我没花过钱?”
“你有选的权利吗?”
昏暗的公寓中,男人身下的人因这一句话迅速褪了脸色,他嗅着萦绕鼻尖的花果甜香,指甲抠进了沙发坐垫。
“你说得对。”
林白汐点点头,自嘲地笑起来,一只手扣住韩默的手腕,往外推开。
“韩默,我欠你的,我该给你生。”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背对着男人,冷声道,“你如意了,可以走了。”
“走?这是我买的房子,你让我走?”
韩默被下了逐客令,气得口不择言,只想让林白汐认清处境,向自己低头。
恶语如刃,剐心断肠。
林白汐颤了颤,用力抿住唇,才忍住落泪的冲动。
他发不出别的声音了,只能迈开腿,无比僵硬地走到卧室前,关门落锁。
韩默脱力地仰倒在沙发上,盘踞心头的郁气不减反盛。
他疲倦地捏了捏鼻梁,既是懊悔自己冲动,又是气恼林白汐的反抗。
偏偏一碰上这个人,什么理智冷静,杀伐决断都成了狗屁的笑话。
二十分钟后,卧室的门被轻轻打开。
韩默拔出自己的备用钥匙,收进口袋里。
林白汐侧蜷在床上,一只手枕着脑袋,眼睛闭着,像累得睡着了。
他的睡姿让韩默想到了泡在羊水里的胎儿,人类遇到危险时,总是会本能地把自己藏起来,回到最原始也是最安全的状态。
韩默坐在床边,借着月光凝视林白汐的睡脸。
乌密的睫毛微微反光,有几簇黏在一起,化学纤维一样根根分明。
韩默曲起食指,轻柔地蹭了蹭睡美人泛红的眼睑,拉过一旁的被子,用最小的力度盖在他的身上。
静坐一会,男人又伸出手,隔着一层薄被,谨慎地把手心覆在了林白汐小腹的前方。
他在虚空抚触着,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滑稽的蠢事。
男人垂下手,给林白汐掖了掖被子,悄悄从床边站起,走向门口。
“吱嘎—”
活叶发出摩擦声,门细小地响了一下,一颗泪从梦中人的左眼滑过右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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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结合12章阅读
番外想到什么写什么,可能写过去,也可能写未来,不规律,但会给大家标注好时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