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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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纲跟上来,“狼主,下一步怎么办?”
他脸上泪水还在,但神色恢复。
魏军此时情绪高涨,可细看情况,既没夺下土山,又不能得到粮草补给。程必泰打得算盘就是用冰裂地陷两次玄乎其玄狗屎运,煽动军心,弄得敌方溃乱。
江放一瞬间露出暴戾,咧嘴笑,“天佑,我看这天佑不住他。”
这一场比的就是谁能定谁会乱。
他看着城墙,“两日后火葬狼骑死难者,第三日,从土山攻城。攻城前,我要那座城每个人都知道,献城投降,上下无罪。若是让我破城,百姓军士都有罪,唯独魏州公子程必泰。我对他十分敬仰,必奉为上宾,不伤他及他家眷亲友分毫。”
卢道匀走来正听见程必泰那一句,背后一寒,这真是诛心之策。
蒙纲先不解,略一思忖想通,行礼道,“是!”
军民皆知再抵抗会有后果,而程必泰不会死,他的家眷亲友不会死,他们还怎么会听这个人号令,为他出生入死守城?
蒙纲去后,卢道匀要他先坐下休息,江放说,“我一坐下就起不来了。”
庆军不能没有他,他不能休息,多劝无用。两人便站着谈事,卢道匀说,“只怕火葬时老大又要受不了。”
江放道,“那就打到他不发疯为止。”
有些话人人都懂,讲是讲不通的,动起手来打一顿,反倒打得通。
狼骑征战太顺,胜多败少。败在战场上,被敌人所杀还好,死得这样窝囊这样不明不白,是头一回。
卢道匀揉了揉额头,“也好笑,我总以为他们都大了,刚才突然想起,老大也才二十三……”
他们这些卫长排位从一到十三,但年龄差得不远,从老大到小孟,也就差个三岁。
卢道匀没听见江放答话,这才又想到,我们又多大,满打满算,也就三十而立。
江放不愿坐,想来更不愿睡。卢道匀问,“今夜去做攻城的策划?”
江放看向远处新搭的一个帐篷,尸身都停在那里,“我去守一晚。”
也算是给他们守灵。
卢道匀点头,“我陪你去。”
两人分别换衣,走到帐篷中,人影被烛火映在幕布上。
都是同袍,可十指连心尚且分长短,人总有偏爱,小孟是兄弟们的偏爱,江放的偏爱,就连卢道匀,都不由自主偏他几分。
他们都以为这孩子会功成名就,留名史册,没想到他的故事还未展开就已结束。
卢道匀与江放在帐篷中站到凌晨,卢道匀腿都僵了,迈出步子踱了几步。
江放仍一动不动。
江放眼前是初见小孟那天,狼骑征兵,十五岁以上才可报名。
瘦瘦小小的男孩抱着木桩不撒手,非要吼叫,“我年龄够了!真的够了!”
天将大亮,明日是个晴天。卢道匀听见江放如同说服自己,喃喃重复了一遍,“将士死沙场,古来如此。”
只要江放在,庆军军心就散不了。
再加上敌方粮草告急,民心军心终于动摇。
除非再出一个天意,否则败局已定。
天晴无雨,庆军架柴点火,火葬同袍。
汉家除了笃信佛教的,都是土葬。混血以及边境居民,受北戎风俗影响,倒是更常火葬。
烈火滚滚,吞噬了尸体。老大知道江放替小孟守过一夜,在熊熊烟火前又抹了几把泪,但没有再扑上去阻止。
庆军修整半日,次日攻城。
一连做了许久准备,真攻城的一刻,人马待发,无数张熟悉的面孔上都带着悲痛与愤怒,江放只说一句,“去吧。”
庆军如猛兽出闸,潮水般涌上土山。
卢道匀看了看,“你不跟去?”
江放道,“我跟你打赌,不到半天,程必泰出城请降。”
不出江放所料,半日后,战火停歇,蒙纲报道,“狼主,程必泰遣人求降。”
江放准许,那人回去报信,再过半个时辰,城门大开,魏州公子率城主官吏白衣出降。
民心易变,城中探子回报,民众得知抵抗下场惨烈,便围住城主府,迫使程必泰求降。
程必泰也知,粮草断,土山在,人心又一盘散沙,迟早城破。众目睽睽之下,他与其穿上平民衣物逃走,还不如主动献城,表现仁义英勇,搏个好名声,谅庆侯有言在先,也不敢杀他。
庆军接管城防,清点归降的官吏百姓人数。
程必泰被带领进入大帐。
人在屋檐下,魏州公子先行晚辈见长辈的礼,“去年八月一别,君侯别来无恙。”
营帐内比外间昏暗些许,可就在昏暗之中,也能看见魏州公子年约弱冠,身材高挑,面目俊美。
江放懒懒说,“我无恙,就是世侄你,难以无恙了。”
程必泰可以跪地求饶,但他心念一转,只道在庆侯这样的人面前,装是没用的,不如以真面目示人。
程必泰反道,“小侄不觉得自己有错。”他看眼江放神情,才低声说,“两军对阵,各尽所能罢了。若君侯与我易地而处,只怕会做得更绝。”
江放道,“你说得没错。”
程必泰放松下来,他收集过庆侯江放的资料,猜出他早已与楚侯私下结盟,否则哪里能开城门开得如此爽快。
他不知江放与姬珩间的种种恩怨,也不知江放刚刚生下一个孩子。
程必泰道,“君侯攻魏,楚侯攻吴,魏吴两州分别攻克以后,庆楚之争难以避免。我愿为君侯效劳。”
江放倒似来了几分兴致,“怎么效劳?”
程必泰看着他,咬牙俯首,“君侯怎么能安心,我便能怎么效劳。听闻君侯尚未娶,我的胞妹今年十六,愿献与君侯为妾。”
江放笑出声,“这就卖妹妹了。”
程必泰道,“我愿归顺君侯,我的妹妹难道能找到更好的归宿?”
江放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前,低头看他,“要是我不喜欢女人?”
程必泰脸色一白,听出他言下之意,立即答,“那也……听凭君侯吩咐。”
江放大笑,多少年后,时移世易,他竟处在姬珩当年的角色。
程必泰听他笑声,只觉此人喜怒不定,可惧可怖。
却见江放微微俯身,那张英俊深刻的面孔靠近,看着他说,“你有点像我。”
程必泰还来不及喜,江放起身向营帐外走,随口吩咐,“勒死吧。”
卢道匀遣人处理归降事宜,回到大营,见江放站在营外吹风。
早春时节,风是软的。营帐的阴影恰好笼了他半身进去。
再走近些,营帐内传出微不可闻的嘶声,卢道匀下意识要看,却听江放说,“别看。你心软。”
营帐内,一个狼骑拿着白绫勒死魏州公子。双臂筋脉贲张,那具身体软倒,才松开手,将白绫向上抛,系好了做个自缢的模样。
江放道,“他有那么点像我。”
卢道匀只见他眯着眼,半明半暗,眼中透出几分嗜血。一瞬间竟极熟悉,也极陌生。
听江放说下去,“我这样的人,世上有一个就已经太多。”
布置过自缢便要带人来看,卢道匀吸口气,正在心里谋划。
想了想叹气,“你还是该留他几天再杀。”
江放嗤笑,“成王败寇,遮掩过去就行了。说他为保军民,献城投敌,对不起父亲,大义凛然自缢。再给他写写旌表,建座忠义祠。他会收拢人心,我就给他立个牌坊……”声音越来越疲倦。
到这一步大事已了,他一边说一边走向床榻,再听不到声音,已睡着了。
卢道匀摇摇头,走出帐,抓住一个狼骑,“不要打扰狼主,让他好好休息。”见那狼骑要去,又吩咐,“要乳母好好照顾少主。医官要什么药材,找个人记了进城拿,提前备点补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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