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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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放策马城下,楚军斥候早在关注北戎动向。姬珩就在城上,遥遥望见为首赤马上的人,看不清脸孔,但从骑姿举止,再远也认得出是江放本人。
姬珩微微一笑,吩咐,“开城门,迎接庆侯。”
封闭近月的云城大门从内打开,江放停也不停,纵马入内,见姬珩不带左右人等,慢慢走向他。
已到暮色四合,残阳如血,这座孤城更是硝烟痕迹累累。
姬珩也薄甲佩剑,有一刹那,江放看见近十年前北狩时的姬珩,也是甲胄加身,威仪赫赫。只是不像今日,守了二十日,他衣袖上带着一处火箭灼燎的烟痕,江放看见他的本色,这个人看似从容儒雅,实则铁血强腕,心如铁石。
江放骑在马上,“拔度撤兵,你做了什么?”
姬珩一笑,看看江放马前的平地,“没什么。想听就下来。”
江放本就打算下马,翻身落地。姬珩道,“我联络了义利汗和狄人。”
北戎本就是大大小小部落群,分为上下两部,拔度这高延罗汗是被下部大多数部落推举的,上部四五个部落推举了另一位汗王,号称义利汗。
北戎以外,还有狄人。义利汗和狄人都是拔度忌惮的对象,他带部族中青壮男人到大周劫掠,最怕的就是被端老巢。
今日他匆匆离去,十有八九是义利或者狄人有动向。若江放没来,他还能狠心猛攻云城,搏一把速战速决。但江放一来,援军已至,北戎人只计较利益得失,再进攻危大于利,他自然果断撤退。
江放一哂,“你就算准义利和狄人会如你所愿?”
姬珩却看着他笑,“狼有肉怎么能不吃?仇人势弱,这仇怎么能不报?”
他料到江放会报仇,江放知道他料到自己会报仇。
他送阿琬,不是真当自己要死,所以托孤。他把江放的骨肉送还给他,再给他指一条拥立幼女,大权独揽的明路,是要让江放没有任何把柄,不受任何挟制。
你不受任何挟制,仍会来救我。那时江放再没有任何借口,没有人没有事逼他,不是时局所迫,他来救姬珩,只能因为他不能看姬珩死。
江放盯着他,一字一字慢慢道,“我真想你死。”
等十四天,他真的盼着姬珩死。
一个人仿佛被撕裂成两半,一半要姬珩死,杀意浓烈,因为他知道,若是十四天内姬珩不死,另外半个自己就会不顾一切救他。
甚至为他亵渎神山,遭受诅咒,死后受万世之苦。
我竟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发生这么多,在这些事后,他依然不能让姬珩死。姬珩逼他承认,即使再恨,他仍爱他。
姬珩道,“我知道。”他看着江放,五官深邃,轮廓分明的一张脸,眼下有淡淡乌青,“日夜兼程,赶过来花了多久,三天还是两天?”
江放咧嘴嘲讽一笑,眼里还是翻腾的恨意。
他最恨的早就不是姬珩,而是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还爱他。
姬珩不以为忤,江放不动,他就去握江放的手。
还未握到就知不对,将他手展开,看见掌中那道止了血又被挣破的伤,血肉淋淋。
刀口清晰,越靠内越深,是江放自己划伤,必然是与高延罗定下合约,起的血誓。
姬珩似不赞同,“怎么划这样深。”握住江放手腕,令人送药,带他回房,替他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他右手一直抬不高,包扎时也是左手多施力。刚才在外面,满天暮色如血,映得他脸上如带了些血色,此刻却显出苍白。
江放懒得管,到他包扎完才说,“你右臂受伤。“
姬珩一笑,“流矢所伤,正中右肩。”
哪有这么准的流矢,分明是朝他来的。江放表情写着,你上了前线。
姬珩本要起身,此时仍坐下,对他道,“不亲冒箭矢,张弓射伤敌将,怎么守得住二十日?”
江放毫不吃惊他能张弓放箭,裸裎相对不知几回,姬珩身高肩宽,双臂修长有力。
他能想到姬珩怎样取弓拉弦,射中敌将,也被对方垂死一箭所伤,血染衣衫。
环顾室内,却又见桌案上墨池里墨水未干,姬珩了然,“我左手也能写字。”
江放道,“楚侯真无所不能。”
姬珩微带笑意,“我无所不能,你当我处处不肯失态,过分虚伪。我要是对你虚弱,你又会当我是苦肉计。”
理永远在他那边,江放不再多说。
门外有人报,“君侯,杨宽求见。”
姬珩让他进来,便有人开门,一个与江放年龄相仿的将领上报,“此次伤亡人数已点算清楚。”
姬珩望着江放,态度平常,又似千言万语,都在纵容的一笑里,“你的两百钱。”
相隔太多年,最后一次北狩,有一晚雪花纷扬,他和姬珩麾下一个千夫长比角抵摔跤,把对方连着三回摔进雪堆,摔到对方认输服软,才拍拍身上的雪,大摇大摆走了。
杨宽汗颜,“当时……末将真不知是庆州侯。实在冒犯,还请恕罪。”
江放当年故意没穿甲胄,凭服饰只能看出他是庆军的人,看不出品级,换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试。
若是当时,那千夫长知道了他的身份,对他拱手请罪,他肯定搭上对方的肩膀,大笑说你不知道我是庆侯还被我揍了,有什么罪?下次我们再比试,你也要出尽全力,玩得痛快才好。
但如今他只说,“无妨。”
杨宽退下,姬珩踱近他。
江放等了十四天,却最终救了。连夜兼程,不惜代价。无论他那十四天里多想自己死,有这一救,便足够今后携手三十年。
姬珩神色温柔,像许多年前那样,凝视江放,将那张桀骜英俊的脸收入眼中,然后展臂拥住他,左臂用力,把一动不动的人紧入怀中。
他的怀抱温热,心跳平稳。江放听见他说,“和我一起入中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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