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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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一段距离母亲似乎是没有听见他在嘴唇间低声呼唤出的名字,但也知道他已经看到了她。他们都看见了彼此。
“……Danny . ”她还是先开了口。无论如何对面站着的人仍是她的儿子。
Danny两手无措地放在腰前,像是还没有从眼前的场景中恢复过来,这对他来说是个极大的冲击,而他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
母亲又朝他走近几步,把手里装满食材的购物袋和提包都放在了厨房门口的地板上,然后抬起头看着他,深呼吸了一次接着开口说到:“我早该想到是你住在这儿——”
“……”Danny仍然只是牢牢注视着母亲,不放下手臂,也不出声回应。
煮沸的海鲜浓汤在他身后不断翻滚着乳白色的泡沫,水温达到二百一十二华氏度时的声音,两个人都面对着面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最终还是母亲先放弃或者妥协地低下头无奈地闭了闭眼睛:“Danny……”
她叹息的声线有些颤抖:“…妈妈很抱歉、当时没有给你你需要的一切帮助……”
“……对不起。”
掌心按在胸口的母亲在自己面前低着头,语气诚恳地向自己道歉,态度仿佛是在忏悔、自责,同时为了祈求他的原谅。言语间呼吸有些哽咽,纤瘦的肩膀也在精致盘起的长发下微微抖动……
母亲是在哭吗?
他想起五岁还是六岁的时候,在他生日那天母亲带他去了长岛的某个游乐场。中途因为被卖冰淇淋的推车店吸引他从母亲身边无意之间走散。一个小时后在烈日下奔走找寻他的母亲终于和被工作人员发现的Danny会合时,母亲单膝跪在地上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突然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冰淇淋的味道,和那天玩过的所有娱乐项目,都比不上母亲汗湿的额头贴在他脸颊上的触感让他记忆深刻。泪和汗都是相似的味道,母亲抱着年幼的他一遍遍重复的道歉也是一样的咸味,或许是因为长岛的海陆风很大。
但那个时候,听到母亲哽咽说对不起的声音,他心里更多地是感到疑惑和一些欣慰。母亲很少表露出对他这么在乎的感情,一年里连见面都很稀少,更别说是为了他这样大动干戈地在很多人面前落泪。他希望得到母亲的关注和爱意,但不是以这种方式。虽然并不算普世意义上“乖巧”或者“懂事”的孩子,但他也没有用乖张叛逆的行事方式来引起父母注意的幼稚习惯。
他在成长过程中做出的那些乖张叛逆的决定,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他自己。
母亲的道歉和眼泪他已经有很多年都没有经历过,时间太久,久到他现在面对着也依然觉得陌生。可为什么心里会有这样如释重负的感觉?像是得到了来自母亲还爱着他的肯定,他在挣扎和惶恐中突然放下了心来,不再尝试逃离。
Danny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有多需要母亲的爱意。一直以来,从出生到现在,他最渴望拥有的,无非就是亲人能给他的爱和温暖。
母亲低着头哭泣的模样和十多年前在那个游乐场抱着他嚎啕大哭的年轻女人的影像逐渐重叠,于是Danny突然冷静了下来,垂落下双手放在身侧,眼神和声线也一并转换柔和。
“……”他低声呼唤,语气就像当初那个迷路的孩子找到至亲时由衷的喜悦和安心。
“……妈妈。”
一同进入客厅之后母亲和他面对着面地在沙发上坐下,不久前赶到的Ms.Watson接手了厨房的进度,给予这对母子足够交谈的时间和隐私性,如同以往一样尽力不做到任何打扰。
Danny把泡有茶袋的马克杯递给母亲,能感觉到母亲的目光一直躲闪又试探地触碰着他的脸,不知道是因为她于心有愧还是这几年没有见面的生分,但都让Danny觉得有些心酸。
母亲最终还是主动开口关切地询问他道:“你……和William一块儿住了多久了?”
Danny坐在单人的沙发座上低着目光,两手交握着没有回答。
母亲于是猜测:“是从他搬过来之后吗……?”
在沉默中Danny缓慢点了点头。
母亲轻呼出一口气放下茶杯,然后探身坐向沙发边缘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Danny——”
他有些害怕会看到母亲失望或者无奈的表情,所以只是不抬头。
但母亲反而低下头去看他清澈湿润的眼睛:“我并没有怪你。”她安抚、或者说是对自己心思纤细的儿子解释到,“我永远不会怪你。”
Danny在一瞬间的愣神中下意识微微张开了掌心,母亲的手嵌进来同他紧紧握住,连同声音也在强调:“You are my son . Danny . ”她字字分明地说着,然后伸手将瘦削憔悴的儿子用力抱在了怀里,“And for that I will always、”在说出那个词前她又微微发颤地深吸了一口气,“……always love you . ”
虽然迟来了这么久的时间,他终于等到了母亲对他说的这句话,这个词,这个字。但真正听到的那一秒里带给他的内心触动远比Danny想象的还要强烈和深重很多很多。孩子为了获得父母的关爱和肯定,会穷尽一生地证明和努力,仿佛一种本能,为意志不能抗拒。那些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获得来自父母的一切的子女自不必说,比如William,比如大千世界内形形色色的无数其他人。但他和他们不一样,从出生以来他得到的所有就全靠他一个人争取,不管是亲情还是别的什么。所以他习惯了不依赖他人,习惯了不向自己以外的人示弱或者求助。因为他发现一旦他那样做了,别人只会更加地看低他,接受帮助的同时就意味着让渡了部分反抗的权利和自尊,而他不愿意把选择权交给对他居高临下的无关人士。所以即使堕落,即使孤立无援,那也是他一个人的决定,牵扯也埋怨不到旁人。
——只是也会让他深入骨髓地体会到自己的渺小和孤独就是了。
“……对不起。”
Danny抬手环抱住母亲的肩膀眼泪像突然决了堤,低头靠在自己的手背上闭着眼哭得哽咽而又颤抖,不断重复地向母亲认错。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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