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杀掉了春,血肉模糊的遗体养肥了满池的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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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份天气热,早死的春天的尸体养肥了满池的荷花。
开学了半个月,我连同学名字都叫不全。这种时节重庆经常下暴雨,逼得我去不了食堂。教室锁了门所以我无处可回,因为没有伞所以也无处可去。
我慢慢走到廊子里头,坐着看表,下午五点四十五。雨势未减,腹中轰鸣,简直饿得要死。
五点五十。塘子里的荷花又折一支,断颈处骨折皮连,它以一个奇异的角度歪头,笑得像个唐氏综合征患者。
五点五十三,雨势渐猛,雨珠子乱砸,心里面烦得很。
真是该死的天气。大家都吃饭去了,教学楼里连鬼影子都没有。良久良久,踢踢踏踏一阵响,只两个高中部的涉水而来。
“哎钧哥,那小弟弟长势喜人啊,害在那儿,廊子头那个!”
瞧那说的,长势?我仿佛是个盆栽。
抬眼瞪他,一个瘦高个儿,校服松垮,露出粉红打底白浪为纹的衫子,扑棱扑棱地过来像个火烈鸟。
视线后绕,那人比火烈鸟高半个头,穿我哥一样的灰T恤。
难得有人和他品味相像,我伸长了脖,闯进一双眼睛。
我哥。
我周身一颤。
来这里半年,我无数次幻想在何处何时何因何果与他“偶遇”,然而在最不设防时中了一箭。
长长一曲回廊,我望着他,看他一点一点走来。至少会打招呼,我猜,我们的关系还不至于那么坏。
透过泥腥,他的干松木与烟草味淹死了我,我半闭上眼。
心脏掉出来啦。
我已准备好那低低一声“万里”了。
我抬眼看他
他目不斜视,擦肩而过。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暴雨似乎浇在我身上,把什么淋湿。我一直在想被箭射中倒底痛不痛,看来一直是很难受的,不过习惯就好。
“嘿,嘿!”一只手掌在眼前乱晃。
“诶,叫你!万里,钧哥的弟弟咩?””
我猛抬头,
火烈鸟明显吓了一跳。
“喂喂,钧哥刚刚喊你…啧我说兄弟你是杀人了还是啷个,眼睛红得兔子一样…”
钧…哥哥?
我僵硬扭头,我哥停在三尺之后,侧过头,在等我,这个认知让我双眼失焦。
“你去不去,”万钧似乎耐心有限,顿了顿,他说,“万里,我有伞。”
“…去…去哪?”
“切食堂啊还能切哪,”火烈鸟把我往前拽,“本来就暗了,抢饭抢饭,快快快冲冲冲。”
他把我推到我哥伞下。
有人说高空坠落时,思维跟不上身体的速度。
我回神时,已经跟着走了好长一段路。
按下狂跳的心脏,我想大叫出声,我希望这条路漫长没有尽头。
希望他能一直陪我走下去。
我一直不明白,但如今我认同。的确,美好的事总是突然发生的。
我贪婪地捕捉他的气息,我是他气味的笼中雀。松木,冷衫,夏雨,我在他的森林里跋涉,在草苜蓿里捡到他的烟头,一失手就把自己点燃。
“似火的激情润湿眼眶,我哼起起儿时的童谣。思绪随着阳光远去,咖啡的醇香又如何,横流的泪水又如何,疯狂的烈酒又如何,甘冽的陈酿又如何,都不及你回味无穷,你是我不可替代的全世界。
我不能没有你,你是我的唯一。”
《Gotta Have You》
(你是我的唯一)
我贪得无厌,我大胆包天,居然想挽上他的肘,我早就想这样做了。慌张又甜腻的空气烫伤我,我的颤抖他是否知道?
伞阻止雨水偷窥,我和我哥不过一指的距离。只要他愿意,一伸手就可以轻松揽上我的肩,我打赌他有炽热而有弹性的胸膛。
他是一只豹。冷杉枝条间闪过他的斑斓,毛色若焰火烧穿这片莽原,让我这误入他领地的旅人一错再错,愈陷愈深。
我除了股栗还能做什么?
“哥。”
“嗯?”
“没事。”
空气陷入长久的缄默,无人再说话。我怎么可能不紧张,但愿他们没发现我的嘴皮子在抖。
“钧哥和你不像,”火烈鸟走在前头,突然给我璨然一笑,“你比你哥可爱多了。是不是啊阿里,咦,狐狸?哇,小阿狸吔。”
我愣了愣。
“是万里,里程碑的里,不是狐狸。”
火烈鸟的好心不要太明显,他不知道他的打圆场是个徒劳。他在怜悯我的不自在,可是怜悯有时是种…侮辱。
“噢,那么小狐狸,你晓不晓得你哥很欣赏你的画啊。嗯哼,这表情不对吼,钧哥你什么眼神,实话,绝对实话。”
实话?笑话。不可能的。自从我明白我的开始,我就明白我跟他不过有血缘的陌生人,共同的父亲是我们唯一的关联,却并不是唯一的过错。
“莫不信,其实我早晓得你唠,你哥把你的画夹在书里…”
“王湘聿,”我哥说,“你他妈继续放屁。”
“哟喝,钧你等着,那张画我回头就给你掏出来。”
“你敢!”
我哥看起来…呃…有点宭迫。待我凝神再看,他脸色却平静得很。眼睛是骗子,人的瞬间印象只是迎合他的期望罢了。
既然火烈鸟如此努力,我也就顺杆而下吧。
“香芋,王香芋?是可以吃的那个香芋咩。”
“哇靠,小狐狸,香芋也好湘聿也好,都是可以吃的噢。”
“是可以吃,可惜没人吃,可能因为太难吃。”我哥道。
“艹这话说得,我像个毒蘑菇似的。”
“不,毒蘑菇至少漂亮。”
不对,我忽略了什么,不对,好奇怪,就像一种分明快抓住却又溜走,而你又窥不清全貌的东西。
脑袋一痛,索性丢开不想。
与暖气来场艳遇。
那儿蹲着的是食堂错不了。
汤菜油腥气老远就在招遥,是站街的老女人胳膊窝的味儿,厌的人捏鼻子逃跑,爱的人趋之若鹜。
打完菜,我浑身僵硬地坐在我哥对面。面对面是指,我一伸头就可以吻上他,这个认知让我疯狂。他的鼻息几乎喷在我脸上,柔痒地,微跳地掻剥我面颊,像睡着的老虎用须子蹭我的脸。
呼吸交错。我记起整个动物世界的秘密,一声呜咽,心中饱胀,仿佛轻轻一挤就汁水淋漓。
艰难抑止手颤,我挑起米粒送进嘴里,故作轻松地四周环顾。雨仍然下个不停,倒也不再滂沱。它倒是静下来了,却慌慌张张的,惊惊乍乍,期期艾艾,扭扭捏捏。
目光越过人群,我接上一对眼影夸张的眼睛,好面熟。她有高马尾,刀眉,眼角斜斜入鬓,高腰短裙藐视校规。那姑娘看见我,愣了愣,与周遭的人调笑几句,绕过人群直直地过来。
我没由来地一阵慌张。她火红的唇抹了血似的,使我想起蛇信子。
我认得她,因为她我家里曾闹得鸡犬不宁。她是我哥的前前女友,被我爸抓到的那个。
我觉得不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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