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百合
含有:双性转,car,NTR情节。注意避雷。推荐适配bgm:别离、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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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来北平城愈发的不平凡,连脾气好的周老爷都时常紧皱着眉头,本来过年是一年内唯一开心点的事儿,二姨太却又在初春病倒了,外边传来的消息又不怎么好,一时间连周家都是愁云密布。
在学校上课的周小姐一下了学便往回跑,回到家里和父亲密谈了有半个时辰,眼见着面沉如水的周小姐从房里出来拐进自己的别院,孟荷棠连忙斟了杯热茶递给她,“怎么了?”
周玖良把手炉放在桌上,看着她欲言又止,一对浓眉紧紧蹙着,“战争爆发了,离北平很近,马上就烧过来了。”
“……虽然知道已经开始了,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孟荷棠也拧起眉头,虽然深居大院,但是风声她好歹有听到些,近日巡街的警督也多了起来,不是什么好兆头。“那你们学校——”
“安心,学校暂且是安全之地。”周小姐拍拍她的手,嘴上说着宽慰的话,可眉心的大疙瘩就没消下来过,按照这个节节败退的趋势,她当然不会觉得真的烧到北平来了,学校能够幸免于难,因为已经渐渐开始不上课了,只得待在学校里。
孟荷棠心思活络,自然看出些什么来,“若是在学校不安全,就回家来。”她小声地嘱咐,“秋兰这身子……我估计着也……”话到一半便说不下去,只是握着周玖良的手,“多在家里待会儿吧。”
周玖良抿着唇,她当然知道孟姐姐说的什么。二姨太自那日年夜饭下了桌就大小咳嗽个不停,老爷请了医生来看,只说是吃了酒发热,又染了风寒,修养一些时日便好。
来的医生开了好些个药,周老爷念在多年情分,倒差人也抓了好的。药水如金,却也流水般地进了二姨太的口,浓重的中药苦味连日飘荡在周宅四四方方的上空,连着两三个月都这样,却也总不见二姨太走出来活动活动。
哪有吃了两三个月药却总也不见好的?孟荷棠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委婉地提醒不怎么在家的周玖良,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除夕已过了三个月,而这三个月内,竟没见到二姨太一次。
她恍恍惚惚地出了别院的门,望向二姨太的院子,有那些个伺候姨太太的下人犹豫地看着站在两院间廊下的小姐,最终还是走开了。
踟蹰再三,她还是提着裙子,缓步往别院走去,二姨太秋兰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难以说清,按理来说,二姨太原本就是跟着记忆里未曾见过面的母亲一起来的随身丫头,母亲去了,便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身子和去了的母亲一样脆弱,动不动就是病恹恹的样儿,实难看到她面色红润的样儿,可不招人喜欢。
11
迈过院门坎儿,又穿过长长的走廊,周玖良的步子不大,一步一步落得踏实,越往卧房走那阵药草气息就越浓重。女学生的皮鞋轻轻落在屋内的青石地砖上,惊了倚在床边的女人。那双眼睛亮得吓人,缠绵病榻的人猛地站起来,却又因为没有力气复坐了回去。
周玖良扶也不是,说也不是,只好走近几步,斜坐在床沿给人拉了拉被子,相对无言,只有沉闷的药味弥漫在床帏之间。
“……杭杭。”二姨太咳了两声,嗓音嘶哑,抓住她的手要说些什么。
周玖良伸出手任她抓着,低下头,许久没注意过二姨太,随着她的长大,二姨太瘦脱了相的手上也出现了褶皱,不复她小时候见到的那样光鲜亮丽。眼前这副形容枯槁的样子,才是她原本的身份——一个下人,和那些个伺候她的嬷嬷一般,手上尽是茧子和皱纹,哪儿有姨太太的风貌在?又觉得悲哀,才三十多岁的女人,看起来却和她的父亲一般苍老,头发里也隐隐可见一两道的银色。
“我知道,咳,你一直没把我当一个姨太太看。”
“毕竟我是你母亲的丫头,在小姐去了以后就勾搭了你父亲做了姨太太,想来你也是,不甘心的。”
这倒没有,因为她对于生母甚至没有什么印象,只大概知道是个很温柔的女人,跟着从商的父亲从苏杭远嫁到北平来,父亲也是为了惦念她,才给她了杭字。周玖良张了张口,只说出句“我没有怨恨您”来。
二姨太却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笑出了声,“不怨恨就不怨恨吧,你说些什么,我都是乐意信的。”她目光悠远,这屋子不大,她的目光却投的很远,像在看谁,流出怀念的意思来,“我打心里头,信着小姐,和小姐的家人,包括你。”
“……陈年旧事,不再提了,免得你厌烦,”秋兰笑笑,又问她:“你和三太太关系好么?”
“好的。”周玖良点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秋兰的眼里似乎暗淡了一瞬,又重新挂着笑,拍拍她的手,又问了两句学校的功课,她也不懂什么,只知道在学校的成绩很不错便放下心来,笑得眼角都堆起了皱纹来。又问她有没有碰到喜欢的男生,周玖良思考半晌,摇了摇头。
“没遇上也罢,要遇到对的人,总归是要多等会儿的。”秋兰哪里知道她和孟荷棠的事儿,“虽然答应了小姐要看着你成家,但我大抵是、咳咳、是见不到了……”
周玖良赶忙去扶她:“您别这么说,您还年轻着呢,总归是会好的。”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没底气。
“我自己的身子,我还不清楚吗?”秋兰苦笑一声,还想和她说些什么,却也不知道该说句什么,于是便说:“给姨娘,弹个弦子吧,好吗?”
“好。”周玖良点点头,这点要求她还是可以成全的,回身就要出门去取弦子来,却听得身后一声拼了气力的叫:“杭杭!”
她回头,看到二姨太半边身子从床上探出,两只手臂撑在床沿,眼里亮晶晶的,她一动便晃碎了,顺着脸颊流下来,碎在地上。
“我取了弦子就回来。”周玖良脸颊牵动起一个笑来,“您安心在这待着吧!紧着别吹了风!”
说罢,她提着裙子出了门去,便再也没回来。
二姨太秋兰,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都没再听过那阵阵作响的三弦琴声,直到她的身子被黄土遮盖,也再没看到过周玖良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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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玖良出了门往自己院子里赶,没走两步便有下人来拦她,说她的同学来了,学校找周小姐有急事,她便只得跟着往前厅跑,一路上凛冽春风吹动她的裙摆和脚踝,冷得刺骨,冰冰凉凉的疼。
来的的确是她的同班同学,说军队马上就要进城,警督勒令学校把学生都召集起来集合管理,现在得去学校一趟。倒是还留了点时间给她收拾东西——再有半个多时辰就得到校,时间紧迫,也就够她收拾东西了。
“刚回来就走?”孟荷棠听到了动静赶紧跑回来,紧着帮她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急着问她,“有说什么时候能回来么?”
“不晓得。”周玖良把衣服全部整出来,挑了几件薄的塞进包裹里,孟荷棠又塞了她们过年时定做的衣裙皮草,甚至还有两件自己的衣服,看到周小姐的眼神瞟过来,便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她还在长身体、万一长高了也能穿上之类的,话还没说完被周玖良抱了个满怀。
孟荷棠眼泪一下就下来了,进门以来她没受过什么委屈,见多识广的窑姐儿从没流过泪,这会儿却痛痛快快地淌下珍珠大的泪珠来,浸润了周小姐肩膀的衣料,贝齿咬住了衣料呜咽着,泣声哀哀,像是针扎在心头肉上般的疼。
于是周玖良也落下泪来,时运不济,谁知道这一去会发生什么,待那鬼子进了城又当是何种光景?学校可能尚有庇佑,而周家呢?年岁已大的周老爷呢?卧病在床的二姨太又当如何?最放心不下的、出身不好、抱着她哭成个泪人儿的小姨娘呢?
她挣开小姨娘的怀抱,把她摁在紧闭的木门上去寻柔软的唇,孟荷棠捧着她的脸,边哭边迎合她的亲吻,俩人嘴唇交叠,吻得又急又狠。泪水顺着脸颊汇入交合的唇齿,没了口脂的中和,咸涩的泪愈发的苦,仿佛心里的难过都顺着眼眶涌出的泪流了个干净。
本就没多少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周小姐松开小姨娘,拿帕子把她脸上的泪痕擦净了,“等我回来。”最后亲亲她的唇,周小姐拎起包裹出门,坐上黄包车走了。
13
其实要说久也没多久,也就两周的时间,周小姐便大包小包地回来,东西却还留在汽车上,进了门没先去找小姨娘,而是径直去了书房,又让下人叫了孟荷棠来,直到三人都在书房内,才开口表明意图。
“这太危险了!”听了周小姐的话,周老爷第一个不同意,“本来女孩子念书就是危险,你还想留洋?你知道外边多动荡吗!哪儿有北平这么安稳!不许去!”
“可学校都被军队控制住了,再这么下去连书都读不了!”周玖良据理力争。
“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不许去!”周老爷一拍桌子,猛地咳嗽起来,周小姐这次却没有去扶他,只是瞧着。“可这由不得您,”她说着,眼眶慢慢红了,“我也不想去,可这个名额真就落在了女儿的头上,只有我一人,我也不想抛下你们。”
学校有一个可以到英国学校进修的名额,按照成绩和家里负担大小来排,这个被选中的名额就落到了周玖良的身上,校长叹着气让她回家里和父亲商量商量。
毕竟这个时候了,谁都挤破了头想往外走,可这孩子倔得很,不乐意离开北平,但对接的学校同样也看上了周玖良,认为是个人才,不想放过这个好机会。
“……去吧。”一旁坐着把玩茶杯的三姨太突然开口,俩人的目光猛地聚焦到她身上,只不过两周不见,她瘦了好多,过年时被周玖良搂着说胖了些的身条又苗条了许多,袖子隐隐漏出一节藕臂来。
“……你说什么?”气头上的周老爷指着三姨太,“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便不心疼……亏得她和你关系这么好——”
“正因为关系好,才不能让她待在北平!”孟荷棠猛地抬起眼,一个站一个坐,她的气势却分毫不减,今日她没有描眉画眼,头发也只是稍微盘了盘,反而显得她目光坚毅。
周老爷气得说不出话,倒是周小姐愣愣地和她对上眼神,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国外人生地不熟,难免会困难些,可实在比国内安全。”孟荷棠盯着周小姐,声音放软了些,却还是严肃,“若是有这个机会,为何不去试试呢?”
周玖良心下的委屈一下子翻上来,父亲允了倒没什么,可偏偏是最亲最亲的孟姐姐,要把她往外推。
“可我不想——”“混账!”话被截断,孟荷棠喝了一声,一巴掌拍上桌子提了气训斥她,“周玖良,你想清楚!留在这不走,能为家里做什么!”
“学业未成,家里的产业也不懂经营,如今战乱世道,你留在这,就等于在家里头做只蠹虫!你会什么?你只会读书弹琴,这乱世有读书人说话的地方吗!”
“姨娘是个粗人,出身低贱,但好歹这些东西我明白。你呢?你一个在学校里上课的人,尚且不懂吗!”
眼见着那泛红的眼眶就要落下泪来,孟荷棠看了一眼愣怔的周老爷,起身拉着两个人坐下,又把茶水满上,抛下一句“我去给杭杭收拾东西”就出了门,怕再走晚点,她也要红着眼眶落泪,求着周玖良别走了。
父女俩坐在桌前相对无言,茶水渐渐地凉了,周玖良看着不再升起的水汽,眼泪在眶里打转半天没落下来。
倒是周老爷长叹一声,“你姨娘看得比我俩通透。”他说着把冷茶喝了,手撑着桌面慢慢地起来,那一瞬间他仿佛老了十几岁,佝偻着背有如上了年岁的老人。
“去吧,去吧,谁能拦得住这世道呢?你不出去经历,怎么知道把这个周家管理好?”他摆摆手,让下人取来了宅子里大半的金银珠宝,周家的确有钱,就光在这的钱财都足够这家里随便哪个丫头风光安稳地过完一生。
可他还觉得不够,亲自去取了大太太留下的一笔嫁妆,本来是要跟着大太太一起入土的一箱东西,此刻被打开摆在她面前,那首饰钗环、金条银块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爹……”周玖良抖着手不敢去碰。
“这是如烟生前说要留给你的。”周老爷伸出粗糙的手缓缓地抚着那口金丝楠做的箱子,眼前出现温柔小意的大太太如烟嫁进来的时候,十里红妆八抬大轿,掀开盖头的那一瞬如烟和玖良如出一辙的笑。
他狠狠闭了闭眼,关了箱子,那些绸缎财宝尽数被阴影笼罩。
“去和你三姨太告个别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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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姨太正坐在周玖良的房间里默默垂泪,东西已没什么好收拾的了,只有一点她的体己,也装满了一个包裹放在脚边。看到她进来了,孟荷棠连忙擦了眼角的泪,拾起包袱要给她。她没接。
“你当真舍得我走?”周小姐只是看着她,俩人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隔着门槛相看,“孟姨娘,你好狠的心。”
“我也不是什么圣人,大道理谁不会说?”孟荷棠笑起来,眼睛肿得像兔子笑容却依然好看,“我怕我要是真说了,你就真不走了。”
“还是你懂我,那番话不过是想让我死心,我知道的。”周玖良跨步上前抱住她,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孟荷棠哭不出来,只好吻在她的额头和嘴唇上,“一定要回来,回来带我走。”
“一定。”周玖良点了头,咬牙下定决心,推开她提起包袱往外奔,待孟荷棠追出去,汽车已经开远了,拐了个弯,消失在来去匆匆的人流之中。
不知前路,不知归期,不敢回首,回首也是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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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不过是院子里的玉兰和海棠先后开了又落,岁月没能在孟荷棠的脸上留下痕迹,却改变了很多东西。
比如战火没有蔓延到北平不假,但不论哪行哪业都不好过,家里大部分的钱财被带走,渐渐的便有些拮据的意思。
比如周玖良刚到英国,二姨太秋兰便去了,好歹也是跟了自己十多年的姨太太,周老爷神色悲切地主持了葬礼。
比如二姨太去了没一个月,因着思念和亲人逝去的悲痛,周老爷也病倒了,周府上上下下愁云惨淡人心杂乱,孟荷棠一边要差人好生照顾周老爷,一边接了手下的铺子,其中困难撇去不谈,也算是周转得开。
比如过了三年,冬天大雪刚落没几天,周老爷终是支撑不住,这个比大太太还要老上十岁的男人终于是去了,走之前还要人把他抬到大院门口,痴痴地望着当年汽车开走的方向,缓缓合上了眼。
周老爷一去,那些个按捺不住的人就纷纷跳出来,指着三姨太的鼻子骂女人不能当家,还细数她的出身,她大字儿不识一个,这要是碰上个软包子,估计就这么认了。
可三姨太不是,反而是个硬茬子痛快人,裹着大衣外套二话不说,给家里下人每人一笔钱遣散了,地契一类尽数收起来藏好,把家里的钱财和自己的东西收好打包收拾进汽车里头。
自己则把门一锁,当着那些个说闲言碎语的人面提着小皮箱钻进汽车里头扬尘而去。气得那些个男人无法,又不好直接破门而入,那地契可都扣在三姨太手上呢,就只好摇摇头散了。
还有些人到处找这位三姨太的下落,只听说她买了张车票南下去了,至于去哪儿,这倒是没人知道,于是只好作罢。
其实也有人在那群人找上门之前看到过三姨太。
在曾经栖身过的勾栏院门口,穿着双带高跟的黑鞋迈出了妓院的门儿,老鸨捏着手里头一封信,三分担忧三分吃惊地望着她。
她出了门便撑起伞,回过头去,看布做的旌旗在寒风中飘荡,老旧的院楼失了出挑艳丽的色彩,灰扑扑落了些尘埃。“妈妈留步,这便是最后一面。”她说,“劳烦您,不论周小姐何时回来,见到她便把信交给她。”
“哎,哎,一定的。”老鸨子手里握着一锭金子,连连应声。
要说这做了姨太太的人是财大气粗,老爷二姨太小姐都不在了,这家里的银钱大可随便挥霍,不过也不是什么干净东西罢了。
裹着棉衣的女人被黄包车夫扶着手臂上了车,白色的洋伞和雪一般白,搭在肩膀上。
“太太,走吗?”那车夫冻得不行,问她。
“走罢。”她说。
京城落雪,良人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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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年的秋天,周小姐回来了。
她万是没想到,只是离开了五年有余,这宅子,这北平,处处都不一样了。大白天的家门挂了锁,门前的落叶脏污一层一层,也不见门房把小门打开。心下奇怪,但钥匙她自然有一把,插进铜锁里轻轻松松便拧开了。
都说女大十八变,那留洋归来的周小姐站在周宅门前,以前周老爷手下的人大多都不认得这背影,在街上偷偷地低声谈论,待她摸出钥匙打开门上的锁,才齐齐反应过来,竟是周小姐回来了!这五年一晃而过,周小姐出落得愈发清秀,周身那股子清冷的气场也愈发强,一般没人乐意招惹这位小姐,只躲在一边看热闹。
有那些个好事儿的想上前告诉她三姨娘做的事儿,被人拉住了,摇摇头,这还只是个刚长大的姑娘,什么都不懂,一进门就知道发生什么,还用多费口舌做什么呢?
于是周小姐提着一口大皮箱,迈过了门槛。朱漆的大门缓缓合上,阻隔了外人看热闹的眼神,也阻隔了市井喧闹。
迎面是一面影壁墙,地上的草早已干枯,却还留着些许的青茬,草长得高了些,已经到她的脚踝上了。周小姐皱皱眉,这和她离开前的状况相去甚远,本不该是这样。
漫步廊上,穿宅过院,空荡荡的一个宅子,什么都没有,甚至有些地方都挂了蛛网,想来清洁要费上一番气力。院里的玉兰和海棠也蔫蔫的没什么精神,海棠的花期刚结束一个多月,地上尽是些残落的花瓣,已经失去水分,软烂得一脚就能踏碎。
留洋蓄了长发的周小姐,一人提着皮箱站在院子里茫然不知所措,这宅子太安静,一点人气都没有,那些往来的下人、脂粉的香气,似乎只是她十几年的一场梦——对了,脂粉,孟姐姐!她猛地醒过来,箱子都顾不得拿,跑着冲进了小姨娘的屋子。
门是插销的锁,一拉就开,木门被人推开发出“吱呀呀”的惨叫,灰尘扑朔落下,满屋子里尽是灰尘,蒙上了白布,往日热闹的卧房看起来白惨惨一片,白得吓人。
周玖良不信,她一间间地推开房门,每间住人的地儿都是这样,白布蒙着不落灰,厨房的锅盖上都有一层厚厚的灰尘。
她不敢信,只是走了六年而已,怎么会变成这样?父亲呢?二姨娘呢?孟姐姐呢?丫头下人呢?一掀防尘白布,正对着房门的椅子上空空荡荡,却好像有人刚从这里离开一样——这是孟荷棠的房间。
勾着温柔笑意的孟姐姐,总会朝着大门的方向坐着,泡壶茶等她揣着书本或抱着琴来找自己。有时茶壶旁会摆一盘点心,城南城北,不论多难得到,可孟荷棠总会买得到,等她抱着书搬了椅子坐在自己旁边,她背书她唱曲儿,细碎的小调融进时光里。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什么都不在了。周玖良呆呆地坐在那把椅子上,眼见着鸟儿飞来又飞走,她像是被人抛弃的小孩,坐在那什么也不知道做。
大概过了有一个时辰,她才想到孟姐姐之前告诉她,房间的地下有块地方是空的,用来藏一些小宝贝。周玖良赶忙起身在房间内到处转,皮鞋跟踩在其中一块地砖上叩叩作响,赶紧找了个工具把薄薄的地砖破坏了,其下果然是中空的,扒开碎石一看,果真有东西。
是孟荷棠的梳妆匣,没有落锁,打开最上边是一封信。
“杭杭:
展信佳。
这是你去英国的第一年,老爷教我如何写信,让你看看成果。
听说通信受到了阻碍,寄出去的信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也从未见过你回信,无妨,我大概会每年写一次,希望你回来能看得见。
秋兰去了,估摸着是你到英国的那天断的气,伺候的丫头说一觉醒来就去了,大抵是没有痛苦,只是似乎哭过,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老爷在秋兰走一个月后病了,不至于下不了床,但需要拐杖撑着才能走。这几日睡觉总是魇着,我只得陪着在旁边。有时候会听到他叫你母亲的名字,醒来总是满脸泪,五十多的人了,看起来像个小孩子一样往我怀里钻着哭,倒是新鲜。
……
马上就要到冬天了,北平的秋天太短太暖和了,经常写着就睡着了忘了时间,醒来听到军队巡街的声音,竟觉得有种奇妙的安心感。
望一切安好。
孟荷棠”
“杭杭:
展信佳。
这是第二年了,玉兰和海棠的花数翻了一倍,只好剪了枝干,修剪一番。
自你父亲病了以后,铺子里大多的事都是我去跑,毕竟他行动不太方便,除了有的时候有人来家里开开会便是我在打理。
我打理得还算不错,连老爷都夸赞我干得好,只是店里有些人嘴不太干净,也被我处理干净了。看到这里不妨夸夸我?我可是家里唯一能主事的太太。
……
有的时候看着家里的琴,就会很想你,想我们琴瑟和鸣的时候,想你教我读书写字儿,我们缩在一个被窝里讲小话【有水迹】。每天忙里忙外,闲暇的时间太少,但我仍然深切地想念你。
望一切安好。
孟荷棠”
……
“杭杭:
展信佳。
你离开的第四年,老爷去了。
我尝试着给你送信告知你这个消息,可每个地方都在打仗,信件遗失在不知道哪片泥土里。这四年我已经渐渐习惯忙碌的生活,却还是会经常到你的房间里坐一坐,翻翻你的书,看看你的字迹,就好像你还在一样。
老爷去了,便渐渐有些人忍不住想要吞了周家的产业,不让我当家。我一直记得周家该是你的,一分没有贪,房产地契重要的东西都在盒子的最底下,你回来就能看到。只要你是周家的小姐,你还姓周,可以马上把产业修整起来。
下人已经被我给了笔钱遣散了,这地方大概很快就会荒掉,如果身上没有钱,还想修一修住着,底下还有些碎银,请几个人来打扫一番就好,大可不必自己动手,灰尘可大得很。当然如果你不让别人进房间也可以自己来,会很累的!
至于我,我大概是待不住了,北平城内没有我能容身的地方,我决定找个地方去,去你母亲的故乡看看也好,也漂洋过海去你在的地方也好。
具体想好去哪里的话,我会留一封信给我那儿的妈妈,很好找,全北平大概也就这一家勾栏院了。
望一切安好。
孟荷棠”
最后一封信和前几封的纸都不一样,素白的信封,里头也是素白的纸,右下角画了枝墨梅,打开来只有一句话。
“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17
谁也不知道周小姐到底是在宅子里发现了什么,第二天她就去自家铺子里找人,挑了几个年轻力壮干活勤快的给工钱把家里收拾了,又拿着地契一类的,凭着她孟姐姐信里留下的人名挨个找,既有忠心耿耿的元老,也有那些个趁主子不在乱咬人的,诚心诚意拉拢前者,费了功夫踢了后者。
又跑去找了那家妓院,却听附近的人说这老鸨子前一年就带着人跑了,如今是座空楼,上边落了厚厚一层灰,派了几个工人去,都说没找到信件,只好作罢。
有那个心思活络的,看到周小姐跑前跑后大概也意识到什么,周家怕是又要起来了,这周小姐可不比周老爷好说话,雷厉风行,看人极准,又是留过洋的,一时间趋炎附势的不少,但通通被拒之门外。
有那么些个好心的老人,告诉她三姨娘大概是往南方去了,因得那天只有一班往关东的车,其余全是往沪上的,而关东并不安全,应该就是去了租界。周玖良谢过他,照顾了他们家的生意,打道回府却又开始犯愁。
沪上,沪上,说着容易,这会儿出城或进租界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路途遥远凶险不说,连城都很难出去,她太久没回来了,要立住家产还要打通关系,过程过于漫长,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
周玖良问了很多人,稍微熟悉点的都摇摇头委婉劝阻,那些不熟的更是嘲讽她异想天开。周小姐也不恼,反正只要有一个大方向,她就总能见到孟荷棠,且等着就是了。
这一等,就是十年。
漫长的十年,能把一个少女变成一个女人,也能把一个学生变成撑起一家的主人。
抗战胜利后军队逐渐从城内退出,关卡松了许多,上海那边的商会向北平的商家们邀请一聚,其中自然包括周家,毕竟周家的那位是位留过洋的女性不说,还是独身一人把妻离子散的周家又捡回来发展,当真算得上是个名人了。
于是许久没出过远门的周小姐稍作打扮,穿上一身湖蓝色的旗袍,外边搭一件披肩——夏天还未完全过去,上海还是热得慌,汽车里却较为凉爽,大概是开了冷气的缘故。
“前面就是了下榻的酒店了,”司机开口提醒,“您准备一下。”
于是她提起精神,紧了紧身上的衣袍,从汽车的窗口望出去,车水马龙,来去匆匆。
一如当年她离开北平的那日,不知前路,不问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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