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抓住猎物。
-----正文-----
一、
加勒比海,蓝绿色的海洋,阳光灿烂。
无边无际的海上浮着一艘小船,有人在用简易装备潜水,潜入很浅,几乎是懒懒地浮在船边,看浅海海底的珊瑚。
直到潜水教练在岸上对他打手势,他扶着船沿翻上船,就像一大捧海水打来,墨西哥裔教练笑骂躲水。那个男人站起来,深色潜水服勾勒出肌肉线条,矫健的身体被胶质潜水服紧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摘下面罩,是个大概三十多岁的亚洲男人,甩了甩毛刺短发上的水就去拿手机,果然有来电。
霍冲接通电话,问墨西哥人要烟,声音沙哑,吊儿郎当,“兰董,有事,还是约炮?”
对面的人比他成熟一些,有种不疾不徐的意味。
“恭喜你,你的精子很有活力。”
霍冲心跳停了半拍,烟险些掉地。
四个月前他们在樵隐山房遇见,本来就有旧历史,一不小心又给历史增添了新篇章。
三个月前兰瑄发现他眼睛出了问题,说服他去手术,手术后在他看不见的两周里照顾他,当然,住宿费很俗套的肉偿了。
两个月前霍冲彻底复原,没有再在兰瑄那里呆下去的必要。他就近从美国飞墨西哥度假,也需要一些时间理清他们间的关系。
直到今天接到这个电话。
他和兰瑄无套做过两三次,他就是喜欢看兰瑄被他内射。没想到……
霍冲问,“两个月?”
“是。”
所以是分别之前那炮。他要来,兰瑄没跟他争。机会难得,为了够本他射了三次,第二天下楼连腿都是软的。但是想到兰瑄比他大十岁,也被弄射两次,不会比他好受,就有种幸灾乐祸。
霍冲扯了句,“是你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你操我那么多次也没有啊。”
兰瑄说,“做安全措施是个好习惯,如果我像你一样不戴套,我们的孩子现在至少上小学。”
霍冲沉默片刻。“……我以为你会不想要。”
“……我也该有个继承人了。”
霍冲不由显示出关切,“董事会没意见?”
兰瑄说了句笑话,“他们正在后悔条款里没有一条不许董事长被搞大肚子。”
霍冲捏着手机,手指用力,“你还真是变了。”
“你也变了。”
他深吸口气,“要我做什么?”
“周六回来,我们先宣布订婚。”兰瑄温柔地说。
霍冲看了眼墨西哥人,在笔记本上写下几行字,“好,我周二回来。先陪你听听医生意见。”
霍冲到达纽约兰宅是当地时间下午一点,兰瑄从楼上下来,穿着衬衣西裤,肤色白皙,斯文儒雅,很像学者教授,只是有种不好惹的气质。比上次见还瘦了一些,更显得瘦削修长。他问,“没吃午餐?”
霍冲不怎么喜欢在高空吃东西,这时说没吃,两人就往餐厅走去。
在眼睛的恢复期,不能视物,被兰瑄留住这里的时候,霍冲和他在餐桌上搞过。不是第一次,几年前他和兰瑄还在一起时就在餐桌上搞过。但是没有恢复期感觉刺激,他的身体清晰的记得背脊贴着冰凉桌面,像盲人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觉到腰上兰瑄的手,只有和兰瑄接触的部分能感受体温。所以他在开玩笑的“肉偿”里变本加厉缠住兰瑄,要他把自己撑开塞满。那段时间看不见,身体更贪得无厌。现在看见餐桌想到性,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羞耻,相反还挺刺激食欲。
兰瑄态度很好地问,“想吃什么?”
兰瑄家厨师不错,霍冲说,“牛排,五成。”
二十分钟后,霍冲拿刀叉切血淋淋的牛排,兰瑄坐在另一边,面前摆着清粥小菜,陪他吃。
霍冲一边吃一边盯着他看,倒是没看出他身材有变化。兰瑄吃完,从容说,“八周,一点二厘米,六克重,你看不出来的。”
餐后霍冲擦嘴,把餐巾扔开,“打算怎么办?你的医生不可能建议你怀完全程。”
兰瑄赞同地点头,“他给出的极限是十六周必须取出,长约十六厘米,重一百一十克左右。”然后放进模拟子宫袋监控,一直到四十周。
接下来也就再两个月,霍冲心中计算,不算太难。——后来意识到这个不算太难是对自己而言,这半年他经历了“可能失明”“失明”“可能死”“又没死”,怀孕显得不算什么,但兰瑄和他不同。
他神色复杂,问,“你还好。”
兰瑄笑笑不语,取出一只盒子放在桌上,“我不太舒服,就不单膝下跪了。“
他惯于以退为进,霍冲心道,别说你根本没想跪,你哪怕想了我也不敢让你跪。
他拿过戒指盒,把款式简单,没有花饰,主石大得像冰块的戒指套上中指,“这么镶是赔本投资。”
“还行吧。”兰瑄故意做出微微蹙眉,似在思考的模样,“我应该不会有卖订婚戒的一天?”
接下来半天的活动相当无趣,见医生,见律师,签婚前协议。霍冲在每页上署名,看都不看。兰瑄久违地看他头也不抬签文件,心中半是怀念,半是玩笑,“不怕有什么隐藏条例,我把你卖掉?”
霍冲懒懒说,“把我卖掉,你下半生真要孤寂了。”
签完对律师说,“放弃监视权的同意书也拟了吧,拿出来,我一起签。”
订婚之后就是结婚,如果离婚,就有可能打监护权官司。提前签放弃书,保证这个孩子从头到尾都是兰瑄的。虽然霍冲不认为他们会有那一天,但兰瑄走到这一步,缜密周到是必备的。他虽然行事风格看似不同,但本质是一种人,剑走偏锋的自信来自于考虑过任何一种情况,明知道只有一种预案用得上,却会为一个事件多做九千九百九十九份废案。
律师看向兰瑄,兰瑄的手指叩桌面,微笑,“给他。”
跟得上他思路的一直只有霍冲。霍冲翻一遍同意书,提笔在所有需要签字的地方签字,笔画张扬,兰瑄眼中流露出更多笑意。
“什么时候董事会?”霍冲问。
兰瑄回答,“周五上午十一点。有兴趣替我去?”
“好。”他瞟了眼兰瑄,半真半假地说,“安心养胎吧,亲爱的。”
二、
周五上午十一点。
会议厅内人同时到齐,落座之前却发现兰瑄的席位上坐有人,董事们脸冷下来,表情各异。
那个人从椅子里转过来,竟是霍冲,一身休闲带海风阳光的浅色亚麻衣裤,没有以前那种定制西装下的血腥精英味,他就撑着头,放松到狂妄的地步。
“诸位,好久不见啊。”
“你没有资格——”
霍冲打断怒斥,他身边坐着兰瑄的私人律师,“没必要让他的律师跟你们解释他怎么授权我代理出席,你们的律师再花几个小时吵法律细节。看看你们桌前的信封。”
董事们或愤怒或阴沉地去看,声音消失,手在颤抖。
霍冲大笑,“我发现,把我和他有过的暗箱交易啊,钻法律漏洞啊,所有把柄加一起,没有你们单独一个人多,但是他的律师偏偏很多。我替他转告诸位一声,要联合起来罢免他,小心被告得赔掉裤子。”
一位女性董事镇定地将信封收进提包,“董事长应该让我们知道他接下来的打算。”
“多谢你提出建设性意见。”霍冲说,“两个月后手术取出,我们会在这个孩子第一次面对大众前完成婚礼。”
公众对兰瑄和谁结婚,和谁生孩子没有对娱乐新闻有兴趣。
那位女性董事又审慎地看向霍冲,欲言又止,“他要手术的消息传出,可能引发股价波动。”
一个企业的掌门人出现健康问题肯定会引发投资者恐慌,造成股价波动,剖腹手术已经是不利影响。更何况一个男权的社会,怎么会轻易接纳他为另一个男人生孩子。
“哦,相信我,我比你们任何人都不想看到他身价缩水。”霍冲嗤笑,“你们做的不就是这个打算吗,可以,算我怀的。”他毫不留恋地起身,“现在是十一点十五,诸位一定都有午餐约。请去,务必把这消息宣传开。祝好胃口。”
兰瑄准备午睡,接到霍冲的通话。
“政变破灭,陛下,你的皇位安全了。”
兰瑄微微一笑,穿着睡衣,显得柔和,“是爱卿救驾及时。”
“是,”霍冲嘲讽,“明天估计全天下都知道我肚子里揣着龙种。”
他嘲讽的是董事会宣传这事的人,话说出来才觉得语气确实不好,又补了句,“你先睡吧,我很快回来。”
兰瑄却说,“我很高兴。”
霍冲刚想问“什么”,就明白兰瑄说的是他很高兴,无论是谁怀,他们之间有了不可斩断的联系。
他沉默片刻,其实不想回到纽约,回到过往的生活里。但兰瑄确实让他更放不开。
“……我也是。”霍冲低低说,“睡吧,不是不舒服吗。”
回到兰宅,和管家打过招呼,霍冲直接进主卧。
养眼睛的时候他前三天睡客房,后来发现让人每天多收拾一间房间完全没必要,哪怕不和兰瑄做爱,都会和他睡在一起,就堂而皇之睡进主卧。
兰瑄侧躺在床上,窗帘拉着,过滤掉过分明亮的阳光。霍冲看见他的颈背和黑发,兰瑄头发很黑,所以偶尔有一根白发就突兀得刺眼。
薄被搭在他胸腹之间,侧卧更显出腰。霍冲掀开被子爬上床,紧贴着他躺下,从他身后抱住他的腰。兰瑄半睡半醒,唇角轻轻挑起。霍冲的鼻梁贴在他颈后,在他洗过残留的男香味里睡着。
兰瑄醒得早一些,窗外天已经黑了。他们的姿势换成兰瑄仰躺,霍冲仍抱着他的腰,脸靠他肩膀。
他看着霍冲的脸,意识到这个人确实变了许多,至少几年前做爱之后他不会一起睡,再晚再累也要去客房。现在居然会在没做爱的情况下抱着自己睡。
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霍冲正装的样子。在叛逆精英叛逆以前,他也是把西装当铠甲的人。定制西装,气味霸道的古龙水,二十米外就要给人一种压迫感。
他惯于做这种空降一个分公司,弹压高层的事。用最快速度理清问题,割除病灶,交出令兰瑄满意的成绩。
四个月前,在樵隐山房,兰瑄看见这个曾经最厌恶浪费时间,连上床都速战速决的人,穿着卫衣马丁靴,靠在檐下躺椅里看麻雀打架,专心致志一看就是十几分钟。
过去他眼里只有战场,数字目标和权力,现在他眼里有背景里的小事。
那一刻他发现霍冲变了。能这样看他的自己也变了。
这是否是一件好事。
晚餐以前,兰瑄醒来,他没有动,霍冲却立即清醒,警惕地睁眼,见到兰瑄,肌肉才放松,先跳下床再扶他,“该吃晚餐了,饿不饿?”
兰瑄看他扶着自己的手,觉得好笑,但是还是任他扶着,直到餐桌前霍冲才松手。
晚餐兰瑄依旧是吃粥,霍冲没提别的要求,陪他吃。兰瑄不吃葱,粥里只有细细的姜丝。他连着姜丝慢慢吃下去,发现霍冲不想表现得过分担心,在他每次汤匙停下时看过来,又在他看回去时若无其事移开视线。
吃完饭霍冲还是二话不说握着他的手带他走,餐后兰瑄略有些呕吐反应,但没吐出来。他开着洗手池水龙头,借此掩饰,离开盥洗室出去,霍冲递给他温水,坐在他床边。
霍冲知道他不想讨论呕吐反应,这个问题确实没什么可讨论,怎么讨论都没办法缓解。索性说些有用的事。
霍冲指出一个事实,“明天订婚。”
兰瑄给他电话是七天前,七天准备一个订婚发布会,他们都没空管发布会怎么样,反正策划人不敢不用心——到时候出了问题,就可以直接打包回家了。
兰瑄笑,“明天晚上。”
霍冲说,“董事会要我接受至少一个采访,我们还没统一过口径。”
虽然有脑子的人看见现状就能猜到他们当年就有过一腿了,但是当年乱搞上下级关系的一腿绝对不能认。
兰瑄的手拍上他大腿,安抚地说,“就说我们是重遇之后产生爱情。”
“单纯工作关系,决裂几年后重遇,马上干柴烈火烧到一起,谁信啊。”
“这是唯一的说辞。”兰瑄居然笑了,“只要你没有莱温斯基小姐向朋友倾诉私生活的习惯,我们就可以咬定这唯一的一种官方解释。”
三、
霍冲心说还莱温斯基,九八年的黄历了,他都懒得嘲讽兰瑄这种老人家。二十年前的大事件还拿出来举例。
但是转念一想,合着他类比总统和实习生,潜规则始祖。又觉得被莫名损了一下。
他们当年的事,潜规则不足以概括。
霍冲二十三岁商学院毕业,拿到offer,那时候离兰瑄的距离差不多两万五千里。 听说新董事长和董事会暗流汹涌昏天黑地,也觉得关我屁事。
花了两年,展露头角,风头颇劲,二十五岁被点名做一个兰瑄监管的项目,就像磁铁吸引,朝兰瑄靠拢。二十七岁,在一场庆功会后差点和兰瑄擦枪走火,都磨枪了才猛地清醒,互相推开,只是兰瑄手更稳,把他推到安全距离外。
酒精顿时蒸发掉,和兰瑄搞出点什么,他要被调查是不是职场性贿赂,以后还有一大堆按规章走的麻烦事。兰瑄和董事会正斗着,那帮人怎么可能放过“睡了下属”这么大个把柄。
总而言之,他们绝对不能搞上。
霍冲靠在沙发上,维持被推开的姿势,懒懒说,“噢,不好意思,董事长,我把你当别的小甜心了。”
兰瑄看不出醉了没有,不慌不忙整理衣物,临出门看了眼霍冲下半身,“火这么旺,那我建议你赶紧去找她,或者是他。”
霍冲对着他的背影骂了句F词,伸手进裤子里。
一周内霍冲就申请了外调。不出意外批准了。
他们都觉得和对方搞在一起会出事,三年后还是搞上了。
兰瑄飞了一趟南美,霍冲也列席。会议结束,不约而同没带秘书助理,出酒店想喝杯咖啡。盛夏的艳阳下,突然下起雨。西装都被打湿,霍冲避雨时看见兰瑄,迎着兰瑄跑过去,这样一来更湿了。
当地人在雨中奏乐跳舞,霍冲把西服外套一脱,冲兰瑄伸手鞠躬,做了个完美的邀舞动作。
他只想玩玩,挑衅一下,兰瑄居然把手放在他手里。
兰董说,“我不会跳女步。”
霍冲耸肩,“难道我就会?”
兰瑄慢慢笑起来,“你邀请我,你不会也得会。”
那天最终发展为在酒店做了。兰瑄很温柔,但是温柔地过度扩张了。三根手指在霍冲体内猛地展开,霍冲冷汗瞬间下来,汗水滴下,手上青筋浮现,抓着床单。
兰瑄吻他不可置信的表情,还在他体内慢慢转动手指张开,“忍一忍。”
等到他抽出手指换别的地方插入,霍冲已经焦躁极了,不怕死立刻骑乘上去。他直到做完还有错觉,明明已经闭合,却还错觉在被撑开,那种感觉既爽又痛。
一直到第二天坐在飞机上还没恢复。
他不想动,躺在飞机椅里,发现兰瑄看向他的目光。
霍冲争锋相对,“兰董,又想来一炮?”
兰瑄轻笑,“我怕你还疼。”
霍冲舔唇,“有别的地方啊。”
他们就在飞机上来了一炮,加入万米高空做爱俱乐部。给兰瑄口的时候,霍冲想到据说抽样调查飞机卫生间,百分百找到精液。
兰瑄一开始不知道为什么他用嘴给自己做,临高潮被霍冲狠狠掐着屁股,在小腹和胯骨咬了好几口,咬破皮肉,痛得他差点射不出来。
之后霍冲站起来,也不漱口,看着那些牙印,冲了冲手,说句“你屁股也长得不错”,潇洒地走了,留兰瑄皱着眉整理。
后来他们维持了几个月地下情,时不时滚到一起,做得很激烈,双方都抱着解压的想法。
偶尔霍冲会如愿以偿操到兰瑄,但是他每次有这种机会,都会连射几次,第二天腿软都是轻的,真正疯起来,第二天眼前发黑。
他倒是很佩服兰瑄,被他乱搞以后第二天还能去开会,一坐四五个小时,背都不碰一下椅背。
但那是少数,十次里有九次,是他被兰瑄搞到暴躁,又被镇压下来,被操得受不了就咬兰瑄衣领以下的地方。
所以兰瑄确实没夸张,要是他没戴套,几个月下来霍冲早就怀上了。他们的关系就会以“丑闻”而不是“决裂”作结。
决裂没什么内幕,无非是老一套派系斗争。
某区VP失误,把问题一级级下推,推到霍冲的一个下属身上。
这种锅一旦背了,就是职业生涯彻底玩完。霍冲一向是护着自己人的上司,就和那个VP斗得你死我活。最后兰瑄出来,各打五十大板。那个下属背锅被炒。
兰瑄当时说,“你觉得他有光明的前途,他只不过是每年商学院毕业的优秀学生中的一个。他们人人看上去都有光明的前途,但是有几个最后真爬上来了?霍冲,如果他有你的头脑和野心,你的潜质,或许我的处理会有些不同。但他没有。”
霍冲冷笑,“我不想从你身上得到利益,你也别为了你的平衡拉着我的下属牺牲。”
等到尘埃落定,那个年轻人签了保密协议,但是算主动辞职,霍冲给了他一封推荐信。他走前鞠躬,说了声,“谢谢。”
霍冲也付出不小代价,他的合同即将到期,决定不再签,提前提交辞职通知,准备离开。
合同里有条款规定,他一旦辞职,几年内不可以接受同类公司聘请。要求很严苛,目的就是控制这种高级叛将,叛出后几年远离行业核心,再回来有心也很难跟上节奏。
那封辞职信才写了半页,兰瑄收下,脸色平静,“你在自毁前程。”
霍冲转身出去的脚步都不停,“不劳费心,我毁得起。”
他后来发现,他的“叛走”不是出于对兰瑄的怨怼,他们之间没什么私事上的矛盾;也不是因为工作上公事的矛盾。
他做得很成功,但对此感到厌倦。对那个世界感到厌倦。他心底有种感觉,如果再不抽身,他就可能再也不会抽身了。他会变成那个世界的一部分。
于是接下来几年,他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环游世界,累了就找个海岛,找个小镇住一段时间。不用穿西装,不用古龙水,不带手表,最后出门可以不带手机。可以晒着太阳,和他自己以外的整个世界失去联系,那种感觉像是人类从窒息的水下回到水面上,或是窒息的鱼从岸上回到水里。
直到某一天,在某地的艳阳下,他发现自己的视觉出现问题。
上天不会太厚待得到自由的人。
四、
霍冲意料到订婚会相当轰动,但实际情况比他设想更轰动。
财经记者之外,生活杂志记者甚至娱乐记者都来了。娱乐记者比较疯狂,有人吵着问“兰先生送您的订婚戒指多少克拉?传说这颗钻石是以天价被匿名拍下……”
霍冲回头说,“大概他没其他途径花钱。”
他们要接受一家生活主题杂志的专访,那种办了几十年教人“有钱人怎么生活”,其实是传声筒的“高级杂志”。
采访者是个颇有名气的中年男性,顺便带了摄影团队。在兰宅的花厅调光放机器准备问题,问题都是过滤过的。
采访者问,“两位认识得很早,但是之前是单纯的工作关系?”
霍冲懒得答,兰瑄说,“是。我想我一开始很欣赏他。每年商学院毕业那么多人,但是很少人是他。”
“但那时没有化学反应?”
兰瑄说,“化学反应要在合适的环境合适的时间发生。”
……
整场谈话是废话,兰瑄还是给出了一些写稿时好发挥的情节。
花厅外是一块玫瑰,霍冲在这种过一阵子玫瑰玩,他坐久了,也说几句废话,突然好奇现在看见的那一小片玫瑰,是他种活了,还是其实死了,兰瑄又吩咐园丁,按他种出的一片重新种。
他说,“我出去一下。”走到花园里蹲下,用挂在篱笆上的剪刀剪一枝,回头递给兰瑄。
那是一枝红玫瑰,大概品种很好,所以鲜艳得有些灼眼。兰瑄接住,微笑地检查他的手有没有被刺伤。
采访者本来也有点明知道在采一个假故事的不耐烦,这时却像被打动,沉吟着看向窗外的玫瑰花圃,记下几笔。
他问,“霍先生,传闻你前段时间做了开颅手术,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不在双方事先认可的列表上,霍冲却说,“是。”
“你在开颅手术前遇到兰先生,然后你们走到一起。你是否觉得,那次重遇是一种更高力量的意志,比如说,上帝让你们重遇?”
霍冲给出这天采访里唯一一个发自内心的答案,“我不知道。”
他坐下没多久,就说,“我感觉不怎么好。”去休息了。
兰瑄没必要那么礼貌,但对外一直相当有教养,微带歉意对采访者解释,“孕期反应。”
采访者带着一队人告辞。
兰瑄在沙发上找到霍冲,“不好奇他会写出什么?”
霍冲说,“我还真没兴趣。”
或许温情款款,或许浪漫深情,或许激烈碰撞,都是读者的事。
他在乎兰瑄,但不喜欢这种生活。订婚和接受采访,这已经是最温和最轻微的限制,但他不想接受。
这种“不想”令他自己都惊讶,有过完全自由的生活,就连一点点束缚都不愿接受。
他躺在沙发上,兰瑄坐在他身边,摸他的头发,开颅手术后长出的短发已经是他习惯的长度。
霍冲握住他的手,认真珍惜地握着,嘴上不以为然地说,“你怎么跟采访说的?”
兰瑄让他靠上自己大腿,纵容地说,“嗯,说我的未婚夫孕期不适,这几天都状态不好。”
连他的离开和寡言一起解释。霍冲闭眼问,“所以你摸我肚子?”
从订婚到采访,兰瑄在人前有意轻碰他小腹,手掌张开,虚拢在上面,好像里面真有货似的。
兰瑄一笑,“我总不能摸自己的。”
霍冲仍闭着眼,把脸贴在他小腹上,紧紧抱着他。兰瑄几乎是惊讶地反抱,听见霍冲低沉地说,“很难受吗?”
他看见兰瑄呕吐、食欲不振、失眠,还要装作没事。
兰瑄轻轻拍他的背,温柔地说,“只要我的未婚夫在就很好。”
霍冲隔着衣服吻他的小腹,把手按了上去。
次日早,兰瑄状态还可以,去开会。霍冲开车出门,满城闲逛。
他开兰瑄的敞篷跑车,戴着墨镜,几圈之后不再有兴趣,把钥匙交给代客停车的男侍,没有进酒店,反而在街头漫无目的走着,走进一家消费不高的街角咖啡屋。
这种地方喧喧闹闹,玻璃柜里有香蕉巧克力蛋糕和可颂,大学生在这里做作业。
排队买咖啡,一位小姐气喘吁吁冲进门,“霍先生,为什么你会回来?”
她说,“也许你不记得我——”
霍冲打断她,“我记得,昨晚。”
在询问各式问题的记者里,在镁光灯和快门声里,她叫道,“霍先生,为什么你会回来?”
记者小姐飞快地说,“六年前,《XXXXX》采访你的时候我在。后来你走了,我是说,彻底离开了那个世界。我也离开了那个世界。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回来。”
霍冲排队已经排到,收银员用一种荒诞的表情看着这一幕。霍冲向收银员打了个手势,指记者小姐,“双倍美式,她付。”
然后找个地方坐下。
不多时,记者小姐端着两杯咖啡走来,审慎地打量霍冲,“如果我没记错,你怀孕了。”
“我可以喝咖啡。”
她皱起眉头,递出写着她名字的那杯颜色浅的,“你喝这个,去咖啡因豆奶拿铁。”
随后去给那杯双倍美式拼命加免费牛奶。
“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她喝着自制咖啡牛奶,“你放心,不会写成报道。”
“你在那家杂志社工作?”
“你没听过的娱乐杂志。”她自嘲地说,“那一次你的采访让我想到自由,于是我从正经财经杂志辞职,结了婚……后来又离婚,再找工作,工作已经不好找了。”
最终在一份她都不怎么看得上的娱乐杂志谋生。
“你可以拿到一个专访。我的独家专访。”
记者小姐诧异地挑起眉毛,“因为我替你买了一杯七美元的去咖啡因豆奶拿铁?”
“因为你问了对的问题。”霍冲看表,“我只有一个小时。昨晚我叫公关部去找你了,可见他们效率低下。”
记者小姐问,“正确的问题是指‘你为什么回来’?你想让所有人知道你回来的理由?”
“不。”霍冲端起那杯很清新的豆奶拿铁,却没有喝,“这是正确的问题,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五、
六年前。
大厦高层,年轻的见习生记者小姐端茶倒水,目睹一场采访。
“你很年轻就很成功。”采访者说。
“短暂的成功。”采访对象突然说。
“你的意思是,你的事业才刚起步?”
“不。”被采访者是个三十岁的华裔男人,和大多数华裔不同,他身上没有那些内向和腼腆,“我的意思是,这种成功必须短暂。”
他俯瞰玻璃,神情里有种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厌恶,“什么叫成功?三十岁前,出入这种大楼上班,在大众看来算成功。对你们这样的杂志而言,三十岁前要在这种大楼有一间足够大的落地窗办公室才叫成功。我站在这里往下看,就像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权力。但我只能短暂的占有这种权力,因为随时能从这种权力里抽身,你才是这种权力的主人;想长期占有权力,已经无法放手,就会沦为权力的奴隶。所以这种成功和权力都必须短暂。”
他当时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厌烦那个金钱堆积的世界,不愿再前进一步,成为那个世界光鲜亮丽奢侈的奴隶。
实习生小姐在那一刻像被重棒打下。她明确意识到这个人会离开,会挣脱现在包围他的一切。她作为旁观者,竟为此涨红脸感到激动。
但六年后,霍冲回来了。
她说,“我没想到会看见你回来,而且,是以,这种身份。”
从叛逆者到董事长的未婚夫。从叛将到某种意义上“嫁入豪门”。
霍冲说,“可耻吧。”
“……我不会用这么激烈的词。”
“没有区别。在大众看来,我的做法无非是清高一阵还是爱慕富贵。叛逆一阵还是顺从这个世界的法则。比起被形容‘矫揉造作’,不如说我‘可耻’。”
“你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你在意你为什么会这么做。”记者小姐说。
“是。”
“不是因为,”她看向霍冲的小腹,“孩子?”
“不是。”
她点头,看着自己手边如果自己没拦,霍冲早就喝下的特浓咖啡。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你会回来吗?”
霍冲沉默,然后很嘲讽地说,“会。”
他在墨西哥考虑和兰瑄之间的事,时日过去,一天比一天明白他会回来。只是如果没有那个孩子,他不会回来那么久。
“不会订婚?”
“会做爱,约炮,上床。约好下一次做爱约炮上床的时间。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可能每年会陪他一两个月。”
他们想要的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兰瑄最初就表达得很清楚,他不可能陪霍冲过他想要的生活,于是想要相处,只能是霍冲回来,陪他。
如果没有孩子,每年一两个月。有这个孩子,时间会上升,在霍冲的认知里,陪伴孩子是家长的义务。
“那么你是否认为,这个孩子……是一种留下你的手段。”
“你要是想问我这个孩子是不是他设计的,我的答案是不。我认为这是个意外,当然,他绝对会在第一时间计划好怎么利用这个意外。”
“如果没有开颅手术,你认为你和兰先生还会走到这一步吗?”
霍冲耸肩,“最初重逢我已经有了预感,我们互相打招呼,刻意若无其事。因为想避开那种吸引力。和你们想象的不同,不需要生命攸关的大事,只要再次重逢,我们就会被彼此吸引,走到这条轨道上。”
“你说吸引,我听出身体的吸引,头脑的吸引,这种吸引对你而言是爱吗?”
“在我们刚遇到的时候,在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在山顶开的度假疗养机构,有一天下午,我在比较远的长廊上的躺椅里睡着,醒得太晚,天已经黑了。周围没有灯,别人看得清路,但我眼睛已经出了问题,肿瘤压迫视神经,白天和灯光下还好,微弱的光下和盲人没有区别。”
记者小姐听他说,他喝了口豆奶拿铁,皱眉放下纸杯。
“他来找我,可能是远远看见我一直坐着。他问我为什么坐在这里,我说等死。——实话,不做手术等着变瞎,做手术又可能死。然后他坐下,说,要死也要死在他身边。”
霍冲居然短促地笑,“我问我自己愿意吗,我很愿意。死在手术台上,我希望他在旁边。”
这是关于爱不爱的回答。
记者小姐陷入沉默。
她曾在这个男人身上看见自由,无拘无束,真正抛弃了那个世界的自由。因为她做不到,反而更加向往。作为一个平凡人,她希望看见不平凡的人能头也不回地离开,一辈子不再回来。但彻底得到过自由的人才六年就回来了。
旁观者的美梦彻底破碎。
片刻后,她摇头笑笑,“我十几岁的时候,很讨厌一部电影。戴安·基顿放弃了基努·里维斯,选了个老头。”她轻轻念那部电影的名称,直译过来,是,“某些事总要放弃。”
霍冲微哂,没告诉她,这部电影的中文译名更叫人丧气:《爱是妥协》。
与此同时,兰瑄刚刚回到家,家庭医生在为他量血压血糖,注射维生素B6。
血压正常,医生说,“我很困扰,霍先生这几天一直告诉我你的呕吐反应很频繁。但是注射了维生素B6,也服用了止吐药,你的呕吐反应应该被显著降低了。”
兰瑄一笑,“在某些时刻,我表现得夸张了一些。”
医生了然地抬高眉毛。
临走前他看着果盘问,“你突然喜欢吃石榴?”
“这个问题与我的健康有关?”
“不,只是好奇。”医生说,“最近每一次你桌上的果盘里都有石榴。我以为是孕期口味转变。”
兰瑄拿了一颗,“不是为我准备的。”
医生就撇嘴,以为是他的未婚夫喜欢。
医生走后,兰瑄从佣人那里要来小刀,洗干净手,亲手剖开石榴,捡出石榴籽。
霍冲上楼就看见他在做这个,颇为讶然,兰瑄向他推出那个装石榴籽的瓷碟,“吃吗?”
霍冲确认那是普通软籽石榴,坐下不客气地抓了一把。
他说,“婚礼请柬告诉公关部给我留一张,发给《xxxx》。”
兰瑄问,“娱乐杂志?”
霍冲直白地说,“他们的一位记者小姐很有趣。我期待看见她的报道。”
兰瑄答应,扯餐巾擦手。
霍冲突然表情复杂,放下那碟石榴籽,“最近喜欢吃这个,你不会还指望多子多福吧?”
兰瑄微笑起来,意味深长,“放心,我不会对你有多子这类不切实际的要求。”
霍冲没有想起,或者根本不认为类似。
希腊神话里有关于石榴的一则。
冥王驾着战车,从人间抢来王后。
王后知道食用冥间的食物就再也回不去,没有进食。唯一的例外是石榴。冥王同意让她回到人间,但诱惑她吃下几粒石榴籽,一粒代表一个月。
从此后每年她都要从人间返回冥王身边,停留够月份才能再离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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