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自己“小贱人”,并没叫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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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虞峦并未拉着怜玉在榻上行云雨好事,他叫来的太医替怜玉开了些方子,拿白纱裹着碾碎的草药,薄薄一层敷在略显红肿的膝盖骨上,因是新鲜的草木,难免露出生腥苦涩的气味,怜玉自己闻着都有些不适,偷偷抬眼看向身侧贵气矜持的少年,果然见一双细长眉目敛起波澜,嘴角也微微下撇出一道弧度。
虞峦不悦地盯着那蹲在身子正在为怜玉裹伤的太医,灼灼目光直盯的那人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殿下……这位公子的伤是旧伤,伤处筋骨断裂,即便日后好生照料,也不能让断骨重续……”
“我不是听你讲这些话的,你若无能,便拿着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回你的太医院去。”
怜玉讪讪地扭过头,不忍看挂了满头满脖子汗水的人期期艾艾解释的样子,虞峦听那太医半天说不出个实在话,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只说,能不能治?”
“能,能……”
“臣家里世代行医,于续骨之术上有祖传秘药,大可以一试。”
那太医喘着粗气,瞥见太子殿下面色稍晴,又急道“只是近日来天气炎热,公子的伤处有些发炎,臣先要药草消肿消炎,等伤处舒缓了,再用秘药好生治疗。”
虞峦嫌弃地拂袖掩鼻:“可这味道太难闻了,你要他一晚上都这么着吗?”
他只差直接说这草药熏人,叫他怎么亲近?可在场的长耳朵的人都能听出言外之意,于是要么佯装不知一脸正经,要么就如这老太医和小怜玉一样俱红了双颊,紧闭着双唇不好意思吭声。
虞峦一句话讨的满院寂静,便没好气地哼了声,斥道:“滚吧。”
老太医如释重负,动作麻利地收拾好药匣一溜烟跑了,只留了躺在榻上不知该不该动弹的怜玉和心气明显不顺的太子殿下四目相对。怜玉鼻腔里也是奇怪的药味,自知身上难闻,再对上一双灿星般的眼眸,自惭形秽的感觉就更深了。
而这时已经月上中天,夜色深沉,寥寥月光透过窗子打在他身上,本是清嘉秀丽的美人图,怯怯羞色和闪躲目光都叫人胃口大开的人儿,却也因为那股药味而大打折扣,虞峦本来想趁最后一日胡闹个够,这下也没了兴致。他垂下的目光浮过轻纱包裹严密的膝弯,在青色糜烂的药渣下掩盖着的红肿伤口并不明显,看着甚至不如一道擦伤一道磕碰更显眼,所以,他根本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陈年旧伤,竟然让筋骨断裂,不良于行。
“你的腿……是怎么伤着的?”
他歇了旖旎心思,凑在榻上和怜玉枕在一起,咫尺之间看着对方细滑白腻的皮肤,也不觉得气味难闻了。
前些日子,解仪之也问过这个问题,怜玉不愿多说,便也想像上次那样糊弄过去,轻声道:“我小的时候……曾贪……贪玩……从高高的阁楼坠下去过。”
虞峦伸出尖尖牙齿,咬着白腻耳廓,舔了舔,口腔里热气直直冲进耳眼深处:“笨蛋,你又不会说谎,结结巴巴得,到底在骗我。”
怜玉被他吹在耳朵眼里的气弄的又麻又痒,偏头躲避时候,又被人拽着耳朵稍作惩罚,他不自觉缩着脖子,眼睫一颤一颤得望着他,小声解释:“是以前的事了,真的是从楼上坠落才摔着腿了……不过……不过也不是因为我贪玩。”
虞峦戳穿了一个拙劣的谎言,得意地笑出声,“你小时一定也很乖,怎么想也不至于淘气成那样,到底干什么了?”
随着身旁无心的调笑声,怜玉无法控制地因为虞峦的话而回忆起三四年前那桩旧事,那时的夜比今夜更加深沉,月隐重云,看不到半点星光,他沿着长廊一路奔到阁楼,又义无反顾地翻过护栏往黑暗中跳落,说实话,当时落地时并没有多痛,即便现在回忆起来,胸腔中翻涌的也不是膝盖撞在岩石上钻心的痛楚,而是比那更深入骨髓的沉重的悲伤。
他那时还小,却与生俱来得对生命有着一份倔强坚持,在最无助最软弱的时候,依旧没有崩溃得嚎啕大哭,那天晚上他所做的事情,对一个孩子来说是艰难的选择,可是做起来似乎也简单,他根本没有费心思考,本能地便行动起来。落地时候双膝如同横刀斩断,可拖在地上也就那么一步一步动了起来,麻木到当晨光熹微,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下身,他还能知道形容难堪,躲避似的伸手去遮。
好像也是那个时候,有一双宽厚的大掌抓住了他,温热的体温隔了半晌后从相连的掌心间迟钝地传来,他吹了一夜冷风,从来没有觉得冷,只有被那温度一激,才终于打出一个喷嚏,带着满眶盈出的泪水,知道自己不必再忍了。
没有人在等着杀他了。
他不用咬牙害怕自己发出半点声响了,他终于可以哭出声来,哭这个可怕的夜晚,哭他在这黑暗的夜里失去的一切。
即便怜玉再怎么压抑心中情绪,当他唇瓣微动,发出第一个声音时,虞峦就敏感地听出不对劲。那隐忍而微弱的哭腔轻轻响起,虞峦伸出手去触碰,只在怜玉脸上沾上一片湿润。
“我……我不想说……”
“不说就算了,”虞峦掰过他的脸,对着湿漉漉的眼皮亲了亲:“我小时也干过很多事,只要长大了就能忘了,我找最厉害的太医把你的腿治好,没有疤痕没有腿痛,什么也没有了,你也就能把那件事给忘了。”
“怜玉,我很少跟别人承诺,原先说的话,也有骗你的,也有哄你的,不过……只这一件事,我绝对绝对不会食言。”
怜玉见到的少年永远灵动,又爱笑又爱说话,偏偏这会儿神情郑重,紧抿着唇陌生的很。他哪里知道,虞峦心里还装着几分愧疚。平心而论,虞峦是只想叫怜玉跟着自己的,只是他也料想过其他人不会罢休,所以从来没有直接允诺,而白日在宫中,他刚一进入大殿,母后身侧坐着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好表哥。二人一打照面,虞峦便晓得了:能将这种小事说给他母后听,只这一个信号便代表着,关于怜玉,封霁月可是并不打算放弃的。
如果少年血性上头,虞峦不介意再和封霁月争一争,只是那不是旁的地方,是他母后的寝宫,是全天下女子最尊贵的地方,是一个女人用容颜,心智,德行,运气琢磨多年打下的荣耀的归属地。只那和自己眉眼相似的人轻轻一个眼神,虞峦就消了斗志,想起被耳提面命过无数次的那句话。
“你只管去争去抢,可你永远不能任性。”
他不能任性,便只得妥协,而讽刺的是,其他人也是这样,说起来都是京城里的贵人,实际谁也无法凭着权势肆意妄为,只有彼此忌惮,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一只玩具放在谁也够不到的地方,这样才公平。
虞峦只能做出不打破平衡的承诺,可即便他说得再认真,也无法改变他要将人送走的事实。怜玉夜里睡在心事烦乱的少年身侧,看着虞峦在半睡半醒间不断翻身,也许正是如此,当第二天一辆马车哒哒驶来,怜玉几乎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哪里能安下脚呢?只要在这京城里,处处都是颠沛流离。不管被带来还是被送走,唯一欣慰的是短暂的欢好并不至于欺骗他,叫他还没把信任交付在旁人身上。
怜玉坐在车内,随着马车行动时轻轻晃动的幅度,似乎自己也踏着熟悉同样的步伐,奔走在城内大道上,越走离淮安越越远,越走越不晓得尽头有什么。可是,他也不那么想念淮安了,一袭青衣乖乖巧巧等在淮安的那个云翡不是自己,云府里身份尴尬的小少爷原本就该知道,那里不是他的家。
从四年前那个夜里开始,他就在漂泊了,只是原先有一口罩纱,云钰蒙着他的眼睛,他便也自欺欺人,藏起脆弱和不安,依赖一个如父如师的大人,相信着他的庇佑可以亘古不变,相信自己重新有了一个家。
可如果他真的有家,怎么还会被方夫人卖到这里来,怜玉难得如此刻这么清醒,清醒地意识到一个女人对自己的恨意为何能如此沉重,意识到她是云钰结发妻子,是云府当家主母,意识到那里是她的家,而暧昧地依赖着她的夫君的人,是不三不四的自己。
她叫自己“小贱人”,并没叫错。
怜玉掀起车帘,仰头望去的牌匾上刻着三个熟悉的大字,红粉绫罗缠着银墙绿栏,面前这座全京城最大的销金窟,才是他该待的地方。他便敛起衣角,从高高的马车上走下,一步不回地往里走去。在前方领路的人带着他左绕右绕,避着楼里人最常接客的位置,将他领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里,推开繁花满茎的木门,露出几间小巧而精致的房屋来。
“怜玉公子,您的牌子已经从楼里下过了,往后您便不要往前院去了……”小丫鬟又是嘱咐又是关怀,软软地解释着:“有几位爷包了您,让您在这里待着,往后我便伺候您。可您这么好看,要是出去被旁的爷撞到,定然会引起纷争,到时候,我便也要遭罪了。”
怜玉看她还扎着双髻小辫,一脸稚气,哪里忍心难为她,自然乖乖点头,应了:“你放心罢。”
“我不会出去的。”
“我叫芊绵,就在前面那个院里住,爷们说叫我不要常来,公子有事,去那里使唤我就行。”芊绵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我该一直服侍您的,可除了日常伺候,爷交代叫我不要老来叨扰您。”
怜玉点头:“无碍,我也没什么事。”
他说罢,和那小丫头面面相觑,都沉默了下来,芊绵是因为年纪小,不敢主动行事,怜玉却是因为性格内敛,只垂着眸子发呆,既也不吩咐对方,也不叫人离开,半晌之后,一直在屋内偷听的一人终于按奈不住,“嘶”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傻孩子。”
这语气又嫌弃又无奈,边说边拉扯住门扣欺身往前去,而怜玉循声看过去的同时,十几里外长坡上,号角响起长鸣,粼粼刀剑在同一时刻泠然出鞘,金革之声瞬间震彻云霄,而云层下满山坡望不见尽头的银色甲胄之间,有一个人站在最前方的坡顶处,冲着京城长辑施礼。
“壮哉我朝,恩施四方,臣云钰不辱使命,今领军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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